元曦五年,薄王因犯上作乱而被处死,其家眷男的放逐出境,女的卖身为婢。

    与薄王之女绮罗相交甚笃的汾南翁主韩丹陶买下绮罗,作为自己的近身侍婢。

    转眼间已是四年。

    元曦九年的冬天异常寒冷。

    丹陶翁主的身子向来单薄,禁不住如此寒天的折磨。绮罗一清早就起来张罗,不让一丝的寒风进入寝室。

    尽管如此,丹陶还是敏感地感受到了气温的骤然转变,再强的睡意都被寒冷驱走,只能静静地坐在床上,接过绮罗递来的手炉。

    “绮罗姐姐,今年的冬天冷了许多。”

    绮罗从木箱中取出翁主的红袍,细心地披在丹陶的身上,“翁主,您又折煞奴婢了。”

    丹陶放下手中的手炉,温柔地抚摸着绮罗的右手,“姐姐,屋子里只有你我二人,还需要分主子奴婢吗?”

    绮罗把丹陶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上,轻轻地呵了一口温气,然后紧紧地握着,跪在丹陶的面前。

    “主子是主子,奴婢是奴婢,有些事情必须分得清楚明了些,省得落下口实。翁主既待奴婢如亲,岂会不明其中的道理?”

    丹陶翁主淡然一笑,“还记得七年前我到薄王府上做客,也是雪天。”

    她看了看窗外纷纷扬扬的白雪,眉目间流转一丝怀念:“我和姐姐在湖边堆了个雪人,还折了枝梅花插在小雪人的头上,姐姐可记得?”

    绮罗点了点头。

    “在兄长庇佑下长大的我,一直渴望着有一个像绮罗姐姐般温婉贤淑的姊妹。所以……”

    丹陶顿了顿,若有思忖,欲言又止,复道:“那一件事情发生以后,我就恳请陛下让姐姐来昊王府。”

    “翁主……”

    丹陶端详着绮罗,觉得自己又在不经意间挑起了她的伤心往事,就没有往下说。她只是示意让绮罗起来,陪她到书房里开始新一天的功课。

    天气稍微好转,让绮罗悬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今日是丹陶翁主入宫的日子,作为丹陶的贴身侍婢,绮罗本应随同前往,然而丹陶翁主却只带上另一名侍婢翠玉,把绮罗留在昊王府中。

    尽管绮罗多番请求,但是丹陶很坚决,所以绮罗也不敢纠缠下去,只是私下叮嘱翠玉种种,就目送着丹陶离开。

    “翁主,为何不让绮罗姐姐进宫陪侍?”

    丹陶眺望着车窗外的景色,“绮罗姐姐的身世你是知道的,能不进宫就不进吧。而且,此番进宫,我总觉得有点不安。”说完,丹陶默默地放下了卷帘。

    在丹陶进宫的三日里,绮罗并没有闲下,除了处理王府的琐碎事情,还把翁主的书房好好地整理一番,好让丹陶回来的时候能够在更好的环境中读书。她还把丹陶心爱的白虎皮拿到院子里接受阳光的洗礼,除除一年的霉气。

    兢兢业业的绮罗在昊王府中并没有受到太多苦痛,或许这些根本不足以与元曦五年的那个黑暗的一年相比。

    在那个潮湿黑暗的肃慎大牢里,她最终得以看见自己的母亲。然而,身子一向羸弱的母亲还没留下半句遗言,就在她的怀中死去,而她只能静静地抱着母亲的尸体无声地啜泣。

    发卖当日,绮罗在仅剩的女眷的队伍中,接过了兄长的匕首。

    “绮罗,大哥要走了,这把匕首你留着。”

    “嗯。”

    即使敬爱的大哥被放逐出境,她也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从自己视线里越行越远。

    一夜之间,她不再是身份高贵的翁主,只是一名罪臣之女。

    然而,她并没有埋怨她的父亲,因为这一切在她看来就是她的命。至今她仍然不敢相信,向来忠君报国的父亲竟然会走上一条自我灭亡的道路。

    然而事实却摆在她的面前,她不愿意多想,也不允许自己多想,被过去所束缚只会一步一步把自己逼向死角。

    绮罗看着湖中的倒影,微微苦笑着。

    “在想何事?”湖面上多了另一个伟岸的倒影。

    “王爷!”绮罗转身向身后之人行礼,“奴婢不知王爷在此,有失礼仪,望王爷恕罪。”

    昊王韩甯武看着眼前这个清冷的人儿,回首过去四年间那个在自己妹妹身边一直恭顺的身影,眼眸一深,问道:“丹陶为何不携你进宫?”

    绮罗恭顺地应答着:“翁主不携奴婢进宫自有一番思量,奴婢不敢妄自揣测主子的意思。”

    “是吗?”昊王皱了一下眉头,“你,觉得在这王府生活如何?”

    “奴婢本是带罪之身,蒙翁主与王爷收留之恩,自是感激涕零。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在王府中侍奉主子,与有荣焉。”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吗?”昊王抬头看天,一时不语。

    绮罗低着头,见主子不语,也不敢再多言几句。

    “翁主回府后,继续遵守本分侍候吧。”

    绮罗向昊王行了个礼,“是。”

    随着那沉稳的脚步声远去,绮罗缓缓抬起头来,看着那个伟岸的背影,心中有一种莫名的不安感蔓延。

    三日后,丹陶翁主回府。绮罗还记得三日前,她目送着丹陶的笑脸离开,三日后丹陶却心事重重地回来。

    绮罗虽然不知何故,然而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却不敢多说,只是尽量把一切都办得妥妥当当,让丹陶的心情能愉悦起来。

    这就是她在昊王府内学习到的生存之道。

    已至掌灯时分,晚膳席上,昊王的心情似乎十分愉快,吃了不少的酒。

    丹陶只是小酌,还不时看了看自己的兄长,眉头上有一丝的愁意,但很快就消失了,使晚膳的气氛有点尴尬。

    昊王自己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依旧大鱼大肉,吃得十分滋味。

    退席后,丹陶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兄长外出赏灯的邀请,静静地回到了屋里看书。

    “翁主累了就歇息吧,别熬坏了身体。”

    丹陶翻阅手中的书,速度越发加快,很快地,她就把书扔在一旁,神色紧张地把绮罗拉到榻上,抓住她的双手。

    “绮罗姐姐,我……如果你早一步知道你的父亲要谋反,你会阻止他吗?”说完,丹陶抿了抿嘴,咽了咽,用双眼渴求着绮罗的答案。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好姐姐,先告诉我你的想法,好吗?”

    绮罗安抚着丹陶,整理了一下思绪,说道:“我会阻止他,即使要我赔上性命。”

    “可是,如果他决意而行,那应该怎么办?”

    绮罗听着丹陶的追问,感觉到一些端倪。

    “能告诉奴婢,发生什么事了吗?”

    丹陶叹了一口气,然后让绮罗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兄长……他要谋反。”

    说完这句话,丹陶终于可以从重压中解放出来,身体放松下来,但是作为听者的绮罗却浑身颤抖。

    “翁主,此事不可胡说。”

    “我没有胡说……”丹陶把声音压低,“那是我亲耳所闻。”

    “您说昊王殿下要……”绮罗不敢再说下去,她回想那段黑暗的岁月,再看看眼前这个给予她重生的主子,真的不想她遭到与自己一样的命运。

    走在通往凤天殿的拱桥上,绮罗回想起当年随父进宫朝拜的情景。

    跟随着一众王族大臣女眷踏进凤天殿的绮罗还只是髻年,懵懂的她对皇宫里的一切事物都感到十分的新鲜。

    那是先太后梁太后薨前的一个月,女眷们纷纷进入凤天殿给梁太后祝寿。

    偏爱孩子的梁太后十分喜欢绮罗和其他各王的翁主,常常结伴而行,游走在御花园之中,时而赏花,时而观月,时而占星,不亦乐乎。

    当时,年轻的元曦帝仅仅十七,举手投足之间显露着儒雅风流,深邃的双眸透露出犹如万仞重山般的坚毅目光,一旦与他对视,就被他那王者的威仪所震慑。

    在凤天殿里度过的短短数日里,绮罗与几位年幼的翁主曾有几次领略到这位威仪天下的元曦帝的风采。

    虽然每一次只能远远地观望或者偷偷地躲在窗棂外,但是她们已经很满足了。

    还处于髻发之年的她们并没有太多的豆蔻心思,只是把眼前的这个风姿卓越的青年当作一个膜拜的对象,或许只想一睹治理整个肃慎国的国君的风采罢了。

    这一切,尘封在绮罗的心中已有数年。再一次踏入凤天殿,她只是一个卑微的婢女。而凤天殿亦早已易主,姬太妃取代了梁太后,成为凤天殿的新主人,一切都变了样。

    凤天殿作为肃慎国的国母之所,一直是全国女子憧憬与向往的地方。

    元曦帝十分敬重姬太妃,虽然凤天殿是历代皇后、太后的寝宫,但是元曦帝却让姬太妃入主,而且他十分倚重姬太妃的儿子昊王甯武,足见其心。

    绮罗在殿外等候通传,似乎是错过了适当的时机,姬太妃正在午寐,无人敢打扰。绮罗只好跟随着宫人到偏殿稍作歇息。

    时过三刻,通传宫人就把绮罗带进凤天殿。姬太妃刚刚起来,声音还有点慵懒,“怎么了?是武儿吗?”她端坐在殿中的朝凤榻上,稍稍整理绵长的衣袖。

    姬太后身旁的侍女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姬太后才想起是自己要召见这个奴婢询问丹陶的情况。

    “禀太妃娘娘,丹陶翁主的贴身侍女绮罗觐见。”

    姬太妃凤眼微睁,挥了挥手,示意宫人把人带上来。

    一身青衣的绮罗低着头,谨慎恭敬地登上大殿,彬彬地行了个大礼。

    “太妃娘娘万福。”

    “丹陶翁主昨日回府后有何异样吗?”

    绮罗半身稍稍侧蹲,头微微昂起,“回太妃娘娘,翁主回府后并无……”

    话至唇边,丹陶担忧的脸庞浮现在绮罗的脑海里。

    她停顿片刻,鼓起勇气说道:“奴婢有一密事相告。”然后盼了盼左右,请求姬太妃让众宫人回避。

    姬太妃斜眼端详了一下眼前的这名侍女,将她传唤进宫无非只是看见女儿昨日离宫之时的忧心神态,想知道原委,却被突然相告密事,虽看似荒唐,又怕暗藏玄机。

    这薄绮罗只是丹陶的贴身侍女,既然丹陶不方便亲自出面,想必在忌讳着什么,此事非同一般。

    她再一挥手,大殿上的宫人纷纷行礼退下,此刻的凤天殿上只剩下太妃与绮罗二人。

    “讲罢。”

    绮罗从袖中取出丹陶翁主的信件,向太妃呈上。姬太妃用玉甲轻轻划开信封,取出信纸,仔细地阅读起来。

    只见她的神色渐渐地凝重起来,甚至露出一丝慌张的神色,却转瞬即逝。读罢,她把信件往旁边的红烛上一烧,雪白的信纸瞬间被烛火吞噬,化为灰烬。

    绮罗屏息凝神地等待姬太妃的回复,姬太妃看了绮罗一眼,“信本宫已阅,退下吧。”

    绮罗毕恭毕敬地回应姬太妃:“禀娘娘,翁主交待奴婢,此事事关重大,望娘娘能够劝诫王爷。”

    说着说着,绮罗意识到自己心念翁主,无意多嘴,就把剩余的话咽进肚子里。

    “原来如此,本宫会处理此事。”

    绮罗听着姬太妃的回应,才安下心来,再次行礼后就退出凤天殿。

    退出凤天殿后的绮罗正想着立即出宫,回昊王府复命,却被刚才的通传宫人滕安拦下。

    “我的好姐姐,外面下着雪呢,先到偏殿来歇息歇息,等雪停了再走不迟。”

    绮罗看了看头顶那片灰白的天空,没想到只是一盏茶的时间,外面就下起雪来,而且雪势还不小。她想着府里的丹陶翁主没有她在身边伺候,就停不下脚步。

    “滕安妹妹,翁主体弱,需人照料,请妹妹借姐姐一件雪蓑,姐姐来日定必报答。”

    滕安眼看没有劝下绮罗,就改变了策略。“是太妃娘娘的旨意,请姐姐体恤妹妹。”

    绮罗一听是姬太妃的懿旨,不敢违命,无奈下跟随滕安去偏殿歇息。

    路上,绮罗一直看着外面纷飞的雪花,回想起刚才经过絮兰宫时看见的那棵银杏。

    “应该披上雪了吧。”

    她一面想,一面轻笑着,可她万万没想到,这棵银杏将会陪伴她度过两个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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