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夜晚的尸骸顶着自己的脸问出这个问题,瑞文自己也有些无奈。

    主要是,自己不知道对祂来说,什么才是有效信息。

    “瑞文。”

    最终,他只简短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如果导演的一语双关真有自己想的那个意思,那对方可能会有反应。老实说,现在就算知道自己是什么他内心都不会有过大的波澜。

    “瑞......文......”

    夜晚的尸骸反复咀嚼着这个字眼,就像只学舌的鹦鹉,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如果不是对方率先发问,瑞文会怀疑它到底有没有意识和智力。

    “你死了,是吗?”他压下了话语中的全部感情色彩,用拟人的句子询问道:

    “谁杀的你?”

    “你......是......谁”夜晚的尸骸用和自己完全相同的声音,学语般又重复了一遍:

    “我......怎么......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瑞文不解地追问。

    “你......是......谁......不要......过来......”

    夜色忽地蒸腾而起,在瑞文身侧织起泛白略为剥落的白粉墙壁,米黄色瓷砖地板,装着纱网的十字格窗户和简约的长方形亚麻色沙发。

    “小雪,夜晚是怎么被杀死的呢?”

    他看见“自己”身穿工作用的白衬衫,脚上套着黑袜和拖鞋,翘着二郎腿坐在电视机前,一旁的咖啡壶滋滋叫着,都快要冒烟了。

    “开什么玩笑呢,哥,夜晚会死?你应该好好重温一下哥白尼学说,别把小学常识都还回去。”

    瑞雪从房内开门出来,抱着一叠医用参考书,背后的衣服没掖好,露出一条白白的小鸭子尾巴,顺手按下微波炉开关,一屁股窝在了对面的小沙发里。

    晨间新闻的美女主播记者不带感情地陈述着今日新闻:“......近日,一种被称为‘赛博幽灵’的特殊网络病毒正迅速在大洋市的内联网络系统内传播开来。目前还并未有任何黑客组织公开承认该病毒......”

    电视机右上角的日期是年月日。

    他第一次进入梦境世界的日期!

    “即便我懂得这些,我也会想把它们忘掉。”

    “自己”继续着至今记忆犹新的那段对话。

    “你有毛病吧?那可是太阳系!”

    “这与我何关呢?你说咱们是绕着太阳转的,但是即便咱们是绕着月亮转,这对于我和我的工作都没什么区别。”

    “哥,月亮是什么?”

    瑞文心中猛然一震,在自己恍神的那段时间,这段对话居然还有后续。

    瑞雪不知道月亮是什么?

    这么说来,月号那天自己入梦的时候是晚上。抬头看天,的确没有发现月亮。

    梦境世界里没有月亮?

    可是,日历上和电视机顶上明明白白地挂着“月”字样。如果没有月亮,阴历也就不复存在了啊!

    “现在插播一则新闻,花园街再度发生一起恶性交通事故,为本月第三起同性质事故,司机撞伤一名岁少女,肇事逃逸。据记者了解,该名少女与前两名死者外貌极为相似,身份有待调查......”

    比起刚才那段对话带来的冲击,新闻中的完整内容似乎不那么出人意表。清晨的阳光温柔地洒进窗内,在“自己”的脚下拖下一道慵懒的影子,和妹妹的交叠在一起。

    不,不对!

    瑞文突然注意到,自己的影子上面,除了妹妹的之外,还叠了第三道影子!

    他猛然抬起头,对上了窗外一双阴暗的眼睛!

    有个人一直在窗外注视着“自己”和瑞雪。

    不可能,这可是三楼啊!

    “自己”和妹妹的对话继续着。“叮”的一声,牛油吐司热好了,瑞雪走向厨房,隔着抹布把盘子端出来。而窗外那个人一直在冷冷地看着自己,轮廓一直在蒸腾,勉强能辨出人形,目光说不出的怪异,仿佛在看一块砧板上的肉,一只浑然不觉的猎物。

    他的全身都被黑色阴影覆盖,右手握着一把漆黑的手枪。

    “哥,你,你怎么回事?”

    瑞雪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肚皮,就好像“自己”得了什么大病。

    “哥,说话啊,为什么你要在肚皮上缝这种东西?”

    窗外的那道黑色身影慢慢透过窗沿渗了进来。瑞雪转身跑进了卧房。她从来不主张吃饭看手机,手机放在房间里。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自己完全不知道的。瑞文看见“自己”突然抓了抓脑袋,把头发抓乱,发出一阵刚睡醒般的嘟囔声。

    “嗯......我怎么了?头好痛......”

    抓挠头发的“自己”目光懵懂柔和,在戴歪的近视镜片下眨了眨眼,把眼镜拿下来搓了搓眼睛,揉了下太阳穴。从对方的表现来看,近视度数并不轻。

    那是梦境世界里的自己!

    “嘶......”

    “自己”戴上了厚厚的近视眼镜,一抬头,却刚好和穿透窗子滑进屋内的黑影四目相对,被吓了一大跳。

    “你,你是谁?”

    黑影沉默地举起了枪。

    “你是谁?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哥?怎么了?”瑞雪话音刚落——

    砰!

    一颗漆黑的子弹贯穿了“自己”的眉心,飞溅出的血液在落地之前蒸发消失,无影无踪。

    “自己”的瞳孔迅速涣散,向后一仰,瘫倒在了沙发上,头上什么伤口都没有留下。

    我死了?

    梦里的“我”死了?

    不,不对,怎么可能?() ()

    这一定是搞错了什么,有什么搞错......

    眼前的画面迅速晕开,被明亮的鲜黄色取代。

    深色严重剥落的墙壁,黑色隔热地板,拉着三层隔热板的窗户和简陋的床铺。

    电表上的计费手指晃悠着,日历上鲜红的数字显示着:

    烈日年月日。

    瑞文以第三人称视角看见“自己”戴着蓝色睡帽窝在床上,五官痛苦地缩在一起,床单上尽是斑斑鲜血。

    那是醒来前的自己。

    黑影一点点自窗缝内滑入,在房屋的角落里慢慢凝聚成人形。还是那个人,还是那把漆黑的手枪。

    “等等!不,等等!”

    瑞文下意识喊了出声,试图将“自己”给吵醒,可这无济于事。黑影慢慢移到了“自己”的床边,举起了手枪,枪口对准“自己”的眉心。

    砰!

    眼前的画面再次蒸腾、扭曲。

    没有墙壁、没有地面、没有窗户,什么都没有。

    黑影就在自己的对面,面对自己,举起漆黑的手枪,缓缓抵上了自己的太阳穴。

    “等等!”

    砰!

    第三声枪响让空间像玻璃般碎裂。

    怎么会是这样?瑞文在缓缓坠向空无时对自己喃喃道。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那道黑影,分明就是自己的样子。

    自己杀了自己?所有的自己?

    那,现在的自己又是谁?

    叩!瑞文的后脑勺突然撞到了地面。眼前的天空在一瞬间被撞散架了一下,慢慢地又凝聚起来。

    他和埃尔斯巴里广场上的所有男女一样躺倒在地上,所有人的嘴角都略为咧开,包括他自己。那些悠悠转醒的人们沉浸在狂欢的余韵中,许多人以奇怪的组合交叠在一起,男女,拥抱彼此,亲吻彼此的嘴唇,庆典的食物、彩旗和鲜花散落在他们身上,空气中弥漫着孢子的气味,来自那些满地都是的迷幻蘑菇,还有他自己嘴里的碎屑。

    他想移动四肢,却发现绵软得无法动弹。成百上千熟睡或缠绵身体组成的温暖河流中,只有一人依旧站立。

    夜女士站在他们当中,任由上百道温热的呼吸拂动她红色的裙摆,用母亲般温柔慈悲的目光看着她的上百个“孩子”们,慢慢走到了自己的身前。

    “不要害怕,孩子。”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就像羽毛挠着自己的耳朵,红润的嘴唇蠕动着,教任何人都无法抑制亲吻其上的欲望。

    他们这么做了,像母亲和孩子一般,在再次纠缠起的人堆之间。

    “那些都是真的吗?”瑞文问话的声音仿佛来自远方,几乎无法听见,全靠贴在一起的嘴唇传递语言信息。

    夜女士温柔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夜晚的尸骸’不会说谎,只会复述,复述你潜意识最深最软的那个地方。你的欲求,你生命中最后的话语。”

    “我的欲求是死亡?”瑞文自嘲般反问道,沉默了一会。

    “......这里看起来就像个大型不良派对现场。”

    “我知道。”夜女士慢慢退开,半蹲在他身前。

    “他们都磕高了吗?”

    “是的。”

    “我呢?”

    “也是。”

    “那些都是真的吗?”他冷不防又问道。

    “是的。”

    瑞文扬起得逞般的微笑,扭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上面空荡荡的,一条伤痕都没有。自己刚才在幻境中又陷入了幻觉。

    他不禁失声笑了起来,感觉就像磕了药般,瘾君子版盗梦空间——

    只有死亡才是出路。

    夜晚死了,太阳死了,然后,他死了。

    下一秒,瑞文掏出五响左轮,对准夜女士的眉心就是三枪。

    砰砰砰!

    夜女士的身体自眉心处逸散开来,仿佛一颗被打散的水滴,笑吟吟地在不远处重聚了起来。

    “不要害怕,孩子。不要害怕。”

    对于她的话,瑞文只用笑声回应。慢慢地,冷笑成了大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控制不住,只觉得自己经历的一切,眼前的一切全都荒诞至极。

    为什么自己连自己都想杀。

    晨昏的阳光慢慢覆上了影子城镇的地面,天空和街道像梦幻的奶油蛋糕般被迅速晒化。转眼之间,整座女巫的城镇就凭空消失在了眼前。两把火松木椅子静静倚靠在两百米开外的地方,像两个彼此需要的小小魂灵挨在一起。

    映入眼帘的,是旷野中成百上千颗白色的小石头。它们被整整齐齐地排放在荒草上,每一颗石头上都刻着一个人或一对男女的名字。

    巴里——苏西

    克劳德——艾拉

    霍普——珍妮莎

    奥利佛——薇拉

    一阵热风吹来,荒草微微拂动。不会说话的石头们如同小小的墓碑,静静躺着,注视着明黄带有血丝的奥贝伦天空。

    “凯夏,你说,我该怎么和小雪解释,一直以来陪伴她的是个死人,死得透透的家伙......连皮套里究竟是个什么都不清楚?”

    对于心中女孩的沉默,瑞文回以一阵失魂落魄的苦笑。他慢慢地活动了一下四肢,掰了掰每一个指关节,确认它们都还能用,掐了掐脸颊,在脸上拍了两下,把防风镜重新往脸上一戴。

    最后,又用拇指抚弄了一下干涸的嘴唇,擦下来一点暗红色的印渍。

    “算了,权当大梦一场。”

    他孤身一人在旷野中心自言自语着,揉了揉眼睛,灌进鼻子里的热风让他打了个大喷嚏。

    “回去吧!多罗莉丝婆婆的奶油炖菜在锅里咕嘟着,隔这么远都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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