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先等着消息吧。我相信捷特的办事效率。不出一个正午,我们所需的第一部分资料就会从传真机里吐出来。”

    仿佛要刻意打消金的疑虑般,瑞文伸手按了按小伙子的肩膀。他的眼神中没有任何忧虑和阴霾,仿佛存在于世的诸多苦难都只是幻梦一场。

    “至少,在这栋长屋里一切都很安全,相信这点,也相信你的家人。”

    “嗯,我相信这点。”金把自己的右手盖了上去,像只鸟儿一样缩起了脖子,收起“翅膀”,窝进沙发一角。他不想再继续怀疑些什么,那只会增添无谓的痛苦。教团的计划依旧在有条不紊地继续着,错误的代价仅仅是他自己。

    壶小姐又在茶几上跳了起来,向远方耷拉长嘴的金属烧水壶发起了新一轮求爱。

    拜托,就稍微让我歇一口气吧,金心想着,在时热时暖的气流与杯壶叮当声间半眯上眼睛,不知不觉地陷入了假寐。

    ............

    与此同时,地下六百米,黑斯雷夫群岛东北部,伊洛克岛,长屋人聚居村。

    黑斯雷夫大鹦鹉们在盘根错节的“食蛇树”上叽叽喳喳,说着土著方言。食蛇树是在黑斯雷夫群岛遍布的一种肉食树木,树皮似胶,树汁似血。这些拥有蓝色血肉和麝香味的大型鸟类在食蛇树梢上筑巢,树木则捕食它们的天敌。

    一座座血杉木与食蛇树皮搭建而成的传统长屋耸立于被烧伐过半的原始树丛间,呈典型的圆形长矩形。浑身包裹厚实的文明人与皮肤黝黑,赤裸上身的长屋土著形成鲜明对比,穿行于形态狰狞的植被间。

    对于外来者而言,虚海孕育的水土草木皆携带着诅咒。即便如此,他们依旧被大量的可种植土地和廉价劳动力所吸引,在岛上建立了甘蔗园和大型香蕉公司,用于供应杰尔克甜品公司所需的糖浆和香蕉泥。

    烈日年,一系列“水果小说”在摩斯港和新德市西部一带流行开来。原住民们以鸟鸣般婉转的文字控诉外来者的剥削,其中以《虚海之风》和《香蕉与长屋人》最为出名。大部分外来者看不懂这些书,因为它们从未以烈日语被印刷过。

    一队香蕉公司的高级雇员穿着黄白色高帮靴,走街过巷,将写着“烟酒大于神明”的画报贴在每条街道尽头的告示板上,悬挂探照灯,让光线聚集在画报中央的美丽女郎上。近日的宗教动乱迫使各地重视起了长屋人的精神需求。香蕉公司决定在伊洛克岛街区兴建酒吧和棋牌馆,并向雇员发放面额逾百万烈洋的薪资券——绝大多数长屋人以为这就是在奥贝伦流通的真正货币。

    伊洛克岛东北部海边,一座废弃的香蕉干加工厂仓房内部。

    一百多名相貌奇特的长屋人围坐在一位脸型、四肢瘦长,下唇刺有花纹的女性周围。这名叫做慕亚亚塔的女性是外来者与长屋人女性的混血,在七年前得到了奇特的力量,双手变得像成熟的石榴籽一样鲜红剔透,指骨乌黑,任何被她的指头触碰到的事物都会以极快的速度开始腐朽、衰老。因此,她不得不戴着一双黏糊糊的橡胶手套,避免侵害他人。

    在众同胞的注视下,慕亚亚塔缓缓垂下厚重的眼帘,翻阅那本被放置在膝盖上的手抄书。

    “我得到了从天上面来的旨意。”她用被俗称“黑语”的土话开口,像撕扯树皮一般。

    “剥削者们在地面上欺压与我们不一样的同胞,许给他们虚假的承诺,剥夺他们的工作和面包。他们赌我们不具备反击的能力和胆量,赌我们会为保全自身而放下仇恨。”

    她将手伸向天空,咬牙切齿道:

    “他们还限制教育,企图让贫穷者恒久愚昧,易于剥削,用廉价的烟酒和把戏愚弄我们!”

    “他们说我们是扁虱,是苍蝇,蝗虫,是一踩即死的青蛙。”

    “他们错了!既然他们不愿还我们应有的尊严和权力,我们将成为他们的瘟疫,脓疮,天灾,成为他们的黑暗和死亡!”

    “成为祂的剑,成为祂的枪戟!”

    “因,‘神’如是说!”

    哐!

    人造光撕裂黑暗!身穿米黄色高帮靴的“高级工人”们自正门和侧门闯入了仓库内部。他们手上不再是厚厚的画报或传单,而是猎鹦鹉用的单筒鸟枪!

    砰!砰!砰!砰!

    一片寂静,就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仿佛并没有子弹从任何一根枪管中吐出。

    随后,一条条血,像无数条自树干上蜿蜒而下的长蛇般,自外圈人身上流淌至地面。

    内圈中的另外一大半长屋人宛若大梦初醒,呼地一下四散开来,正好迎上第二轮射击。人群簇拥着慕亚亚塔,朝着唯一紧闭的后门逃窜而去。

    但他们忽略了入侵者放弃从后门闯入的最大原因。

    九月初期,正值虚海最为猛烈的一次起潮期!

    所有的出路,皆被深琥珀色的海水包裹,每一滴水中都蕴含着最邪恶的诅咒。

    “神啊!用阴影引渡我们!”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了最激烈的呼唤。

    随后,近一百名长屋人,一步一步,在第三轮射击下退入了海水中,瞬间被浪涛所吞没。

    穿着高帮靴的“工人”们朝着海水,补上了第四轮射击,随后熟练地弯下了腰,开始清点残局。没一会,派发传单的队伍也集合了过来,他们的头领布罗迪上前两步,聆听下属报告。() ()

    “无人生还,长官。我们尽力减少了射击次数,并确保附近不存在任何可能的目击者!”

    这些并不是真正的工人。他们隶属于黑斯雷夫群岛的一个准军力集团,被香蕉公司雇佣长达数十年。烈日年的“星骸女神之乱”让公司上层心有余悸,他们绝不会容许任何一股极端势力留存。

    布罗迪不耐地点了点头。下属在远处窸窸窣窣的小声音让他有些不满。即便并非正规军队,他依旧希望部下能够恪守纪律,就像他希望妻儿能够在切实听从他的每一句指示的同时深爱着他一般。

    “引渡我们......”

    “引渡我们......”

    “既然你们不愿还我们应有的尊严......”

    “既然你们执意剥夺我们至一无所有......”

    三十余岁的集团长官猛然抬起头,看向门外汹涌的海浪。

    窸窣声来自海水里!逐渐平静的波澜中泛起血红色的气泡,升起了无数形体诡异的怪影!

    “那我们将成为瘟疫,脓疮,天灾,黑暗,死亡......直至你们崩溃!直至你们悔改!”

    “因,神如是说!”

    那是无数覆盖着黑鳞的怪物!那是全身遍布疱疮和滑腻赘生物,眼睛如鱼眼般浑浊,结成团块的,积成小山的,被海水诅咒的怪物们!

    “因,神如是说!”

    慕亚亚塔如立于扭曲之山顶端的神女般,张开黑红色的双臂,触须和海星状赘生物从畸变的背部和臀部延展而出。

    砰砰砰砰砰!!!

    第五轮射击比前四轮更加猛烈。士兵们忘记了思考,甚至忘了使用他们自己身上的遗产对抗,只是机械地重复着上弹和射击的动作,希望能以此封锁恐惧,希望能以此让癫狂的浪潮后退。

    侥幸过后,畸形的浪潮无情地压过了他们,无数黏糊的软肉,将诅咒碾入他们的血里!

    布罗迪抬起头,对上了慕亚亚塔其中一双没有眼皮的大眼,一双尚能辨认女性形状的胸脯。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远在摩斯港的妻子,一双眼中盈满泪水。

    仓库之外,一切重归寂静。仇恨发泄殆尽后,诅咒很快完全侵蚀了长屋人们的生命。腥臭的躯体瘫软下来,一双双浑浊的鱼眼注视着虚假的天空。

    外来者压榨无数血汗打造的巨型人造太阳,正在漆黑的天顶散发着光亮。

    大鹦鹉们在半空盘旋着,觊觎着这顿来历不明的大餐,学着他们生命中最后的话语:

    “我们已成为祂的剑......我们已成为祂的戟......”

    “因......神如是说!”

    “因......神......如是说!”

    烈日年,八月的最后一个正午,伊洛克岛各处共一千五百余名长屋人以“漆黑编织者”的名义,向虚海投以自身,借助起潮期的浓烈诅咒化作怪物,在岛屿全境展开了一场匪夷所思的暴乱。香蕉公司旗下的雇佣兵们因接连的自杀式袭击遭受重创,种植园区及加工园区蒙受数十万烈洋经济损失!

    ............

    日升街号。

    露米亚夫人放下电话,看向餐桌前的麦姬。

    “刚才,青年圣母会要求我代表日升家族为他们公开布道,用信仰鼓励那些在风灾中遭受经济损失的人们。”

    “真是疯狂!”她大叫道,随后,上前紧紧抱住了女儿。

    “我曾经因为他们犯下了多么不可饶恕的过错!神明不可相信,祂们全都是邪恶的。噢,我的宝贝,不论外面有多么难过,我都会保护你,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答应我,以后绝不可再宣读任何神祇之名,不要让祂们侵占你。”

    麦姬轻轻挣扎着,从露米亚夫人的怀抱中褪出来,点了点头。

    “前不久,电台紧急播报了黑斯雷夫群岛的长屋人暴乱。那群愚昧的下等人轻信神明,化身怪物,杀死了无数人,几乎让整座香蕉公司停摆!噢,要是地表也发生这种事情......”

    露米亚夫人捣起了双眼,随后忽然想起了些什么:

    “我们应该和那些清醒的人联合起来,抵制这些邪恶的存在,琢磨能真正守护我们自己的方法。那些公开反对者们,我有他们的号码。对了!你的指导老师,曾经从执迷中拯救了我们的那位‘阿特拉克先生’,你还能联系上他吗?”

    麦姬的肩膀颤抖了一下,随后,用力地摇了摇头。

    “不。我已经毕业了。”

    “你没记下来?唉,没关系,我想我一定在哪里记过他的号码,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妈妈,我能先去打个电话吗?是那个朋友。”

    “芙劳?当然啦,改天介绍给我认识一下,行吗?”

    麦姬点了点头,随后,在拨盘上缓慢地输入了露米亚女士想要寻找的那个号码。

    但她要找的并不是“阿特拉克先生”。

    而是住在那栋屋子里的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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