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贝伦地表不再有日期。

    无光纪元结束后,旧时代的小时制被彻底废除。此后的年间,一天的时间从固定的小时晨昏开始计算,因应正午的长短,从小时到小时不等。一年依旧是天,个月,四年一闰。

    但自从那场提前到来的正午过后,百年时制的漏洞暴露无遗。上层决策部门对相关决策争议不休。

    考虑到地表和地底之间的贸易往来,双方的时间必须完全同步。倘若将灾难发生的晨昏与正午单独算作一天,意味着那一天的晨昏足足少了七小时!对于不受烈日影响的地下新德市而言,时间和日期的错位意味着无数商业决策的变动,更意味着数十亿烈洋的短期经济动荡。

    而如果把那七个小时给加回去,则意味着一天将不再由晨昏开始,地表的每一天都会乱套,官方时间对于地表居民的生存和作息将再无参考意义。

    权衡利弊之下,上层最终采取了第二种办法,新德市因此避免了一场重大的潜在经济恐慌,而地表的人们则彻底丢失了时间。

    “希望我的各位听众能够谅解,但是,为了你们的生命安全着想,热浪电台将不再播报钟点。我在此建议各位听众们停止用本电台充当闹钟,并在节目开始的时候习惯性地打开家中的隔热窗板。”

    凯撒.热浪热情洋溢地说道。

    “不过,纵然丢失了时间,热浪电台依旧会带来数不清的欢乐!纵然我们处于艰难时刻,但请不要忘记,你们的老朋友凯撒会一直与你们同在!感谢你们的理解,支持和持续关注,接下来是今日趣闻......”

    .........

    “伪装者”安东尼右臂发力,将在日轮二街尽头晃悠的几只梦魇撕成碎片,看着它们化成黑烟。

    然后,他走进杂货店,照着穆莎夫人的购物清单从货架上拿走了糖、高筋面粉和肉桂,连同点算好的钞票一同扔在柜台上。

    “嘻嘻,你似乎相当沮丧?”

    安东尼摇了摇头。他心中很清楚这一点,也知道自己究竟在为什么沮丧。

    作为哥哥,自己应该在今年剩下的某一天为格林达庆生,送她一块蜂蜜蛋糕,那是沃伦每年都会准备两次的惊喜。

    可是,他却不能确定今天到底是几号,更不能确定自己该在哪一天为“妹妹”庆生。诸如此类的烦心事一直在困扰着他。作为“哥哥”,如果连这些都不知道,自己恐怕很快就会穿帮。

    梦魇的肉嚼起来就像空气,没一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胃袋没能充实半点。

    “承认吧,呆在这个破家里根本就不是你想要的。”坡格叔叔循循善诱:

    “你渴求更多,我能感觉到你脸皮下的五官扭成了一团,渴求着空气,还有新鲜的肉。你很久没被它们塞过牙缝了不是吗?”

    安东尼皱了皱眉头,从杂货店老板手上接过找零,抓着纸袋的左手悄悄背到身后,冷不防地扭断了右手的全部手指。

    “噢!那一定很疼。”

    “不能让格林达产生怀疑。”安东尼在脑海中平静地说:

    “这对她的安全无益。”

    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

    红溪街区边缘,城郊人们在火松树的枝杈上吊起了许许多多的粗麻绳,将人从房屋内一群接一群赶出来。

    “你们偷走了我们的时间!”为首的一名年轻男孩怒吼道。他的身形比任何人都健壮,就像一头牛犊,一只眼睛是瞎的,两手各握一把生锈的弧刃屠刀。

    “还有我的牧场,我的父母,我的眼睛!在你们从这座城市里夺走其他东西前,我要把你们像牛一样剥成肉和一堆骨头!”

    人群中的一位女人被推了出来,像母鸡一般被按住了后颈,放倒在地上,套上粗硬的绳索。男孩熟练地端详着她,就像观看一头将被宰杀的牛,思索着该从哪里放血,下刀,他身边的人们开始动手,把其他难民吊到树上去。

    “看起来这又会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坡格叔叔嗤笑。

    安东尼朝红溪街区瞥了一眼,拎着面粉,糖和肉桂往弗利夏教授家里走去。

    “如果他们杀红了眼,我可说不准他们会不会拿这片街区开刀。毕竟,这种事情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不是吗?”

    “伪装者”停下了脚步,用几秒钟时间在脑中稍微思考了一下这句话。

    ——倘若有任何一个人记住了他的脸,都有可能为格林达带来麻烦。

    因此,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当他结束思考的时候,腿脚已经带着躯体来到了那片吊人树的对面。男孩刚在女人的胳膊上绞开一朵血淋淋的肉花,转过头来,仇恨忽然自眼中消失,露出了看见老朋友般的熟络笑容。

    “沃伦!我还以为你死了呢!”他亲切地喊道。

    见对方沉默不语,他补充道:

    “是我,屠宰场的小个子盖尔玛!还记得我吗?我们在一片牧场上长大的,我父母受托照顾你们兄妹俩,然后你们就离开了。格林达上大学了吗?希望她还记得我们之间约好的事情。”

    话音落下,他手起刀落,在哭叫的女人胸前又绞开一朵肉花,这次是脂肪黄色的。

    “要加入我们吗?干完这点事后我们可以去硫磺山喝一杯,好好谈谈那些往事,还记得我们当初是怎么羡慕地看着那些下工喝酒的大人们的吗?待会来看我料理那些‘公牛’,阉牛这门手艺我学了很久,向托勒叔叔学的,只要掌握技巧,摘掉一对睾丸只需要短短一分钟时间,可惜再也没法应用在真牛身上了。”

    话音刚落,他的瞳孔猛然缩了一下。

    安东尼窜到他眼前,抓起一片剥好的“牛肉”,闭上眼睛,凑到鼻腔下嗅了嗅,自脂肪之间渗出的血水碰到他的指尖,立刻化作了芬芳的酒液。

    “你在做什么,沃伦?那是什么味道?”

    盖尔玛扇动鼻翼,用力地嗅了一下酒香,思想立刻被那种醇厚的芬芳所支配!

    “它,它不像我闻过的任何东西!”

    他在脑海中用力搜刮着贫瘠的词汇,试图形容这种香味。

    像快乐,像一切令人怀念的事物,像亮闪闪的火焰,像爱与美的具象!

    其他人也逐渐被那酒香所吸引,不论是施暴的城郊人,还是被吊起来的难民们,都开始猛吸鼻子,试图寻得那香气的来源。

    当意识到这醇香的美酒是从眼前唾手可得的人肉中渗透出来的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直了。

    第一次对视,他们对彼此感到敬畏。

    再一次对视,敬畏变成了无边的渴望,然后,变为热烈的狂欢,撕扯,推搡,刀光闪闪。

    仇恨褪去,愤怒消失,所有人此刻,都只想出于纯粹的爱而去做一些事情。

    ............

    当安东尼再度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整排吊着骨架的火松树,每一根骨头,每一条缝隙都被剃得干干净净。地上满是骨头和被撕碎的衣物。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聚集在吊人树前的狂欢者们,已经将彼此吃成了一副副洁白的骨架。他自己的身上干干净净,一滴血都没有粘上。() ()

    还有一个人被吃剩了下来。

    剩下半截身体的盖尔玛胃部鼓胀,脸上洋溢着满足而幸福的光辉,就像在不久前亲眼看见了天使的降临一般。他的身躯被浪费下来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没法把他自己给吃完。

    “你遂了愿,他很快就会死了,然后正午的太阳会湮灭所有这些东西的存在痕迹。”坡格叔叔大笑。

    “他还不能死。”

    安东尼摇了摇头,把“童年玩伴”的半截身体扶了起来。他手臂上的肉被啃去了几大块,纤维间有什么在蠕动着,支撑着他的肌肉和生命,一时让手臂变得像铁,一时又软得像黄油。

    “我要死了吗......”盖尔玛听见了“沃伦”的声音,半眯着眼睛,像个孩子一样天真的问道。

    “不。你要告诉我一些事情。”安东尼平静地命令道:

    “告诉我你和格林达约好的事情是什么。还有,她的生日是在哪一天?”

    ............

    穆莎夫人的肉桂蛋糕出炉了。

    “谢谢你愿意帮我们跑腿,沃伦。”她由衷地感谢道,眼里还挂着消不去的忧虑。

    即便人类会在明天灭亡也好,干完应做的事情,生活还是得继续,家庭还是得支撑,这是她身为女人的坚持。

    “先别急着吃,我得先给弗利夏留一份,他实在太累了。你去了别的杂货店买肉桂吗?”

    “对......”安东尼随口扯谎,点了点头。

    “怪不得比平时做出来的味道要香那么多。但下次别去那么远,街上不安全。幸运的是,最近这条街上没看见任何梦魇。尽管弗利夏常说在这种事情上不应该心存侥幸,但我真希望这传染病能够自己消退,在事情变得不可挽回之前。”

    “沃伦,你还是想不起怎么说话吗?”格林达问道。

    一段时间下来,眼前的哥哥已经逐渐适应了新的生活,掌握了几乎所有的自理技能,甚至还包括熟练的摄影技巧。除了不爱洗澡,其余举止都相当正常。

    但他始终没能正常开口说话。

    “沃伦”缓慢地摇了摇头。

    “在卡内基历史上有种‘美人鱼症’的记载,那是一种被现代医学否定的精神创伤疾病,患者不是不会开口,而是在心中拒绝开口。”穆莎夫人叹了口气。

    “或许,是他们经历了些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的难言之隐。”

    安东尼看着切好的肉桂蛋糕,心中一直在想两件说不出口的事情。

    ——盖尔玛告诉他的那个儿时约定,像只有着巨大口器的六足甲虫,沿着他的身体内壁爬上爬下,一刻不停。

    ——格林达的生日就在这个月,第十五天,但他连今天是几号都没法确定。

    ............

    “眼球找到了!”

    三位人头执法者以一种滑稽的姿势将有着青色刺青的眼球从半空中筛选,并直接拽了下来。

    “在半空中飞来飞去可能是一种惊恐的表现,也可能是他们的一种求救信号。”捷特猜测道。

    “他们知道了太多秘密,觉得总会有些惧怕秘密泄露的势力出手搭救他们。讽刺的是,我们也许是暗巷中唯一没有可以拿捏的把柄的几个人。”

    他必须尽快拿到进一步的信息,足以让他们和人头帮直接突入暗巷下层去,因为他不知道狂人莫兰会在什么时候除掉身体上的弹片,甚至更糟——在断臂上植入新的遗产,或和别的什么东西做交易。

    眼球被装在放置杯子的托盘里,当成旅馆经营的必需品端了回来。微微的颤动和边缘分明的瞳孔表明它的主人的确还活着,还保有对它的控制权。只是没法过来认领他的眼睛,或用泪水滋润干涸的眼白。

    “这只眼睛或许看见了施袭者的所作所为,但它能表达的东西不多。”捷特思索着向一颗眼球传递信息,以及让眼球表达信息的可能方式。

    “嘿,左眼或右眼?”他一边用夸张的嘴型开口,一边打起了手语,依次指向左边和右边。

    有着刺青的眼球朝左边动了动。

    “嘿,这或许行得通!”捷特看向凑过来的洛克茜和佩特尔先生。

    “对方正处于瓦伦丁的控制之下,我想动动眼球应该不会引起对方的过度警惕。另一方面,这名窥视者的另一只眼睛能够看见他所处的环境——如果它没瞎的话。”

    “老兄,我们是来救你的。”他继续双管齐下。

    “但在这之前,我们需要了解一些事情。我会问你几个问题,如果答案是‘对’,往左动一动,如果答案是‘错’,往右。”

    这绝对是会自己这辈子最滑稽的一次问话,捷特看着托盘上的眼球心想道。

    “你看见抓走你的人了吗?”他反复问了几遍,确保对方能理解自己的完整意思。

    眼球朝左边微微动了一下,表示肯定。

    “是伊格老鼠帮的人吗?”如果对方露了脸,作为情报专家的窥视者肯定能认出来。

    眼球朝左边动了一下,比上次还要微弱。捷特把一杯水淋在了眼球上。

    “果然是他们。目前还不确定南边帮和北边帮之间的关系如何。不过,那诡异的杀人能力多半就是‘老鼠’们的力量。”

    “你知道‘老鼠’们为什么盯上你们吗?”他继续追问眼球。

    窥视者的左眼静止不动了一会,然后,微微向右转了转。

    “是我的错觉吗?还是我已经无聊得能从一颗眼球的转动中读出说谎的意味了?”捷特挑了挑眉毛。

    如果对方在这时还选择隐瞒,那只能说明一件事情——他们是因为手头掌握的某种秘密被盯上的,而那秘密甚至大于他们自己的生命。

    “算了,暂时放过你。”他摆手作罢。

    当务之急是搞清楚老鼠帮那莫名其妙的能力。

    “你知道伊格老鼠帮向魁扎尔伊格换取了什么能力吗?”他问。

    窥视者的左眼微微向右,表示否定。

    “果然没那么简单。也对,要是他们真知道,也不至于全都死得不明不白。”

    三颗人头执法者挤在门缝外,平静地等待着结果,捷特对他们的耐心相当庆幸。

    “纵观所有被找到的尸体,最大的疑点就在于子弹从枪伤内消失了,连个弹片都没有留下。其余的所有人都被一击毙命,伤口总能精准切过要害......”

    “红娜女士,那些来找过您的‘老鼠’身上有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捷特转头询问红娜。

    “每只‘老鼠’的身上都有许多伤痕。”红娜回答道:

    “形形色色的伤口,大都集中在四肢和躯干下方,砍得很深,但部分并不致死。”

    “独立存在,‘复仇之蛇’......啧。”

    捷特苦恼地托起了腮帮。

    “我有了一个猜测。不幸的是,如果我真的猜对了,那帮家伙也未免太过棘手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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