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会都市,漆黑圣堂内部。

    众信徒端坐漆黑圣棺前,闭目祈祷。汉克先生双手合十,像只螃蟹般滑稽地走上了高台。

    “我听见了‘烈日之影’的低语,祂向我们启示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你们听见祂说的话了吗?”

    他在漆黑的平台上张开双臂,沉默,等待着必然会出现在人群中的回答。

    “我!我听见了!”一名信者大声喊了起来:

    “祂说,不祥之兆将笼罩城市,烈日正逞祂的威能,妄图用猛烈的光消灭温和的影,让生灵化作焦炭!”

    “他这是什么意思?”人群间,琳把脑袋埋得低低的,小声询问好姐妹。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菲低声猜测道:

    “还记得洛尼尔姑姑吗?”

    “唔......”琳仔细地回想了一会。

    “生日拍卖会上那六枚神奇手镜的主人,爱上镜中人的那位?”

    “对。她是一名天文学者,光辉家族中并没有多少人以天空为学术领域。最近这两个月,她在担心烈日的状况。”

    “烈日的状况?”

    “嗯。根据她的观测,最近两个月的正午越来越热,那是烈日越来越靠近我们的征兆。如果情况再这么发展下去,总有一天,地表的情况会从正午和晨昏的更迭,变成正午和没那么热的正午的更迭。两种正午的温度都不是人类能承受的!”

    琳回想起了上个月的氨气泄漏事件,那场悲剧的根本原因正是因为正午的温度超出了空调冷凝管道的承受范围!

    除此之外,半个月前正午的提前降临或许也是征兆。

    “意思是,晨昏可能会在未来的某天消失?那,那......”

    “不用担心,光辉家族完全能应付这种状况。我们的祖先连星球的那边都去过,旷野上可不总是能找到供人躲避正午的掩体。”菲安慰道。

    “不久之后,烈日将杀死这片土地上数以千万计的人民,包括还未来得及被拯救的郊区人,未被感化的城郊人,以及同样被剥削者蛊惑的,愚昧的市区人......你们觉得,神明应当予以这些不信者们慈悲吗?”

    “......”

    信者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漆黑圣堂之内,唯有尘埃在无止境地舞蹈着。

    “......神会引渡迷途的羔羊,为回头的浪子欣喜。”人群中有人发了声。

    “没错,他们并非剥削者,并非邪恶的源头。我们应该给予他们皈依的机会,行大神迹,让祂的影落下,让世人醒悟神的威能与慈悲!”

    零星的呼喊逐渐扩大为浪潮。最后,那声音一浪接一浪,仿佛随时要把漆黑的穹顶震破。

    “啊!醒悟,让他们醒悟,要引领他们醒悟!要让他们奉‘烈日之影’的名求!在祂的名里求,就必将得着拯救!”

    琳忽然感觉手心一阵刺痛。那个上位存在烙下的印记正逐渐冒出黑烟!

    墨色在每一位信徒的皮肤上流窜,慢慢将他们的脸孔染成漆黑。

    一阵撕裂耳膜的哀鸣声自穹顶上方而来。“渡鸦”落在在圣堂的尖顶上,尖声啼哭,祂的羽毛逐渐伸长,遮盖住了黑窗之外的所有光线!

    “啊!醒悟,让他们醒悟,要引领他们醒悟!”信徒们仰起脖子,向着他们用臆想创造出的“人造神”。

    “神会予他们慈悲,神会予他们拯救!”

    汉克先生像大祭司般立于高台上,微微颔首,用眼角余光瞥向被自己夹在掌心处的一张小纸片。

    那是他的台词小抄。

    由始至终,他都没有听见任何启示,所有的消息都是教团背后的赞助者们要求他向信徒们转达的。他们不时会派来内应,混入信徒之中应和,假装听见了“祂”的声音。

    只有一只左眼的“肥人”格雷格森来到台阶之下。在得到准许后,上台在汉克先生耳边低语了几句。

    “......我们又迎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汉克先生转向信徒们。

    “首场圣战告捷!我们的引导者阁下在与剥削者们的斗争中取得了胜利!神亲自降下伟力,助他战胜了邪恶的源头!”

    人群瞬间爆发出欢呼,这次完全无需内应牵引。

    “但,我们我们不能一味征伐。唯有恩威并施才是让祂喜悦的。心悦诚服者越多,教团的恩泽便越加广阔。”

    莫尔索站了起来。

    “弟兄姊妹们,随我去捡拾战死者们的遗体!以‘漆黑编织者’,瑞文.纳克亚.阿特拉克之名求!只要不是那立于源头的剥削者,并诚心悔悟皈依的,都能被祂所原谅!”

    “阿特拉克,瑞文先生!”

    琳在同时听见这两个名号的瞬间,颈窝处像触电般突然抽搐了一下。

    所有的回忆瞬间变为了可见可触的清晰画面,每个细节都回来了!

    麦姬从身后抓住了两姐妹的手腕,激动之情难以言表。

    “居然是他?”菲回想起了三人在火鸟会所的第一次见面。自己居然请上位存在喝过假药酒,传授过入门级别的神秘学知识?!

    圣堂之外,“黑夜”填满了教会都市的每一寸角落,迅速向着西方蔓延。明黄色的天空之上,烈日正徐徐降落。

    数以十万计的尸体堆积在“渡鸦”的羽翼之上,干枯的骨骼和肌肉逐渐扭结在一起,血管与头发纠缠成网,编织成了一座新的血肉之桥,宛若一只延展的巨手,朝着逐渐逼近的太阳伸去。

    ............

    “文明存续党和人类存亡党从来都是一体的,不论哪个当选,本质都没有变。你们只是实际政权的门面,穿着不同衣服的双胞胎。”

    市政厅三楼,瑞文平静地拉开圆桌前的一把椅子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

    金没有坐下的意思,在椅背后方站直了身体,一手扶着椅背,一手用力抓住右侧扶手。

    瑞文拍了拍小伙子的手背,示意他放松些。

    “你是正确的。”露辛达夫人拉开窗帘,一片巨大的黑暗自窗前坠下,消散为烟尘。

    “对立和斗争都是属于人类的,而我们姐妹俩是女巫,就连生和死在我们看来都未必等同于得失。”她摸了摸大木偶光滑的嘴唇,指尖染上了一点珊瑚的粉橘色。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总是会深深爱上那些超乎人类存在的东西。最理性的情感就应奉献给那些最理性的存在。”

    下一秒,她踢掉高跟鞋,双膝滑上了桌面,越过圆桌凑了过来。玻璃杯和椅子一同哗啦翻倒在地毯上。

    “你现在似乎已经具备了爱上一位女性的能力。”

    她的鼻尖近在瑞文双眼之间,右耳上的钻石耳钉反射着刺眼的光芒。瑞文没有挪开目光,露出礼节性的笑,亲吻了她的嘴唇。

    “我要干掉祂。”他收回微笑,对着夫人的鼻尖,阴沉地说道:

    “不,我会干掉你们的泰拉肯尼西斯,没人能阻止,就连我自己也不行。”

    露辛达夫人的嘴唇僵了一下。

    “我只是来通知你们这个变数的。”瑞文不带感情地说:

    “如果你们的‘伟大计划’会因此受到妨碍的话,我建议你们尽早作出改变。”

    “你将会怎么做?”露辛达夫人问道。

    “我不知道。”瑞文摇了摇头。

    “和你一样,我对此一无所知。这是我作出的一个‘预言’,我只知道它的结果。”

    金在瑞文身后听得一头雾水。() ()

    为什么瑞文先生知道自己必然会杀死一位“神明”?

    为什么他会知道事情的结果却不知道过程?

    “但是,我知道你们接下来想干什么。”瑞文接着说道:

    “和平。你希望在这片夜色下营造一段虚伪的和平时期,让平民以为灾难已经过去,维系城市的理性,杜绝最大的动乱隐患,为开放新德市关口做好最后的准备。当财富被尽数转移进地下之后,真正的献祭才刚开始。你们会引爆全面的阶级斗争,让预言走向最后。”

    露辛达夫人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难看,而瑞文却露出了戏谑的笑容。

    “‘若那星星无法毁灭人群,那人群必将毁灭于自身!’你们认为逆转最后一句预言的含义就能帮助你们躲过天灾的毁灭?呵,这和在火星撞地球之前开枪自杀有什么区别?”

    哐!

    枕于柔软地毯上的玻璃杯骤然碎裂,仿佛它本应砸落在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一般。门外的治安官立刻有了动静,却被夫人用手势给拦了下来。

    露辛达夫人紧紧地攥住了手心,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失态,她知道自己已经在某一时刻丢掉了这次会面的主动权。

    “我,我无法相信你。你已经算计过我们一次。”她的声音带着丝颤抖。

    “那要我证明吗?”瑞文掏出了五响左轮,直指露辛达夫人的脑门。

    “不是有个出名的检验女巫的办法吗?在她们脚上绑块石头扔进河里,沉下去淹死的就是普通人,浮在水面的就要被处以火刑。”

    “倘若我的‘预言’是真的,那这颗子弹不论如何都杀不死这屋里的任何一个人。你们想死都难,因为你们全都被命运轨迹束缚着。要我开枪吗?嗯?目标你来选?”

    他将枪口移向金,又转向瑟瑟发抖的乔丽。

    露辛达夫人的眼皮快速跳动了几下,终于放弃了抵抗。

    “......你还知道些什么?”

    “一个月。”瑞文以最后通牒的口气交代道:

    “距离我的‘预言’实现还有一个月,这意味着你们有一个月的时间作出改变。倘若你们执意要向‘恐怖大王’进行献祭,祈求祂为你们挡下‘天灾’的话,祂不大可能会有余力帮助你们。”

    “你这是在强人所难......”露辛达夫人沉下了眉头,她的肩头和胸脯都在颤抖,后颈处渗出了一颗颗汗珠。

    “北落师门已经开始闪烁,那东西很快就要来了,我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对计划作出调节。如果你的所谓‘预言’是真的......那就全都完了。”

    “不。”瑞文否定道:

    “我的预言还有一半:你们必然会成功,但同样地,我不知道你们应该怎么做,方法又是什么,会死多少人。”他的口吻就像一个已经知晓电影结局的观众,可那观众却在观影时一直睡到了片尾部分。

    露辛达夫人的脸上泛起了迷茫和不解,四肢像受惊的牝鹿般微微蜷缩,双目四下张望,似乎在寻找着能够打破“预言”的关键转机。

    这次,轮到瑞文站起身来,抓住了对方裸露的肩膀,粗暴地将她的右耳扳向自己的嘴边,将那枚耳钉给生生咬了下来,吃进嘴里。

    “用不着害怕,夫人,习惯了就好。”他皮笑肉不笑地说:

    “托那天杀的命运轨迹的福,这类破事我已经经历得想吐了。”

    ============

    滴!滴!滴!

    白色房间,浅绿色布帘,黑色心电仪屏幕。

    一张鲜红的床,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勉强能辨认出是个人形。

    “辐射测试......第二十五天,已经回落至安全水平。他还活着,还保有意识,生存意志超乎我们的想象。”

    “编号,R,如果你能辨认出这段话语的内容,请根据提示音按下右侧的绿色按钮作出回应。”

    房间左上角的喇叭播报着冷漠的英语。

    哔。

    床上的血人伸出一根手指,将早已被染成棕黑色的按钮按了下去。

    监测室内亮起了一盏小小的绿灯。

    “很好。根据黑皮书第条,编号R,我们将向你汇报你的情况。如果你能理解,并认为自己能够承受现状,请在汇报完毕后,根据提示音按下绿色按钮。如果你认为你不能承受现状,请在汇报完毕后,根据提示音按下红色按钮。”

    “二十五天前,你在号陨石坑对来自北落师门星系,南鱼座α星的大型有机陨石‘卡梅隆号’进行近距离观测时遭受未知辐射影响,体表百分之九十严重烧伤,伴随重度凝血障碍。现生命体征稳定,唯因染色体参数异常,我们无法对你的身体状况进行综合评估......”

    “......”血人静静地聆听着接下来的参数汇报。

    女声广播继续道:

    “编号R,我重申,如果你觉得现状可以接受,请按下绿色按钮。反之,请按下红色按钮,安乐死程序将在一个小时内得到提交,你会很快从现状中解脱,你的遗体会得到妥善的隔离处理。我们尊重你的人权。”

    血人伸出手指,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同一个按钮,旁边的红色按钮干干净净,像颗橘子味的透明硬糖。

    “......感谢你的坚持。”广播中的女声隐约透出了几分动容。

    “编号R,你现在可以自由表达你的诉求。你可以使用你的声带,或者点触板上的虚拟键盘。”

    “我......咳咳!”牙齿几乎掉光的血人没去理会那块带键盘的屏幕。

    “我有话......和,A教授说。”

    “A教授近期的时段预约已经满额。我会尽量帮你争取一次会面。很抱歉。”广播那头的姑娘补充了一句道歉。

    “那......我要我自己的染色体数据。”

    “我们会替你作出......”

    “我自己分析!”血人的胸膛激动地起伏着。

    “我不......咳咳!我不需要其他人来告诉我......我还,算不算是......人类。”

    叩,叩,叩。

    “唔......”

    瑞文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对上了灰色的天花板。

    敲门?

    他对这声音很是陌生,军方的人从不敲门。他们可能会在任何时候闯进来,又不由分说地离开。自己都快不记得该如何回应敲门了。

    “呃......请,请进?”他已经通过门上的铁窗看见了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的脸。

    门开了,教授胳膊下夹着一个牛皮纸文件夹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热咖啡和外卖盒。盒子里一股肠粉酱油的味道。

    “好消息,瑞先生,你可以‘搬家’了。”

    “搬,搬家?”

    “是的。你已经通过了绝大部分的身体测试,决策者们开始认为把你关在这小地方太不人道了。你要搬去的新地方有一间独立的卧室,沙发,电视,还有一扇能看见中庭的窗户。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地方通常是用来软禁那些希望用监狱来暂避风头的大人物的。”

    “最艰难的阶段已经过去了。”教授鼓励道:

    “接下来的几天我会全程陪同,教你怎么应付这一大堆枯燥的纸面报告。你不用想太多,年轻人。从军方目前的态度来看,只要肯配合,一周过后,你重获自由的希望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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