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并不知道人类会变成独立存在,也不特别想知道这个事实。

    “有许多上位存在的亲启者最终都变成了怪物,这是他们最常见的末路之一。”红娜悲哀地垂下了眼帘,银色的睫毛是一根根纤细的铁丝。

    “祂们不是‘神’,却被强塞了只有‘神’才能掌控的力量,失控是迟早的事情......也许我早就应该结束他的痛苦的,趁他在安静睡觉的时候,但我没有。”

    自己将来应该也会变成这样,安东尼心想。

    但是他要先找到格林达再说。

    “那些铁人怎么回事?”他简短地问道。

    “求死之人会被‘黑日’赐予解脱,只剩空壳,而其他人只是换了身铁衣裳,尽管他们中的一部分没能撑过转变的过程。”

    “他在哪?”

    “你是没法推翻他的,孩子。”红娜拒绝回答安东尼的问题。

    “就算你是不死之身也不可能。他会把你封在铁浆里,直到永远。”

    “温馨提示,永远可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噢~”

    坡格叔叔在安东尼的脑海中插嘴。

    “伪装者”点了点头,这听起来的确不太划算。他不想长久地呆在暗巷里,这会耽搁他许多时间。

    “你终于回来了,伪装者先生。我可是一通好找啊!”

    在知晓不死者的归来后,“神父”瓦龙闻讯来到了荨麻旅馆的门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里面。

    他的身体至少是原先的两倍多高,就像一尊巨大的教堂雕像,浑身流淌着银白色的铁浆,它们和他外翻的胃液混合在了一起,永远无法凝固。

    整片商业区都镀上了银白色,尸体的轮廓被铁浆凝固永存。商业区尽头的小教堂闪烁着圣洁的光芒,孩子们化作连成一片的安琪儿浮雕,喉咙被铁水封死,已然唱不出任何声音。

    “有不少人在‘黑日’的再临中倒下了,也有不少人因祸得福,我就是其中之一。”

    “神父”张开双臂,他的尖刺十字架已经不见了,现在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个银色的大十字架。

    “诚如红娜女士所说,你一人是不可能与‘黑日’抗衡的。但是,也许我们可以,我们的时机快要成熟了。”

    布蕾恩教妇从瓦龙身后飘了出来,一旁还跟着好几颗人头。

    “从窥视者嘴里撬出的情报都是正确的。所有的节点将会在短期内聚合在一起,真正的上位存在很快就会从连接着深空星海的暗巷深处降临,助我们一臂之力。”

    “你还有些时间考虑,伪装者先生。”瓦龙心平气和地补充道:

    “‘黑日’的统治维持不了多少时日,巴尔德蒙是你最好的选择。”

    安东尼没有搭理“神父”,仿佛对方只是一团稀薄的空气。他完全没有回到暗巷里过活的意愿,尽管这里已经从黑暗之处变为了城中唯一的光明之所。

    倘若在这里和对方起冲突,红娜可能会因为自己的血而遭殃。思虑片刻后,他打算离开。

    可他随即发现自己走的方向不对。自己的双腿正牵引着身体,往其中一颗头颅的方向走去。

    “快退开!”布蕾恩教妇察觉了不对,连忙喝令下属退避。

    “诅咒对他不起作用!”

    可安东尼的右手已经抓住了其中一颗脑袋的头皮,指甲微微掐了进去,染上指尖的鲜血立刻化作酒神的亲酿,回流至那名人头帮部下的脑血管内。

    不一会,那颗脑袋停止了挣扎和惨叫,眼白翻起,发出了一连串欢愉的笑声。

    “在不听人劝这一点上,你和‘黑日’还真相似啊。”瓦龙低声叹息,双手合十。

    安东尼在夺回身体控制权后继续头也不回地朝暗巷上层走去,可地面的剧烈晃动再一次阻拦了他的脚步。铁水自巷道的顶端滴落,犹如一阵滚烫的光雨!

    大笑的脑袋被铁浆迅速包了起来,成了一颗有棱有角的理想几何立方体,骨碌碌地朝暗巷深处滚去。

    无数铁刺自地面升起,伴随着金属摩擦般的悲泣和怒吼。

    那是“黑日”无意识间造成的波动,就像呼吸一般自然。

    独立存在的喜怒哀乐无常难测,每一种波动都能轻而易举地将人命夺走。

    “伪装者”被一根铁锥挑到了半空中,像一块半融化的牛油般滑了下来,锥尖深深没入腹部,顷刻化成一丝丝铁浆,侵入他的每一根血管中,意图将他化为和其他人一样的钢铁生物!

    安东尼沉默地用手抓住包在铁锥两侧的皮肉撕开,将躯干从下半身上生生扯了下来,重获自由,又在落地时复原如初。

    他不想停留。他要尽快开始追寻格林达的下落。

    “我掌控世人之欢乐......我手执俗世的欲望......”

    “酒神”的呓语不期而至。

    “我许给世人不休欢愉所需的一切......不朽的永生,致命的魅力,全知的愚昧......”

    “三件宝物,三个愿望......三份极致的恩赐......被赐予......”

    “踏入我的乐池......揭开我的面具......撕裂我的歌喉......渴望我,化身为我......”

    “......我将......重......生!”

    “......”安东尼懒得理会这些话语,在一根根铁刺上跳跃穿行。

    刷!

    仿佛有意和他作对般,十多条铁锥直接拦在了主道前方,瞬间封死了出路!

    “伪装者”伸长脖子,迎上一根刚从地面穿出的尖刺,他的颈椎应声而断,向前滚了一距离,却因前方是向上的斜坡没能突出重围,被两根相撞的铁笋挤个稀烂。

    头颅自断裂的脖颈处重新生长出来。安东尼感觉嵌在胸膛内的刀片已经彻底和内脏融为一体。沿途不断有人被鲜血化成的美酒勾去心魄,随后被涌动的铁浆夺去性命。

    “他们都是上位存在的亲启者......”红娜在门后轻声呢喃。

    “上位存在之间的敌意在祂们的亲启者之间激发了。”

    安东尼一心只想赶快离开暗巷,但他的肉身力量并不比普通人强大多少,面对阻截,他竟一时毫无对策。

    他转头看见了一旁的巷道入口,立刻向其奔逃而去,一根铁刺迎面而来,贯穿了“伪装者”的上腹,把他朝着巷道墙壁压去!

    轰!

    两条巷道之间的隔墙和墙上的灯泡被挤个粉碎,号巷瞬间陷入黑暗,那黑暗并未蔓延至隔壁的号巷,就像一块有着实体的漆黑方块般滞留在了原地,安东尼趁机用力一挣,上半身再度脱节,朝前方滚了一段距离。

    他的下半身连同整根铁刺一同被黑暗吞没,消失不见。“伪装者”趁着空档爬起身来,向铁刺丛林间那道来不及被填补的缝隙奔去,终于越过了钢铁屏障,向上层飞奔!

    数十只“铁螃蟹”自巷道上空冷不防地落了下来,将他重重地压成了肉酱!

    葡萄藤般的肉须自其中一块残躯中蔓生而出,在几秒钟内结成了新的肉身。安东尼还是能感受到那块嵌在胸口中的刀片,已经碎了,却顽固地赖在了自己的体内。

    “尤......”金属鸣动的声音仿若叹息。

    无数璀璨的棱面中,一个小小的蓝天使正在欢快地飞舞着。

    找到格林达。

    “伪装者”无暇顾及其他,继续一声不吭地向上爬去。一路上,他的身躯被粉碎了不知多少次,重塑了不知多少次,但那块从厨房里拿出的刀片总是伴随着他的肉体重生。

    到后来,追赶他的那一大群“铁螃蟹”,铁锥,铁块,全都是他自己舍弃的残躯变的。

    号巷,号巷,号巷,地表近在眼前。() ()

    安东尼终于钻出了地面,赤身露体,身躯在地面投射出长长的黑影。上百个“他自己”凝成一座沉重的铁山,被堵在狭窄的入口处。

    他正欲迈开脚步,脚底却被牢牢地焊在了地面上。

    啪嗒,啪嗒。

    铁雨一滴滴从天而降。

    一轮巨大的黑色太阳,正自高空俯瞰着他。

    数万个金属棱面一刻不停地改变着折射角度。纯白强光中,黑色瞳孔缓慢聚焦,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黑日”目光平静,默默压抑着崩溃的情绪。

    “......”

    安东尼一声不吭地向上瞧去。“黑日”的眼睛眨了一下。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集。

    轰!

    沉闷的爆炸忽然打破了夜幕的沉寂,火光在远处的黑暗中亮起。

    ............

    一颗大型碱金属炸弹在位于南部城郊的十字农业集团号仓库内毫无征兆地炸响,滚滚浓烟涌入夜色,昭示着又一段不宁之夜。

    没人知道炸弹究竟是怎么被运进去的,也许夹在了仓储货物中,也许是外部人员夹带进去的,没人在乎细节问题。

    因为第二颗炸弹马上就响了,然后是第三颗,第四颗......

    数不清的碱金属炸弹在各个仓库间炸响,气浪撕裂了装着精粮和细面的货箱,将它们葬送于熊熊大火之中,夜晚将散发焦香的烟雾尽数吞下。

    到后来,文明人们已经听不清一声接一声的爆炸声响。

    他们听见的是另外一种声音,一种比爆炸更加可怕的声音。

    饥饿,饥饿,饥饿......

    声音一声声回响着。

    ............

    滋滋,滋滋。

    凯撒.热浪的声音从每一部收音机和每一台电视机中传了出来。

    “欢迎收看临时访谈。”凯撒换下了哗众取宠的腔调,声音变得沉重起来。

    “又一个噩耗,波尔托先生。请问,您对这次令人痛心的仓库恐怖袭击事件有什么看法吗?”

    “显而易见,这群袭击者们有着明确的目标。”波尔托先生开了官腔。

    “但我必须以声明事先平息听众和观众们的恐慌——地表绝不会面临短期内的食物紧张问题。地表最大的农业集团损失了约两成的精粮储备,但供应量依旧能得到保证。我以一位政客的名誉保证,食品和日用品的涨价将被压制在普罗大众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

    “您的承诺对所有人来说都分量十足。”凯撒迎合道:

    “说回袭击本身。您认为谁应该为此负责呢?”

    “正如我刚才所说,袭击者们的目的是摧毁白面包的原料。他们并不是没有理智的恐怖分子,更不想自断后路。他们的目标是我们文明人,他们很明确地仇视着阶级和财富——我必须补充的是,阶级和财富是由一代又一代人的不懈努力和打拼所赢得的。”

    “以您的意见来看,我们应当如何应对他们呢?”

    “治安官将会确保相同的袭击不再发生第二次。与此同时,我希望所有正在收看或收听节目的同胞们做好准备,减少外出,适量储存必需品,因为我们的城市可能将要迎来一段不太容易的时光。”

    波尔托先生的最后一句话,直接让当天所有市区商铺的营收额翻了十几番!

    食品店是最先断货的,然后是药店,成衣店,遗产店以及人们所能看到,想到的一切卖东西的地方。那些永远凑不够五百万烈洋的地表人们为求自保,正在竭尽所能地把手上的钞票换成物资,毕竟,前者可不能吃,价值正在一天天趋于废纸。

    另一方面,那些凑够“入场费”的个人,家庭,团体和公司已经开始了静悄悄的转移。商铺们抛售完了所有的囤积货物,将固定资产全部变现,然后悄然关门,消失于地表,朝着安全繁荣的新德市进发。

    夜色之中,一座座地下小镇的入口闪烁着急促的灯光,每天放行三次,循序渐进地将人和车辆吞下。他们将循着蜿蜒的蛇形路向下行进,来到小镇的关口处办理入境手续,期间暂住在这个小胃袋般的空洞内,直到所有程序办理完成。

    然后,他们将通过地表的边境,通过载具或火车,进入一条大象肠子般曲折多弯的地底大道,它们有些很短,只需要开上几个小时的车,有些很长,需要行驶上两三天。十三座地底小镇的路分别通向新德市的十三个区。

    抵达最后一道关口,经过程序严密的核对,检查和处理后,他们将越过虚幻的屏障,步入新德市的天空之下!

    混乱而紧凑的一天中,没有人注意到一间名为“日蚀综合”的公司偷偷注册成立,立刻开始向新德市转移资金,让五百万烈洋有条不紊地流入各个商业账户。

    “所有的有效文件都在这里了。”

    晨昏侦探奎尔丁提着一箱书面文件气喘吁吁地进了屋,把玻璃门一关,拉上了厚重的门帘。

    每份文件上都有奥贝伦侦探公司对应部门沉甸甸的黑色印章,这代表了它们的真实有效性。复印件会被盖上另外的专门印章,一份要价烈洋。

    “临时董事大会”召开于温克尔先生留下的中介所内,与会者除了他自己外只有两个人,金和遗产店的老哈桑。

    “真不敢相信您愿意拉老哈桑一把,中指先生。”老哈桑的两只黄色瞳孔朝着不同方向骨碌碌地打转。

    “你帮了瑞文先生很多忙,这是我的感谢,而且你日后还能帮我更多。”

    金严肃地说:

    “你是泥手党的老干部,我必须带你下去。泥手党的事情不可能就这么结束。我的下一个目标是拇指,这需要很长时间的筹备和大量的建议。”

    “我和我的所有遗产都乐意为您效劳。”老哈桑笑呵呵地说。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先去办好所有的入境手续,然后你们两个先下去,替我把所有的资产都整顿好。”金回答道:

    “我们的定居地选在新德市麦西坎区,这是瑞文先生的安排。我随后就到。”

    把所有文件一份份全检查好后,奎尔丁忙不迭地把它们捆好,收进箱子,用力将箱盖压严,艰难地扣上了金属锁扣。

    然后,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打开了威奇托号的房门,这里现在成了他的临时居所。整条威奇托都是空的,这意味着他其实想睡哪都可以。

    不久后,他就将迎接新德市美丽的青蓝色天空,和煦的人造风,整洁的街道以及绚烂的霓虹灯牌。

    没有烈日,没有随处可见的死亡,那里是真正的人类理想乡,文明大都会!

    把箱子踢进床下后,奎尔丁在床边伸了个大懒腰,摸了摸脑后多出的一小块凸起。

    他至今想不明白为什么“中指”先生要送给自己这样一件用途古怪的遗产。

    它的名字叫“坠落的钟摆”,用途非常简单直接,就是让人入睡。

    只要向后一仰,就能轻松陷入质量极佳的深层睡眠。

    遗产的作用让人莫名其妙,但至少这段时间,他利用它补回了自己欠下的大部分睡眠债务,就连黑眼圈都消掉了大半。

    晚安,奎尔丁对自己说道,闭眼向后仰去。

    中介所内,瑞文自黑暗中现出了身形。

    “只剩下你了。”他说。

    “是的,瑞文先生,只有我了。”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坚定地重复道:

    “我是您的亲启者。不论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要面对些什么,不论您接下来打算做些什么,我,我都会陪您见证到最后。”

    瑞文默不作声,扭头看向了窗外。

    夜幕之上,地表的末日正一步步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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