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文黑着脸,将拽在手中的人皮网往身上一包,裹成一只粽子,运用“愈合之触”将进家前的衣物回溯到了自己身上。

    观众席上的一排排暗红座位镀着一层黯淡的银边,放映机一刻不停地转动着,光芒仿若一根根无形的丝线,流动着群星的色彩。

    “你是怎么把我拉过来的?”他握了握拳头,没好气地朝观众席正中的背影询问道。

    “你还在原地。”导演回答。

    “来到这的只是你的感知。它暂时脱离了现实感官,就像酒后断片般。你只是在做一个梦。”

    “梦里揍人疼吗?”瑞文满脸怨气地穿过观众席,心中盘算着待会该从哪开始揍起。

    可等到了中间那排,他的鼻头又莫名酸涩,拳头一下软了下来。

    “......这要是在地球的深夜电影院里就好了。”

    他喃喃着陷入导演身旁的座位,想起了那辆被自己喷过好几次颜色的小电子车,想起了车里总是放个不停的老旧流行音乐,想起了那段住在花都西岸的日子。

    明明已经和原本的同伴重逢了,他却总会在合眼后再度回到那美好得不真实的世界去,缅怀不复存在的种种。

    而恐惧总会在睁眼后忽然袭上心头。

    “心呢?”

    他的目光瞥向了一旁的座位,没看见林心的影子。

    “她不应该在这附近睡觉吗?”

    “这儿呢。”

    其中一个座位下方缓缓爬出了一只章鱼,慵懒地将八条腿铺平在坐垫上,变成了和坐垫一样的暗红色。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扰人清梦了。”

    “这,这是你的化身?”

    “章鱼的睡眠质量比绝大多数生物要好得多。”

    林心蠕动着身体,血肉逐渐膨胀,一对横瞳慢慢放大,成了一只跪坐在坐垫上的小山羊,用咩叫声模拟人类的声调。

    “当你体验过地球上其他生物的躯体后,你会发现人类的身体构造是多么荒唐可笑。”

    “你还不能变成人类?”

    “当然可以,但现在的我只相当于一个满月的婴儿。相比起这些刚足月就长齐毛发的生物,人类的躯体在这一阶段太过脆弱。”

    小羊的瞳孔上下转动了一圈。

    “完全掌握这份力量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困难。在与‘恐怖大王’纠缠的时候,我吃掉了祂身上的不少血肉,祂的本质也因此混进了我的体内。现在我的体内形同于三足鼎立,需要花费的掌控时间也许是我预期的两倍左右。”

    “这不要紧吧?”瑞文担忧道。

    “如果祂还活着,这将会是致命的问题。”小羊摆了摆脑袋。

    “但是祂现在已经死透了,我能感觉到。祂死在了星空的外侧,再也没有任何归来的方法。”

    瑞文暗暗松了口气。至少,就现在而言,最为锋利的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已经不复存在。

    “用羊的舌头说人话很累。”

    小羊毫不客气地打了个哈欠,身躯再度变幻,成了一只刚长好翅膀的鹦鹉,飞到电影院高处的横梁上,把头埋进了羽毛中。

    “你们慢慢聊,我继续睡去了。等我一觉醒来,长大些再跟你说话。”

    “不打扰了。”瑞文抬头看了看迅速入睡的鸟儿,注意力转向了大银幕上的画面。

    伊萨克先生在那里,画面中浓烟滚滚,煤炭车的碎片飞散地面。限酒探员衣物焦黑,高举双手,被记者们团团簇拥。

    “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导演评价道:

    “我很喜欢剧情中段的转折。”

    “这就是你说的‘拍电影’?”瑞文咋舌。

    “啧,我应该想到的,我的双眼对你来说就是摄像头!”

    他朝导演一伸手。

    “别以为我忘了这事。片酬,麻烦结一下。你在新德市应该有不少存款吧?”

    导演自银幕上挪开目光,一双蓝眼平静地看进他的眼睛,摇了摇头。

    “我没有存钱的习惯。”

    “......”

    “不过,我在沃幸屯银行有些不温不火的投资产品。如果将它们变现,也许还值些钱。”

    “什么投资产品?黄金?”瑞文当然希望那是些变现快的东西。

    “不。是王朝遗物。”

    “你还有王朝遗物?”瑞文咋舌。

    离开地表前一天,他在从旷野边缘折返时特意去看了看米涅瓦庄园,发现它已经不在了,山崖边只余一片空荡,庄园似乎在先前的巨变中沉进了那金黄色的渊底。

    “庄园内的藏品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毫不夸张地说,我在十三区分别收藏的王朝遗物数目总合约等于王朝基金会的三分之一。你随时都可以拿走它们,它们任你支配。”

    “嗯,勉强接受。”瑞文拉了拉身上的披风。

    将王朝遗物变现的周期很长,动静也很大,但是它们往往具备着超乎想象的力量,而且是身外之物,不论拥有多少都不怕压身!

    异咒在排斥神秘学的新德市并不特别吃香,新的力量对自己来说非常有必要!

    “我该怎么去认领它们呢?”

    “有一名叫海森堡.巴特勒的高级经理在沃幸屯银行工作。他是格雷琴的爷爷,对于我的面孔和声音,他并不陌生。”

    导演快速地结束了解答,重新将目光投向瑞文拍好的“电影”,饶有兴味地谈论了起来,仿佛这才是他把对方叫来的原因。

    瑞文并不打算扫了导演的兴致,耐心地陪对方聊着。“电影”在屏幕上反反复复地重播,每次都停在视线的不同处,诠释着不同的解读。

    “你不说我还没发现,艾略特先生长得真像演《》的肖恩.康纳利!”

    “下次先告诉我,我可以带点奶油爆米花来。”瑞文嘴里嚼着不存在的爆米花,感觉自己能在这里永永远远地坐下去。

    过了一会,他想起了自己要问的事情。

    “除了你我之外,其他上位者都是怎样的人?”

    导演的侧影隐没在丝之王座的黑暗中,编织着语言。

    “除了‘幽灵’之外,所有的上位者都和我不对付。”

    “看得出来。”

    瑞文想起了玛拉贝拉女士。对方一开始就在挑拨自己和“绯红”。

    “那么,如果我公开‘绯红’的身份,会有什么后果?”

    “每名上位者肯定都会有所动作。有的会想远离你,有的会想和你建立利益屏障。”

    “会有人想杀了我吗?”瑞文追问。

    “所有人,但不会有人真的付诸行动,因为......”

    “因为我们都算半个上位存在!”瑞文迅速理解了情势。

    显然,上位者本身的力量无法逾越上位存在,但导演打破了界限,成功将二者结合为一。可以说,他已经为自己拿下了那张最强的王牌!

    “话虽如此,可我压根没法让自己的力量更进一步。”瑞文苦恼道。

    他的《女巫之书》没了,也许被埋在了威奇托号的瓦砾之下。根据弗朗哥老先生的说法,必须要有书,才能将力量规范于秩序之中。

    “《女巫之书》被汉克给拿走了。”导演话锋一转。

    “什么?”瑞文反应了好一会才想起汉克是谁。

    “为什么会是他拿走的?他现在在哪?”

    “我不知道。”

    “嘶!倘若他人在新德市,想要在十三区里找一个人可不容易!”

    《女巫之书》和自己之间存在着必然的神秘学连系,自己倒是可以通过下位魔学仪式定位它的位置。

    问题在于,自己压根没法在麦西坎购买到任何神秘材料!

    “导演。”瑞文忽然灵光一现。

    “从这里下去能抵达梦者之屋,不是吗?”

    通天塔本就是从地球延伸到梦者之屋的桥梁!只要顺着塔身跋涉,就能回到月球的梦者之屋里去,而那里的材料多得数不清!

    只是......

    “这叫我怎么爬?”

    悬在深空星海间的电影院距离两颗星球都天遥地远。没有卡梅隆的协助,自己压根爬不下去!

    “你能想办法送我下去吗?”

    对方的沉默让瑞文意识到这件事不太可能。

    “这里的时间和月球的时间不在一条轨迹上,谁也不能保证你的意识会被送到哪段时间去。”鹦鹉从房梁上探出脑袋,叽叽喳喳地插嘴道:

    “你又不具备化身的能力。要是意识找不到肉身,你就再也回不到现实去了。”

    “那怎么办?”瑞文仰头放松四肢,瘫在了座位上。

    “你自己的血。”鹦鹉提醒道:

    “你的血里混了多少杂质,自己心里有数。”

    对啊!刚才导演不就是这么把我拉过来的吗?

    尽管不能真正地代替绝大部分下位仪式中要求苛刻的特定材料,构筑不了复杂的语法,但自己的血液里掺了独立存在的血,应该具备和夜蛾粉末差不多的基础效果!() ()

    寻找《女巫之书》的下落,绰绰有余了!

    大银幕暗了下来,放映机停止了转动。导演自丝之王座中微微直起后背,对瑞文说道:

    “电影看完了。当你完成了新的电影,我会和你一起欣赏。”

    “所以你真的只是找我来看电影的?”瑞文挑了挑眉毛。

    “还有祝贺。”导演摇头。

    “祝贺什么?”

    “我想起你的二十七岁生日了。”

    “我真的是这个岁数吗?”瑞文自嘲道:

    “也许我早就是个百岁老头子,只不过被我自己给忘了。”

    “生日快乐。”导演不知从哪拿出了一盒万宝路薄荷爆珠烟,递给瑞文,又拿出那块给他买的印着“寿”字的白毛巾。

    “在我的理解中,这个汉字应该是健康长寿的意思。”

    “......这个我不要。“

    看着熟悉的英文和中文字符,瑞文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还挺想回到过去,尝试一下从那条荒路逃出去的结果的。”

    出乎意料的是,导演也点了点头。

    “我也挺想的。”他的语气中不无惋惜。

    瑞文仰首凝视了一下自己三十五岁的面孔,转身步向电影院的出口,隐没于洋溢星空诡谲色彩的黑暗中。

    “......瑞文先生,瑞文先生!”

    见自己的双眼在现实中睁开了一条缝,金立刻扑上前来。

    “噢,我没事!”在小伙子来得及继续说话前,瑞文率先从床上弹了起来。

    “我只是做了个梦,去见了我的老朋友一面。”

    他低下头,嗅到了羽毛褥子的新鲜气味。导演的生日礼物被他牢牢攥在了手中,二十支爆珠烟散发着清冽的淡香。

    “闻起来真棒啊!”他不禁感叹。

    这可要省着点抽。

    “您,您真的没事?”金不确定道。

    直觉告诉他,瑞文先生的状态的确没什么问题,但他不敢完全相信这份直觉。

    “有事,我快饿死了!”瑞文轻松地作出了回答。

    “我似乎已经闻到饭菜的香气了,你用那些牛肉做了什么好吃的?”

    “唔,香料焦牛和阿里斯托牛肉饼塔,我照着刚才收音机里播放的《贝蒂.克洛克空中烹饪学校》节目试做的。许多高级餐厅都以这道菜为招牌。”

    唔,这卖相......

    瑞文的右眼皮在看见餐桌上的“新德市高级美食”时跳动了两下。

    所谓的香料焦牛是一坨坨烤成黑色焦炭的牛肉块,而阿里斯托牛肉饼塔是由肉饼干酪,炸洋葱和酱汁层层叠成的一个纯肉三明治,看起来油腻异常。

    “......麦金托什,你确定它们是这么做的?”瑞文问道。他想确认这究竟是小伙子的理解偏差,还是所谓的“招牌菜”本来就是这样。

    显然,比起眼前的这几坨不明物体,比尔洛克面包馅饼显然更加上得了台面。

    金紧张得有些结巴。

    “我,我也很奇怪。贝蒂.克洛克说一定要把牛肉的外层烤成纯黑色,肉饼塔越油越好,我实在有点不放心,就,就,就自己改良了一下。”

    幸运的是,金这次并没有自砸招牌。去掉焦黑的外皮,烤牛内部鲜嫩多汁,香料腌得刚好入味。肉饼塔内的干酪很香,只是在进食的时候需要不停用餐巾抹嘴。

    恐怕,味道还行的关键在于小伙子自己改良的那几个点,瑞文在心中吐槽。

    抱着好奇,他打开收音机,调到小时循环播放的《贝蒂.克洛克空中烹饪学校》,正好听见这两道菜品的历史介绍。

    “......香料焦牛和阿里斯托牛肉饼塔均是源于双王时代的古老食物,分别代表着两宗针对喜剧国王阿里斯托的毒杀事件。为了纪念这段历史,焦黑的烤肉和过油的肉饼几乎会在每一场重要的午餐会议中被食用,以提醒人们餐桌上可能的危机......”

    ......金这小伙子,学到了真正的黑暗料理!

    所幸,甜点并不是飞行烹饪学校里教的怪东西,而是金黄甜美的苹果馅饼!这极大地补偿了瑞文的视觉观感。至少,有小伙子在身边,他永远不用担心吃到有毒的食物。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他注意到金一直盯着自己僵硬的嘴角,表情不太好看。

    “......”金默默地低下了头,什么都没说。

    饭后,瑞文拆开新买来的电话机,组装完毕,在黄页上查找起了电话号码。

    “麦西坎银行......有了,海森堡.巴特勒!”

    他要找的海森堡老先生,刚好就是银行的接线负责人!

    他立刻给对方打去了电话。在一阵杂音后,他听到了苍老而和蔼的声音,像极了电影里的老管家。

    “请问您有什么需要?”海森堡老先生用询问客户的语气彬彬有礼地询问道。

    “我想要从您这拿些东西,您应该知道是什么。”瑞文故意开口,想看看对方能不能辨认出自己的声音。

    没想到,对方立刻笑了起来。

    “呵呵,是您,尊敬的阁下,一如既往,在完全正确的时间。”

    您又知道了?瑞文挑了挑眉毛。

    “不过,尊敬的阁下,我必须提醒您一件事。‘那位’尊敬的阁下从不尊称任何人为‘您’。”

    “唔......不好意思,习惯了。”

    “‘那位’尊敬的阁下从不对任何人说‘不好意思’。”对方立刻补充道。

    “咳咳!”瑞文清了清嗓子,生怕对方马上来上一句“‘那位’尊敬的阁下从不清嗓子。”

    “看来,想要扮演‘那位’,我还需要您的帮助。”

    “幸运的是,不是谁都像我一样了解‘那位’尊敬的阁下。当然,还有他的父亲和母亲。”

    “您......你认识他们?”

    “我当了一辈子的巴特勒,尊敬的阁下。”海森堡老先生温和地回答。

    “我们可以约一个时间。我会将其中一些‘东西’带来麦西坎分行,安排一场点的茶会。‘那位’尊敬的阁下很喜欢这种活动,仅次于拍摄电影。”

    “唔,好。”瑞文不敢多说什么了。

    自己和导演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茶会上。

    挂掉电话后,他钻进浴室,发现墙上的黑血已经化了个干净,被金给冲走了。

    “金,去黑兹太太家串个门,问她有没有给花草施肥用的骨粉。”

    半小时后,瑞文装了满满一玻璃罐骨粉,小心地把自己的血给混了进去,搅拌均匀。

    紧接着,他选中了浴室的镜子,用混合物仔细地在镜面上画出了自己的标记,凭借印象加上了数个基础仪式符号,建立神秘学意义上的连系。

    现在,这面镜子成了伊萨克先生口中的“魔镜”,他能用其观测到任何与自己建立了从属联系的事物,以及周边一定范围的情况,从而了解那物品所处的大致环境。

    瑞文深吸一气,慢慢把手放到了标记的中央,让自己的肉体与整个仪式连接起来。

    他在脑中想象起了《女巫之书》的外形,一本封面焦黑的古籍。

    数秒过去,一幅清晰的画面忽然自他的脑海深处凭空出现!

    他看见了那本《女巫之书》,它所处的位置装潢华贵,穹顶是青色的,地板是青色的,廊柱贴着散落金点的青金石。

    身穿群青色华服的绅士和淑女们在圆厅的餐桌前谈笑,饮酒,享用美食。古籍与它们之间隔着一层通透的玻璃。

    “唔!它被放进了玻璃柜里,成了一件展品?这是什么鬼地方,某座高级俱乐部?还是某个上层人士的家里?”

    《女巫之书》的左右立着几排深红橡木柜,展示着各式珍奇藏品,桂冠,权杖,宝石,某种生物黑曜石般的骨骼......

    在与古籍相邻的一个展柜中,他看见了一艘三桅帆船。

    那并不是一艘木头或金属制造的船模,而是一艘真正行驶在水面上的船,只是那海和船全都被缩小了许多,囚禁在一只巨大的玻璃酒瓶内!海水是琥珀色的,宛若上好的朗姆酒,船头亮着一盏船灯,悠悠摇晃,仿佛游曳于深海中的鱼儿。

    “等等,这艘船我见过!”

    瑞文的目光定在了船首的女人雕像上。那雕像是活的,女人的脸流露出残忍的笑容,这是一艘活船!

    “那名手持恐龟壳四弦琴的鱼叉手,我也见过!”

    年轻的鱼叉手阿琴波尔迪回过头,瞥向甲板上的酒疯子,在船头弹起了恐龟壳和马驹脊骨削成的四弦琴,没发出一点声音。

    “琴,这是我们在朗姆海里漂流的第几天?”

    船头的美丽女神铜像转过头来,以竖琴般优美的嗓音回答道:

    “第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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