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话说多了总有露馅的时候,傅酩更愿意说些模棱两可的真话。

    他生辰是花朝节。那年母亲带他去城隍庙外布施,将几袋子衣食书册扔进了乞丐堆里。其他乞丐都疯抢着衣食,独她抱着旧书不肯撒手。

    母亲深以为奇,将她带回府中,洗干净了才发现是个女娃娃。

    见她凡事过目不忘一点即通,父亲惜才,将她收入门下。她得了念书的机会,如饥似渴焚膏继晷,每日只歇息两三个时辰,生病了也不曾落下功课,比玩世不恭的他进益多了。

    父亲时常慨叹她不是男儿身,否则庙堂之上必有她一席之地,慨叹的同时又催促他赶紧科举入仕。奈何他无心官场,便与她暗中商量好,由她替他科考。

    本以为她最多混个举人,没想到她直接杀进了殿试。

    女儿身暴露后,她被关入了诏狱,是父亲和当时的李贵妃,如今的李太后苦苦求情,才留了她一条性命。

    从那以后,她便跟着父亲在兵部历练。

    直到顺义七年,先帝御驾亲征被掳,鞑靼兵临城下,朝臣皆主张衣冠南渡,父亲亦犹豫不决。

    独她挺身而出,极力主战,朝会上将众臣骂了个狗血淋头,当时的内阁首辅徐仲呈直接被气得倒地不起。

    国破家亡在即,他从江湖归来,与她并肩而立。

    先帝无子,李贵妃仰仗着肚子里唯一可能的皇子,力排众议封她为兵部侍郎。她亦不负所望,与他血战护住了京城。

    鞑靼撤而未败,她留守京城,他带兵出征。

    她一袭战袍为他送行,约定好待他凯旋而归,便赐他一大笔闲钱养老,允他此生再不涉足朝堂之事。等到大明河清海晏之时,她便也功成身退,两人隐居江南,诗画晚年。

    如今他回来了,迎接他的却是好一派人去楼空的惨淡。

    往事历历,傅酩喟然一声叹息。

    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二十余年,终成一梦。[1]

    云怀璧也慢慢敛了笑容。

    因命运的马车在城隍庙外变了道,她迄今还有每年花朝节去庙里敬香的习惯。

    许是哪一年太过张扬,被他认出来了。

    看她一言不发,傅酩微微一笑,将心绪拉回当下:“云阁这是要去哪儿?”

    “清宁宫。”

    “为何要去清宁宫?”

    “当然是为了市易司。”

    傅酩道:“那下官不必同去的。”

    今晚无论是在司礼监的表现,还是方才的对答,她都对他很满意:“你以后在司礼监待不下去了,本阁得给你找个别的倚靠。”

    “太后不会是下官的倚靠。”

    云怀璧似笑非笑道:“可宫里从来不止太后一棵树。”

    *

    清宁宫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鱼龙灯笼,几个宫女正围着石桌或描花样或编竹篾,追逐打闹,语笑嫣然。

    白日里会见了命妇,此时的李太后摘了凤冠、散了头发,疲倦地歪在炕上捻针线,绣绷子上是一簇未竟的木樨花。

    两个貌□□宦半跪给她捏着腿,一个漂亮宫女叉起一块剔尽了白筋的橙子,巧笑着往她唇边送。

    对坐的小皇帝朱怡钦仔细把玩着一堆鲁班锁,《帝鉴图说》被随意地扔在了一旁。

    见云怀璧带着傅酩走进来,小皇帝立刻恢复了正襟危坐,一把抓过书放在胸前。

    云怀璧依礼叩拜:“臣见过陛下,见过太后。”

    小皇帝连忙下座将她扶起:“先生有礼。”

    云怀璧笑了笑,将他怀里的倒书翻正,又拭去了他脸颊上的桃酥碎屑:“过酉不食的规矩,陛下都忘了吗?”

    李太后恹恹道:“上元佳节,随性一些有什么不好,云卿何必苛责。听说云卿方才将霜儿打了一顿,他犯了什么事儿?”

    尽管知道李太后在宫中一手遮天,傅酩依然惊叹于她得知消息的速度。

    云怀璧将奏疏奉与她。她略翻了翻:“霜儿向来谨小慎微,不会在这种小事上犯错。”

    傅酩道:“奴婢知罪。”

    算来李太后已过而立之年,较十年前更觉凤仪万千。他从前对她自称过“微臣”,自称过“末将”,如今却只剩一句奴婢了。

    李太后这才注意到底下还跪了个人,瞟了他两眼,对云怀璧道:“霜儿御下不严,哀家自会处置。云卿心里不痛快,对着哀家撒气就好,何必责打霜儿?”

    云怀璧道:“臣这不就来了吗?”

    李太后一声哂笑,朝傅酩扬了扬下巴:“来便来,带这个罪奴过来做什么。”

    云怀璧道:“他是臣为陛下新找的大伴。”

    这话一出,殿内众人皆敛声屏气,连捶腿的小太监都放缓了动作。

    后宫与前朝素来互不干涉,云阁敢往陛下身边安插人手,这是疯了不成?

    李太后低头含下那一枚新鲜的橙肉,细细嚼碎了咽下,语气平静却满是威压:“云卿,你今晚越界了。”

    云怀璧与她对视,指节叩了叩奏疏,两声清脆的“叮咚”算是回应。

    太后,您也越界了。

    半晌,李太后避开她的视线,吩咐小皇帝道:“钦儿,带你的新大伴出去,哀家和云卿有话要说。”

    “是。”

    云怀璧添了句:“既是大伴,务必形影不离。”

    小皇帝点点头,扶起傅酩,抽身退步。

    云怀璧明白,李太后那一声“新大伴”,便是默许她涉足后宫。那么作为交换,市易司与市易局,李太后势在必得。

    *

    小皇帝牵着傅酩哼哧哼哧出了内殿,却并未止步,而是打量着避开宫人,迈着小短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了偏殿。

    “陛下这是要带奴婢去哪儿?”

    小皇帝努努嘴:“先生刚才不是说了吗,要朕和你形影不离。”

    他一路七拐八绕的,最后停在了废旧库房的一堵墙面前。

    此处与内殿正是一墙之隔,能将李太后与云怀璧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朱怡钦压低了声量道:“这是先生告诉朕的地方,是朕和先生的秘密,旁人都不知道,你不能说出去。”

    “奴婢不敢。”

    伸手难见五指的昏暗中,傅酩触摸着墙上熟悉的划痕,思绪难平。

    这个地方,他是知道的。

    *

    当年林太后深宫寂寞,时常传唤商憬鹤与云怀璧来清宁宫作陪。

    自云怀璧拜入商府门下,才名远扬,上门求娶者络绎不绝。云夫人有意撮合两人,挑挑拣拣不肯定下。

    转眼云怀璧过了及笄之年,连林太后也坐不住了。

    一日,林太后问起了云怀璧的亲事,特地将商憬鹤支得远远的。

    商憬鹤急得抓耳挠腮,轻功跃上屋脊,意外地发现了这么个偷听的妙地。

    刚附耳上墙,就听到了云怀璧石破天惊的一句:

    “此生非商羽不娶!”

    林太后笑得前仰后合:“女儿家,是嫁!是嫁!”

    云怀璧执拗道:“我就要娶他。以后我拿喜秤,他戴凤冠。太后娘娘信不信,以他那个妖艳的长相,戴凤冠的样子肯定比我还好看呢。”

    李太后乐道:“好,哀家一定活到那个时候,好好看看男人戴凤冠是什么样子。”

    晚上回府,他与她共乘一车,瓮声瓮气道:“我才不要戴凤冠呢,难看死了。”

    云怀璧眼睛一瞪:“你偷听我和太后说话!”

    说罢揪着他便打,直到他求饶着答应带她来这儿,她才作罢。

    两人借这个地方,乐此不疲地向林太后套到了很多关于彼此的心事。

    后来,他们甚至胆大妄为地偷听先帝与林太后谈论国政。

    一次,两人听得太过入神,竟对军国大事起了争执,被先帝逮了个正着。

    先帝气得要动家法,林太后温声拦下,命他们将方才争论的内容再说一遍。

    听二人侃侃而谈,先帝耳根子软,早已动摇。

    林太后趁机劝谏,孩子们生于京城漩涡,长于权力洪流,以后是要撑起大明江山的人。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这是陛下之幸,大明之幸。[2]

    原来她早就知道这堵墙的秘密,只是一直宠着不肯戳穿罢了。

    可惜林太后旧疾缠身,不久后便驾鹤西去了。

    再后来,云怀璧以女子之身闯入科考,被父亲的政敌当做了攻讦的筹码。父亲和李贵妃,便是借林太后的旧情救下了她。

    主张将她斩首示众的奏疏被打回内阁,其上赫然一道朱批:

    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

    *

    往事一幕幕如浮光掠影,先帝与林太后音容宛在。

    林太后失了约,没看见他戴凤冠的样子,好在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候了。

    明德宗实录有载,顺义七年,昭毅将军商羽带兵出征,绥州之役大破敌军,却被诱入绥山密林,突遇山火,全军覆没。

    山火半月,寸土不留。

    昭毅将军尸骨无存,追封龙虎将军,谥武襄。

    前半生浓烈的爱意与商府满门一同殓于尘土,心中满是云怀璧的商憬鹤,已然死在了惨烈的绥州之役中。

    活下来的,只是敝履残生的傅酩罢了。

    如今他还是站在了这堵墙面前,而墙内之人从林太后变成了李太后,身边之人从年少的她变成了年幼的小皇帝。

    小皇帝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耳朵仅仅贴在墙上,听得兴致勃勃。

    *

    “哀家没有不准你开市易司,只是想拨几个人帮你而已。”

    云怀璧回绝道:“朝堂之事,不必劳烦太后。”

    李太后放下绣绷,给她倒了一杯茶:“这些年,你动不动就查抄几个朝廷命官的府邸,哪次不是一半进国库,一半进内帑?这次照旧,有何不可?”

    云怀璧厉声道:“贪官污吏岂能与天下万民相提并论?内帑的金银足够陛下与太后挥霍百年有余,太后又何必与已溺已饥的百姓争夺那半分铜利?”

    “哼,少拿这些大话来搪塞哀家。市易司的银子明里流向国库,焉知不是暗地流向你云府?”

    云怀璧坦坦荡荡:“太后若怀疑臣以权谋私,大可抄了云府已见分晓。”

    “抄家?”李太后冷笑道:“当年你抄了商府,纵使没找到一分一厘的贿银,商鉴不也是个虎饱鸱咽的禄蠹么。”

    言及商鉴,墙内外的云怀璧和傅酩俱是脸色一青,宽大的袖袍底下齐齐攥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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