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何人?”

    “我既敢出声,自然是六少的朋友了。”沈撄向柳昀拱拱手,“沈某来迟了,还望柳兄不要怪罪。”

    柳昀先是愣了一下,却也不算蠢笨,虽然不认识沈撄但也明白是来帮忙的。

    他道了两声“无妨”,然后一手把沈撄扯到身前,仿佛有声援似的,又瞪了一圈周围的小厮。

    小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往外退了退。

    沈撄却挣开了柳昀,快步地朝重扇走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甫一碰到,林毖就打开了沈撄的手,语气不善:“你想做什么?”

    “自然是救人了。林公子,你不会还没发现吧?”

    “发现什么?”

    沈撄扬了扬头:“你不妨回头看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因沈撄的话而朝重扇看去。

    只见先前还花容月貌的重扇,眼下却是脸色微紫,汗珠滚滚,眼睛瞪大着,竟好像魔怔了一般。

    “这、这是怎么了!”

    柳昀先喊了出来。

    只听沈撄道:“这是痰迷之症,乃急痛迷心所致,我以前见人发作过。轻者心悸出汗,面色胀红,腹中痉挛;重者手脚冰凉,全身瘫软,惊恐万状。”

    “我说林公子今日带不走重扇姑娘并非虚言,而是你们惊吓着她,她禁不起折腾了。”

    林毖盯着她道:“一派胡言!你和柳昀是一伙的,谁知这里面有没有诈。”

    “林公子若不信,大可现找大夫来瞧。”沈撄冷声道,“况且重扇姑娘是否有我所说症状,又是因何发作,林公子怕是比我们更清楚吧!”

    此话一出,周围看戏的人也开始窃窃私语。

    文人士子本就瞧不起林毖做派,眼下见他还想罔顾人命,不免忿忿了起来。

    “重扇要是不成了,我在京中再也听不到妙笙了。”

    “红粉佳人怎么禁得起这般惊吓造作!”

    “大夫呢?快去先请大夫啊,他姓林的还想现场害人不成!”

    林毖神色登时难看了几分,手上力道不自觉地松了松,重扇便如薄纸般软倒在了地上,眼睛一闭竟是昏死了过去。

    众人均是一吓,沈撄赶紧上前探了探鼻息,朝柳昀点点头:“尚可救,只是必须就地静养。”

    柳昀立刻吩咐躲在角落里的端水侍女:“你们先送重扇回寝房,再快快地去请大夫!”

    沈撄见她□□微露,又把自己的天青色披风脱了下来,仔仔细细裹到她身上。

    “慢着!”

    林毖挥开了上前的侍女,抢过重扇道:“我付了钱,她按了手印,是死是活,都得跟我走!”

    柳昀指着他道:“林毖,你别欺人太甚!”

    “柳昀,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被罚禁足家中,今日是偷溜出来的,所以你才不敢带任何护卫。且国公爷下令扣了你的例银,不然怎么会连区区三百两都付不起?”

    林毖顿了顿,似意有所指:“你今日必败在我手下!”

    柳昀脸色沉了下来,忽然明白了什么:“你用重扇来设局套我?”

    林毖冷笑一声:“元宵节那天的账,我今日就要和你清算清算。失去心爱之人的滋味,想必不好受吧?她要死了也好,也不用我再动手了,只是可惜了,还没尝过滋味。”

    “你!”

    柳昀紧紧握住了拳头,可又不能轻举妄动。

    忽然,柳昀朝沈撄递了个眼神:“沈兄,我让你知会长宁侯世子一道过来,想必他也马上到了吧?”

    沈撄愣了一瞬,长宁侯世子?这唱的又是哪出。

    不管真假,先唬住人再说,她接上话茬:“那是自然,柳兄与世子一向交好,你眼下受困,他必定让人吃不了兜着走。”

    话音刚落,对面林毖却是“嗤”的一声:“柳昀,柳六少,说你读书科举不行,如今这扯谎竟也不会。今日初二,世子早就去了相国寺敲钟念经了,哪里管得着你!”

    说完林毖忽地又□□起来:“哦,我想起来了,你与那世……姓陈的本就有断袖之癖,想来床笫之上他是不够怜爱你了,才让你在重扇的温柔乡里找到了雄风?”

    市井之间尚听不得这些污言秽语,更何况是金尊玉贵的柳昀。

    说时迟那时快,柳昀猛地便朝林毖扑了上去。

    他虽没什么拳脚功夫,但胜在出其不意速度快,林毖也没料到他突然动手,尚未反应过来。

    只见柳昀手上那枚戒指,立刻在林毖脸上挠出了条深深的血痕。

    林毖伸手摸了一脸的血,当即怒不可遏:“给我打!”

    周围侍卫小厮立刻围上来制住柳昀,四五个人把柳昀压得动弹不得,眼看拳头就要落下了。

    沈撄喝道:“他可是兊国公最宠爱的嫡子,谁敢动他!”

    “给我下暗手!脸上打不得,五脏六腑打得,料他也不敢回府声张!”

    “对了,我倒忘了,”林毖忽然走了过来,“这里还有一位。”

    他表情狠厉,伸手一把掐住沈撄的喉咙,五指渐渐收紧:“刚刚是你碰了我的爱妾,她才昏了过去,说到底你最有嫌疑。”

    只要沈撄死了,再安个挑动干戈和畏罪自杀的名头,他林毖照样让人抓不住把柄。

    沈撄猝不及防,立刻去扒他的手指,断断续续道:“你就不怕……兊国公……报复……”

    既生杀心,就要见血。

    “我杀不了柳昀,难道还捏不死你个蚂蚁。”

    说着手上又紧了三分,渐渐把她提了起来,沈撄脸色不断涨红,眼眶暴起仿佛快要裂开。

    沈撄意识到,林毖被激疯了,他是来真的。

    总不能把命交代在这,她往楼顶看去,慢慢蹦出一个字:“无……”

    突然,“噌”的一声。

    捏住沈撄喉管的手骤然一松。

    紧接着是林毖凄厉的嚎叫。

    一把短匕正中贯穿了他的掌心,冒出汩汩鲜红的血。

    沈撄整个人跌落在地,肺里猛地灌入一大口空气,难受得止不住地咳了起来,热泪瞬时呛了满眼。

    闹哄哄的场面也倏地安静了下来。

    只听一道含着嘲弄的声音传来,寒然恰似凛风。

    “向来只闻二月笙动,竟不知这汴京里的蠹虫也开始作祟了。”

    沈撄抬头,视线尚有些模糊。

    只见来人一袭白色宽袖襕衫,翛然而动,映在这灯火辉煌的楼里,竟有几分忽明忽暗。

    一串醒目的紫檀木佛珠,随着他的步伐一下一下敲在荡开的衣摆上。

    “世……世子!”

    人群里不知谁惊呼了一声。

    耳边又传来柳昀的声音:“亭砚!你竟真的来了。”

    等人及近,沈撄终于看清这位长宁侯世子。

    相如中秋满月,眼似池净莲花,尽管通身极简,整个人却还是仿佛氤氲于水泽之中的琼琚,不减半分气度。

    宛若佛祖座下最为貌美的阿难陀。

    陈濯朝柳昀看了一眼,见他已被自己的人救下,便没有做声,而后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到沈撄身上,却很快收回。

    陈濯朝周围道:“夜深露重,热闹看多了梦里不免被恶鬼缠身,诸位不如早些归家安置吧。”

    这便是要清场了。

    在座的人谁也不敢继续逗留,一时便作鸟兽四散般跑动了起来。

    也不怪他们畏惧。

    柳昀虽是国公府嫡六子,但上无爵位可袭,下无科举官职在身,又是汴京出了名的纨绔,在世人眼里并无威信,这热闹看了也就看了。

    可长宁侯镇守北疆,乃大钦第一忠骨之将,膝下仅有一子名唤陈濯,常年定居京中,圣上便早早地封了他世子的称号。

    其继母姚氏,即现任侯府夫人,又是当今皇后的表外甥女。

    既是肱骨之脉又是皇亲国戚,纵是在朝绯官见了他也不敢小觑。

    只是沈撄听说圣上盛誉其有“濯清涟而不妖”的君子之态,秉性温和,不近女色,不谄媚卖弄,只喜与青灯古佛相伴。

    沈撄看着那柄深入人骨的短匕。

    这出手怎么……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而且他只着单薄的宽大襕衫,不冷么。

    “夜驳,送客。”陈濯又道,“仔细着点,别叫客人们出门被风闪了舌头。”

    “是。”他旁边一身玄衣,腰上挎着刀的男人应声道。

    看客们均是后背一寒,隔着几丈的距离向陈濯作揖,纷纷开口:

    “不敢多言,不敢多言。”

    “今晚某什么人都没见过。”

    “今日在下从未来过相宜楼。”

    ……

    转眼之间,相宜楼内只剩下沈撄、柳昀、林毖、陈濯和他的几个侍卫。

    柳昀走过来扶起沈撄,神色虽有些狼狈,但身上并未受什么伤,想来那些小厮侍卫还是顾忌着的。

    柳昀欲要开口,想到什么又咽了下去。

    每月的初一初二陈濯都会去大相国寺礼佛,从不让任何人打扰,一般都会待到初三清晨才回府。

    他今日偷跑出来,带不了自己府里的人,只能在进相宜楼前派人去请陈濯,本是死马当活马医,却没想到真请动了他。

    陈濯瞥了柳昀一眼,道:“今日圣上留了国公爷叙话,眼下他刚出宫门,你立马回府,尚有几分不被发现的机会。”

    “可是……”柳昀看向沈撄,欲言又止。

    “他和重扇我都会叫人跟着,保他们无虞。”他转头吩咐夜驳,“叫外面的人送六少回兊国公府。”

    “等会!”柳昀急急把腰上的流苏玉佩扯下,递到沈撄手里,“今夜多谢沈兄,这块玉佩你先拿着,半月后待我解禁,你可带它来兊国公府寻我,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还没等沈撄有所回应,夜驳已在一旁道:“六少,请。”

    柳昀边往门外走边回头:“一定要来寻我啊!亭砚也是,等我解禁再来好好谢你!”

    沈撄朝柳昀点点头,陈濯却和浑然没听见般毫无反应。

    待柳昀彻底出了相宜楼,陈濯忽然喊了她一声:“沈汲公子?”

    “嗯?”

    “沈公子今日大义,又险些被害,便留下陪我善后此事吧。”

    沈撄一惊,忙挥挥手手:“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世子英明决断,有您在歹人必能受到严惩。正如您所说天色不早,在下明日还得去林侍郎府上,便也先回客栈归置了。”

    这世子表里不一,她此时留下,说不定待会就没命出去了。

    她抬脚要走,可惜对面一个眼色,那个折返回来的夜驳便堵住了她去路。

    沈撄被迫回头。

    “林侍郎府上?那可赶巧了,林毖乃林侍郎内侄,既伤了沈公子,那更该给你一个交代。”陈濯理了理宽大袖摆,朝她微微一笑,“沈公子,请。”

    根本不给她拒绝的余地。

    陈濯领着她走向匍匐在地上的林毖,方才短匕射过来后,便另有一护卫上前制住了林毖,嘴里也给塞着帕子防止他乱叫。

    陈濯一个眼神,侍卫拿下了林毖嘴里的帕子。

    他已疼得面色煞白,几近晕厥,看见了陈濯立刻求饶:“世子,今日是我错了!我不该和六少争长争短,明日我定到国公府上赔礼道歉,求您快放我去找大夫吧!”

    “不急,”陈濯好整以暇地在一旁的木椅上坐了下来,“顶多就是断个手罢了。”

    “世子,求您了,我再失血便要死了!您慈悲心肠,不喜杀戮,还请放我一条生路,佛祖不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么。”

    “你可知道,‘不喜杀戮’和‘不杀戮’是两回事么?”陈濯眼里浮出零星笑意,周身气度却是一变。

    可林毖根本没有察觉,他见软的不成便来硬的。

    “我伯父是工部侍郎林之璋,他待我胜似亲儿,你若杀了我,足以告上御状!说你残酷嗜血,废了你的世子之位!”

    沈撄愣了一下,他与林侍郎关系有如此之好?可眼下委实不该说这些。

    “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陈濯叹了声,“好聒噪,又净说些蠢话。”

    “夜驳。”

    刀光一闪,一截紫红色的舌头弹到地上,滚落在沈撄脚边。

    夜驳收刀,林毖满嘴鲜血,痛得目眦欲裂,立刻说不出话了。

    沈撄被惊得连退两步。

    陈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你不是想去找大夫吗?”陈濯示意侍卫一眼,“放了他。”

    林毖此刻见到陈濯像是见了阎罗恶鬼,只想快点逃开,他算是知道了,在这里多呆一秒都是死。

    他摇摇欲坠地起身,却在下一秒又跪了下去。

    又是一刀,这次切断了他的脚筋。

    林毖一点一点地挪动着,双目满是惊恐,痛得近乎没有知觉,根本不敢回头看。

    第三刀,这次切断了他的手筋。

    陈濯支着下巴,不喜不悲地看着这一幕,宛若宝殿座上俯瞰终生的佛陀,却令人不寒而栗。

    他忽然问沈撄:“沈公子,你说他多久能爬到最近的医药铺?”

    沈撄额上渐渐冒出冷汗。

    “在下不知。”

    “你知道。”

    “世子,林公子毕竟……”

    陈濯转过头来看她,堵住了她想说的话,道:“种如是因,收如是果,沈公子可明白?”

    沈撄闭了闭眼,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不出一盏茶,他能到相宜楼内门的门槛。”

    陈濯抵额一笑。

    第四刀。

    第五刀。

    第六刀。

    ……

    林毖每走一步,夜驳便在他腿上深深地割一刀。

    一盏茶的功夫后,林毖的头磕在内门门槛上,再也没有抬起来了。

    从舞台到门槛中间的地板上,只余两条拖曳的斑驳血痕。

    陈濯一脸赞赏地看向沈撄:“我就说,沈公子你知道答案。”

    他又问:“歹人已服罪,沈公子可还满意?”

    沈撄几欲无言,她虽认为林毖死有余辜,却也不是这么个死法。

    她能满意什么?

    满意自己又遇到了个疯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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