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既乱,当日便启程回府。

    皇帝大病半月,其后下旨改“庸”为“雍”,厚葬这狂悖骂门的不孝儿。已废为庶人的越王,也以郡王礼葬于福州。

    丧仪礼毕,已至七月底,众宗亲不管真情假意,皆罢宴饮玩乐。静王闭门念经,昭庆也不约打球,相王承诺妙法院女童一事亦不了了之。我闲得发慌,常借口去西街逗猫,又心血来潮教江怀玉练拳脚。

    一教之下,我发现这小子有功底,细问才知唐贞儿原先教过他几式剑法,纳闷问:“既会打架,受人欺负,怎不还手?”

    江怀玉埋头:“我……打伤过六哥,害小娘在雪地里罚跪三日……是我不好。”

    我见不得人受窝囊气,可这又不是西北,没法带人打上门,只能勉励:“将门之后,功夫还得好生练,不然辱没你唐家五代为将的威名。”

    江怀玉低头不应,我不禁发怒:“男子汉大丈夫,不许缩手缩脚!今后遇到危机,你得护住亲娘。”

    江怀玉勉强答应。我于剑道不精,不过教小儿绰绰有余,又拉他上街买剑,正巧遇见霍文彦挑选奇门暗器。

    “哟,几日不见,多出个儿子来?”这厮又轻佻调笑。

    江怀玉脸色涨红,我瞪霍文彦一眼:“满铺子利器,你身上够插几把?”

    “凶得像只母豹子。”霍文彦不以为意,“天气转凉,再去打球?”

    我皱眉:“这当口,谁敢去?”

    “玉津园去不得,有的是好去处。”霍文彦狎昵附耳,“黑市球场,敢去不?”

    “胆儿肥啊,拐带宗妇?”我揶揄。

    “你像宗妇?分明是镇宅悍将。”霍文彦又笑,“要不放心,带几个兄弟去。爷我黑白通吃,与你联手嬴上百金,如何?”

    有钱可挣?倒也不错。

    我应下邀约,挑好剑带江怀玉往回。他闷头许久,犹豫劝止:“樊姐姐,他不像好人,你别去……”

    “管他好人坏人,打得服就成。”我眨眼玩笑,“替我保密,不然猫可关回内宅去。”

    江怀玉撇嘴半晌:“那……我陪你去。”

    “黑市乱,打球可顾不上你。好生习武,等你练成一员猛将再带你去。”我边笑,又一边思量:要不给这小子也取个名号,叫……白玉猫?

    到约定之日,待众人睡下,我将枪杆拧作三节,装入行囊挂在腰间,翻墙去西街,再换身男装,戴半副面具,骑上早先留在外院的黑旋风,携敦石头几个去往城西北角西哲尼寺。

    梁初崇佛,近两代却奉道,不少庙宇被勒令改作道观,或因香火冷清而逐渐废弃。

    西哲尼寺位于外城,寺后圈有大片园林,僧众逸散后,附近民家将树木砍作柴火,数十亩土地变作荒园,逐渐被大小匪帮占做黑市,又在其间开辟赌球场。

    花孔雀已带人候在黑市外,随行有上回那高个儿和豹眼贼。经他引荐,这长相各异的二人是亲兄弟,兄唤云希臣,弟唤云希荣。

    霍文彦虚踢云希荣一脚:“再给三娘子赔个罪,求她许你上场。”

    云希荣拱手作揖:“小的不长眼,冒犯三娘子,还请宽恕则个。”

    “叫三爷。”我皱眉。

    “求三爷宽恕则个。”云希荣又作揖。

    霍文彦在旁帮腔:“这场子手黑的多,带这厮管用。”

    “成。”我不爱斤斤计较,况且霍家军要点哪个将,跟我樊家军无关。

    因黑市球场占地有限,一般只对五五,霍文彦带云家兄弟,我带敦石头。正往内走,不时有人上前招呼,恭维一声“霍小侯爷”,又意味深长打量我。

    哎……少时混在小子堆里辨不出,过十五六,老天爷就不公正起来,爷们吃饱就能长块头,娘们苦练也练不出那副身板,胸前还徒长两块闲肉。为防气闷活动不畅,我不便束胸,纵是男装也容易叫人认出女儿身。

    行至球场,火把照得通亮,四周竖有木桩,以麻绳围栏,纵横不到二百步,地面不甚平整,还暗藏树桩岩石。这粗糙的地形倒叫我想起在西北打野球的峥嵘岁月。

    四处已围有不少人,皂巾麻衣、短褐长裤的男子居多,壮瘦不一,或面露精光、虎视横行,或神情麻木、佝偻猥缩。又有不少花枝招展的妓子,面上胭脂厚腻艳浓,身上轻纱质地粗陋,虽烟视媚行、娇语调笑,倒经不起细看。唯有个别纨绔搂着的美姬面若春桃、肤如凝脂、柳腰窈窕,引不少人贪婪窥视,却又不敢冒犯。

    人群中小贩穿梭,兜售狐獾肉、鸡鸭脯、嘉庆子、沙糖绿豆甘草水等食物,又有少年奔走吆喝:“霍小侯爷携美人对战霸刀五杰,一赔十,一赔十,买定离手!”

    我皱眉纳罕:“你打得很烂,赔率这样高?”

    “带个娇娘子,赔率能不高?”霍文彦附耳笑,“兵以诈立,爷专放迷烟出去,狠赚一场。”

    “照你这说,五五分账可不成,我八你二。”我借机勒索。

    “你才出两人,我可出三人!”霍文彦不干。

    讨价还价间,忽听一声:“哟,霍五,你这美人怎还戴面具?叫洒家摘下来好生瞧瞧。”说罢便有只粗手往脸上伸来。

    我抬手一拦,翻腕一擒,狠厉一撇,那五大三粗的光头汉子怪叫反抗:“放手!放手!”

    霍文彦踹开那厮,拦在我身前:“杨和尚,要动手,上场见真招。可别惹爷不高兴,先废你只猪蹄子。”

    杨和尚歪嘴瞪眼,又见我身后跟着的一队人,啐地一口:“走着瞧。”

    待那杨和尚愤愤离去,霍文彦忽有些犹豫,叮嘱道:“你上场小心着点。”

    我拍拍腰挂的三节枪:“不怕他下手黑,只怕他手没我黑。”

    霍文彦一愣,大笑道:“那就尽兴闹他个天翻地覆,区区霸刀门,爷罩得住。”

    其后四周依旧纷乱,赌局炒得火热,又有人因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爷们撸袖喝骂,娘们掩口娇呼,酒坛摔个稀碎,乌烟瘴气好不快活!终有人敲锣,先吆喝今日对局双方名号,接着两队进场,不少人吹哨调笑。

    我扫视一圈,分外不爽:这些个傻鸟手里没搂娘们?非得把爷当娘们看?

    再观对面几人,除那杨和尚外,领头的疤脸是霸刀门主,名唤邓狂,余下三人亦是五大三粗,可细看全是歪瓜裂枣,只骑马的姿态便知不中用。

    随敲锣开赛,霍文彦依旧当先抢球而去,云希荣呼咤跟上,云希臣却冷静观控。我与他对视一眼,更确信他是将官,只不知为何会与霍文彦这纨绔搅在一起。

    眼见霍文彦已被对面拦住,杨和尚又带二人截我。

    这可和上回大有不同。上回在玉津园,那些个公子哥瞧我是娘们,生怕挨碰着,全躲着走。这回几个地痞,爷手里没球都冲来围猎。

    那便好办。

    我冲云希臣暗递眼神,招呼敦石头跟上,引那三人往后场逗耍。云希臣一骑冲出,与霍文彦、云希荣汇合,以三敌二,几息之间便冲破拦阻进球。

    观战众人怪笑叫好,邓狂气急败坏痛骂手下,可转头他竟带头来围猎我,杨和尚更挡住不一霍二云,邓狂再赶去救场也迟,又连输两球。

    输得越狠,这群地痞越瞧我牙痒,一面舍不下球,一面又舍不下“肉”。所谓霸刀五杰,接连栽在“饵兵勿食”之上,又愣不长记性,被樊、霍联军猫戏耗子,全军乱作一团。

    杨和尚急得双目通红,球也不管了,招呼同伙夹击逼近,趁乱伸杖击来。

    跟爷耍枪?班门弄斧。

    我挑杖拦拿,前手如管,后手连挽,杨和尚的球杖便被搅住,随我挽势越快,他手中松动,我再一击,他球杖便被击飞。

    “你!”杨和尚狂怒喝向同伴,“弄她!”

    身后果真传来破空之声,我想也不想,换作后手如管,前手猛收往后扎去。

    随一声惨叫,身后那地痞直接被捅下马去。

    我勒停黑旋风,睨一眼落马败将,再蔑视杨和尚:哼,打球只是消遣,马上枪战才是爷本业。

    “臭婆娘,敢害洒家兄弟!”杨和尚双目通红,伸爪子还想纠缠。

    “狗贼找死!”在旁策应的敦石头刚力挥杖,斩击其臂,球杖登时折成两段。

    前场戏敌的霍文彦也打马赶来:“没受伤?”

    “就这能伤我?早知这边打球像打仗,我还去甚玉津园?” 我畅快一笑,居高临下围那落马败将转半圈,发现他后脑磕上硬石,血渗不止,捂头哼唧,而杨和尚缩在马背上,捂臂直叫唤,皆不能再战。

    邓狂气得脸歪目突:“霍五,你这是几个意思?”

    “你的人管不住脏手,爷便替你管管。不服?”霍文彦嚣张反问。

    观战众人也对邓狂倒嘘,有人幸灾乐祸喊:“邓老二,你几个孙子想欺负娘们,技不如人还输不起啊?”

    邓狂疤脸抽搐,恨恨瞪我和霍文彦。可霍小侯爷黑白通吃,霸刀门不敢以势压人,只能认栽,换人上场。

    敌军气堕,邓狂再怎样改换战术也大势尽去,连输三筹,气愤摔杖而去。观战者有怪笑叫好的,也有因输钱而骂骂咧咧的。有几个与霍文彦相熟的帮派头领前来道贺,又开荤笑话:“用枪腰马合一,这小娘子枪法了得,霍小侯爷可别无福消受啊。”

    我面色一沉:爷打小就带小子玩,这群地痞怎地非得往那三路想?

    霍文彦摆手澄清:“这玩笑可不兴开。这位女关公是爷兄弟,爷都得敬着,不然一言不合就成枪下亡魂。”

    这还差不多。

    霍文彦又与人寒暄一阵,自有人去取赌金,五五分账竟也有十来金。

    这算是我生平头一回赚钱,畅快道:“打饿了,请你一顿,馆子你定。”

    “哟?那可得狠敲一顿。”霍文彦眼珠子一转,“潘楼,去过没?带你长见识。”

    “带路。”我爽快答应,一行人出黑市往东。

    东京无宵禁,酒楼一街灯火通明。潘楼属最有名的一家,五座三层高楼,楼间架设凌空飞桥,桥上可眺望东京夜景。只可惜楼宇太高,恐民众窥视大内,开业不久后西一侧的阁楼与飞桥便禁人攀登。

    潘楼大门绣彩珠帘,花衣小厮、艳妆女郎迎来送往,正堂灯烛辉煌,满堂宾客。

    霍文彦笑问:“我是常客,楼上留有雅座。你请兄弟们楼下吃喝,我请你上楼观景?”

    “成。”我爱登高,脱口便应,又一转念,警告道,“可别来荤的啊。”

    霍文彦皱眉而笑:“正经酒楼,哪来荤的?真想见识,下回带你。”

    “这还是免了。”我摆手。

    霍文彦带我上楼,楼上雅间皆挂珠帘,每间还挂题字绣匾,房内尽是歌姬弹唱、宾客笑谈之声。

    霍文彦的雅间面南,落座后他轻车熟路点几样菜,又说图清净,没唤歌姬弹小曲。

    我临窗纵观,但见一条灯路伸向沉沉夜色,一边暗想哪处是秘书省、乾明寺,一边感慨:“你这雅座是个好地方。”

    “怎个好法?”花孔雀洋洋得意。

    我伸手左右一指:“给我一把神臂弩,我能控制整条街。”

    霍文彦一愣,拍桌大笑:“你这娘们,真是天下头一个的奇!”

    “那是,爷我人中龙凤,百年才得这一个。”我毫不谦虚。

    我俩插科打诨,待得菜齐,又把酒而谈。我借机问:“哎,说实话,那云大,是将官?”

    “只是武学生。”霍文彦毫不隐瞒,“他家是破落户,我爹瞧他有些本事,资助他兄弟二人进京入武学。不过云二是真不成气候,去年醉酒打伤人,还是爷出钱给平的。”

    怪道不得云家兄弟对这纨绔言听计从,原是吃人嘴短。老爹还是实诚,怎就没想到资助个小子入武学?如此我就可借机叫他转授,正经学一学武经七书。

    “他既入武学,你没想过偷师?”我问。

    “我爹是有吩咐,可我学那玩意儿作甚?我这辈子就是寻欢作乐的命。”霍文彦翘腿歪靠,连剥几颗炙银杏扔嘴里,又问,“怎地,你想学?”

    “闲得发慌,找点事做。我在西北全凭自己琢磨,听听武学怎个教法,不也有趣?”我反问。

    “成。敬爷三杯,叫他教你。”霍文彦道。

    我斟酒便敬:“霍五爷,樊三先干为敬!”

    霍文彦边笑边摇头:“你这娘们,真是奇……”

    随意吃喝一顿,已过三更。我夜间私逃,自不敢耽搁,辞别花孔雀,小心翻墙回府,补过半日眠,下半日再打着呵欠去西街玩猫。

    其后霍文彦又约去斗鸡赌球,我翻墙翻得越发熟络,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神仙不知怎地瞧出端倪。某日原不该他“侍寝”,我回府却见东暖阁半夜点灯,进门果真是他静坐相候。

    “你怎地……还查岗呢?”我窘迫挠头。

    “你向来卯正起身,近日却屡屡睡至晌午。”江恒气恼皱眉,“我不过问,你便忘乎所以?”

    我理亏不敢答。

    “宝珠,我未禁你白日出门,何故夜间私逃?”江恒严肃训问,“宗妇但出意外,受牵连问责岂止百人?此话你尽当耳旁风?”

    这话我可不服。回回去黑市,都带枪带兄弟呢。

    “可我闲极无聊……”我抓耳挠腮,强作争辩,“我……就是没正经事做,浑身虫子咬,就……就得闹些事出来,你说怎办吧?”

    神仙被我这无赖样气到失语,别过脸去,双眉紧锁。

    尬立半晌,我心思一转,面上挂笑,蹭过去谈条件:“覃思,这事是我不对,可我闲不住啊。要不……让我管管府里的产业?我有正经事做,就没精力胡闹了。”

    神仙气笑一声:“樊宝珠,你……”

    “你怕娇娇郁闷生病,可劲儿送金银线。连丹若那犯错受罚的,你都又为她开间绸缎铺,我可听说那铺子一直亏钱。”我双手撑桌,倾身靠近,厚脸皮笑,“覃思,你这可不公平。妙法院女童被相王白耍一道,玉津园也不能去,我也郁闷得快病了!”

    江恒还不答应,我又厚颜无耻拉扯他衣袖:“王福全开罪不起,我也不指手画脚,看看账总行?军械、粮草都成军册,我打小就看,也会算账。好覃思,交我个差事吧,不然我得闲废!”

    “明日再议。”神仙耳根微红,不悦扯回袖子,自去西暖阁那边歇下。

    我撇嘴上楼,范九月立在外间,局促垂首:“属下办事不力。”

    我摆手,悄声道:“他只生个气,不多大个事。该睡睡。”

    简单收拾睡下,翌日早膳时,我又嬉皮笑脸纠缠。神仙只道“食不语”,慢条斯理用完粥漱过口,才道:“若想管家,你需应我一事。”

    我笑容一滞,觉得似有伏兵,不敢冒进。江恒却有条不紊兵临城下:“今后何时留宿卧云阁,不由你定。你若应下此事,便可协理王府庶务。”

    这……我若不应,今后自然只能继续闲置。若是应了,他不定时来查岗,我哪还能自在夜逃?

    我正为难,江恒却淡笑嘱咐:“好生思量,我回清英斋静候答复。”

    我瞧他那飘然离去的得意样,气得牙痒。

    向来只有我偷城窃地,今日江仙儿竟出奇兵,断我粮道?

    成啊。不怕他不出招,有来有往才有意思嘛。

    我仔细计量一番:管家权不重要,这破王府也就是些铺子、下人,有甚可管的?可待我拿住权,今后便能借此随意出门办事,找云希臣偷学武经。霍文彦可说他明春预备过考校,勇毅侯府关系不够硬,塞云家兄弟入京都禁军多半不能,届时他离京,大好机会可白白错过。

    于是我去清英斋,搬张凳子坐在书桌对面,耐心等江恒翻完书,才好声好气问:“覃思,知你是担心我安危,今后绝不再犯。你要不放心,常驻卧云阁督军也不妨事,管家权几时给我?要不现在就喊王福全来交割?”

    江恒蹙眉与我对视,似想看穿我心思。

    我又作可怜:“好七哥,三儿也不想当个打马游街的纨绔,可府里没个正经事做,你耐得住,我闲得难受啊!”

    “罢了。”江恒轻叹一声,“你需记得,王福全不可轻易得罪。”

    “知道,王副都知是静王府监察使嘛。”我眨眼。

    江恒无奈摇头,唤莫问、不惹进来,吩咐道:“府中无主母,张宜人又实无理财之能。你们且放出风声,说本王近日为此事烦忧不已。”

    莫问、不惹领命退去,我不解问:“这是做什么?”

    “且看吧。”江恒高深莫测。

    其后江恒连日留宿卧云阁,西生听见风声,私底下问我:“宝珠姐,我听说王爷要许你管家大权?”

    “他叫我且看,不知几个意思。”我摊手。

    当日我正给枪擦油保养,卧云阁却来个意外之客。

    丹若带两个奴仆,小心翼翼通传,进门后一见枪,笑脸煞白,畏缩半晌,重又满脸堆笑,故作亲厚:“奴原该每日请安,只是怕扰了王爷和姐姐清净,不敢贸然上门,还请姐姐勿怪。”

    我擦枪不理会,她尬立半晌,叫奴仆捧上一物,揭下红绸,谄笑阿谀:“昨日奴去寺里敬香,住持说府中有添丁之喜。奴粗陋蠢笨,向来被王爷厌烦,这丁自然是添在卧云阁。奴特意请回一尊送子观音,保佑姐姐早生贵子。”

    我抬眼打量观音像,做工倒是精致,只不知她这当口忽而讨好我作甚?难不成是听见风声,怕我收缴那间净赔钱的绸缎铺?

    “算你有心。回吧。”我不咸不淡回一声,继续擦枪。

    丹若不敢赖着不走,战战兢兢福礼,留下送子观音告退。我叫范九月仔细检查,倒也没查出蹊跷。

    西生跺脚撇嘴:“她能安什么好心?观音供在阁里,见着便叫人想起她来,凭白添堵。要不恭敬供奉着,观音怪罪下来,定要阻宝珠姐的子嗣!”

    “哪来这些有的没的?锁库房里就是。”我不以为意。

    当夜江恒留宿,我问:“你到底在布什么局?鱼没钓上来,倒先钓上来一尊送子观音?”

    “自然是钓王福全。”江恒淡然问,“你可曾听闻府中原有一人,唤作无功?”

    “听过。说他贪钱,被王福全拿住撵出去。”我答。

    “与他留分薄面罢了。”江恒答,“王福全贪污敛财,我可作不知,但万不该买通我贴身亲随,又在药材采买上动手脚。人命关天,实不可忍。”

    我略琢磨:“所以,无功是你逮住,却等王福全自觉上交?”

    “总得留一线。”江恒蹙眉不悦,“近日他变本加厉,在慈善堂物资上敛财无度,与贫家争命,实该敲打。”

    我恍然大悟:“你拿我作筏子,实则是要整顿财务?”

    “他外放出宫,出入自由,敛财便利,终日珍馐玉馔、穿金戴银,早不愿回内侍省伏低做小。既与静王府利益相联,便该适可而止。”江恒无奈道,“只是总得宽限几日,容他将账目做平。财权难以彻底收回,不过有你监察,他多少有所忌惮。”

    呵?原以为是我抄他后路,这神仙竟将计就计拿我布局?

    “覃思,你这鬼心眼,拿来与个宦官周旋,大材小用。”我附耳问,“说实话,真……不想?”

    江恒略怔,苦笑道:“苟存一命,又何来他想?”

    我紧盯他双眸,欲探其心底,忽闻淡淡似墨的甜香,心神一恍。

    江恒亦措目侧脸:“误你前途,实难心安。三年之约,从不敢忘……子嗣之事,容我再想办法。”

    这茬我早忘记,经这一提,再想起锁在库房的送子观音,不禁尴尬,后退半步:“你打算……抱养?”

    江恒黯然垂眸:“容我再想办法。”

    罢了。这鳏夫只拿我当朋友,我作甚要在这事上问东问西,白落个不自在?

    两日后,王福全果真主动与江恒汇报,说王府庶务繁杂,尤其事涉后宅,还需女眷照管。江恒顺坡下驴,说我入府一年有余,诸事诸人也已熟悉,今后内务报请卧云阁悉知便好。

    当日王福全便领人抬几箱账册来,简略讲那箱是府内开支,这箱是店铺进账,那箱是食邑封赏……

    这……老爹也私贩营运贴补家用,账册由方姨看管,统共不过两三本账。我瞧着眼前这几大箱,顿觉骑虎难下。

    成。权都要来了,爷有这大手接得住!

    我谨记要与这宦官面上和气,于是客气恭维:“王爷好清静,成日耗在道经里,万事甩手不管,这样多账目,真是辛苦副都知了。我是边塞粗人,细碎东西也看不来,且先看看理理清楚,哪里不懂再去请教。”

    “淑人折煞奴了。”王福全嘴上客气,神色却不大高兴。

    再虚与委蛇几句,我客气送走王福全,又唤西生、范九月来收拾账册。西生还在发愣,半晌才回过神来,惊喜非常:“宝珠姐,王爷真许你管家权?”

    “府里仨就我官最大,我不管谁管?”我捏她脸,“你跟方姨学过打算盘,得帮我。”

    西生含糊“嗯嗯”点头,我带她二人分门别类仔细整理,空置的东暖阁终成书房。我瞧那满架子账目,不禁又想:要是默几本兵书,换上书封藏在其间,岂非神不知鬼不觉?

    今日时辰已晚,江恒未至,我便提早歇息,养精蓄锐,第二日整装上阵,预备一鼓作气攻下账山!

    明澄入伍记室参军前,就常替明老爷子整理军册,每日马吃几担、人配几斗、菜肉几两,还有军械保养、营房修缮、柴火消耗、医药供给、赏罚抚恤、军俸支出、各级将官布粮补贴,他都了然于胸,并称全军都在这小小军册之上。

    我跟着学过一段时日,本以为看账不过如此。今日细算这区区数百人的王府账目,却愣是怎样都算不清。

    并非计数有误,而是账目既巧又乱,一项套一项,还各有算法。若说军册是为迅速厘清后勤,这王府账目竟是专为叫人看不明白?

    鏖战一天,日薄西山尚未克下一城。西生算盘打得快冒火星,满脸懊丧。我长叹一声,叫她歇息。这东西,恐怕只有清英斋那账房先生看得明白。

    当夜江恒又来,见我郁闷刨沙,询问缘由。我想起前几日夸下海口自称会管账,不禁汗颜,支吾汇报难处。

    神仙倒不意外,取来账目速览几本,似已了然,却又合上账本放在一边。

    “就这样不管?”我愕然。

    “他肯费心做假账,也不必步步紧逼。”江恒答。

    “那怎么成?一个阉狗,总不能叫他拿捏了!”我愤愤刨几下沙,心思一转,又道,“围师必阙,也是这个理。咱不能跟他撕破脸,可也不能叫他这样糊弄过去。要不这样,细碎东西我不耐烦看,你有数就好。我外出巡铺子,给四处拧拧紧?”

    江恒笑而不语。

    “我帮你取来账目,你也为我行个方便嘛。”我拍拍手上沙,走过去赖笑,“我老借口去西街,总不妥当。外出打理产业,总归是个正经幌子,皇后问起也有说头。你要觉得女眷抛头露面不合规矩,我就穿男装,假作你手下,四处巡查,也是替你立威啊。”

    江恒依旧笑而不语,我快绷不住笑时,他才道:“勿与三教九流厮混,出行随从不得少于三人,酉正必得回府。”

    “好说!”我欢快一应,又贴心建议,“既冒充你手下,最好化个假名。樊姓不多见,容易引人联想。你是府里老大,就算江大,正妃空着,留个江二与她,我正巧行三,就叫江三吧。”

    “随你吧。”江恒无奈而笑。

    我窃喜:仙儿行七,算哪门子江大?今日我江三就正经爬上头去,当他江七的三哥。

    谁叫他近日不老实,三番五次使诈耍我。小惩大诫,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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