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起用过膳,是周小妹收拾筷盏。

    民间丫头,父母大字不识,便也没个正经名字,四邻都叫她小妹。其后我征询意见,她说要记住恩情,便改名为‘思报’。

    这丫头才十三岁,话少,做事利索,将那汤水左右一倒腾,三下五除二便将碟盏从大到小叠个漂亮。

    我一指汤水:“今后叫灶房别做红糖鸡蛋,也没说想吃,连日都有这道,闻着就腻,白糟蹋粮食。”

    周思报应是,正待端走碟盏,忽又垂下手来,走到我身畔,犹豫道:“樊夫人,昨日有件事,方管事不许我们说……”

    “何事?”我眉微沉。

    “昨日你和丁姐姐、范姐姐在楼上吵,王爷来过,在楼下立一阵儿,又不吭声走了。”周思报答。

    好个方娘,喂两年都喂不熟!怪道不得昨日我瞧江恒不大对劲,定是话听半截,当我起了异心!

    “好丫头。”我拉过周思报的手,“你只需记得,你是我的人,今后少不了你好。别声张,该做的活继续干着,你跟童家小子一样,都是聪明人。”

    周思报点头,若无其事收拾碗碟出门。

    我上楼歇息,咬着指节反复权衡,唤来范九月:“信先给我,王爷回府就来通传。”

    范九月应是,我又问:“郑娇娇那事,查得怎样?”

    “暂未见端倪。吕管事偶尔借送药之机,暗送书信。郑孺人不曾回应,只偶有展信垂泪。二人私底下暂且未行诡异之举。”范九月答。

    “成。这边既没大事,再交你个差。周思报我瞧着不错,你借这事带个徒弟,教她些探查追踪的入门功夫。今后小事她办,你也落个清闲。”我吩咐道。

    范九月领命退下。我心神不宁候到戌时他都不曾回府,倒是晌午工部一个主事前来求见,得知静王不在府中,又愁眉苦脸离去。

    之后江恒一连三日不曾回府,又有个将作监的官员在府门外候过半日,无功而返。

    我委实纳闷,便去守一堂问询。离尘、致虚那几个不知是真不明原委,还是不肯吐口,只说不知。莫问回来过一趟,偏生没叫我逮着。

    我身上背个案底,静坐不住,便让范十月打探。两日后他回禀:静王前几日四处喝花酒,差也不去就,昨日又宣称为贺下元水官大帝诞辰,需去天庆观斋戒焚香,外人三日不得相扰。

    他几时喝过花酒?几时又斋戒拜过神?

    不会是被我得罪狠了,气到神智失常吧?

    我伤未痊愈,不便飞天遁地,也只好等他下凡再说,于是将霍文彦那破信随身揣,又一日几回在府门引颈而望,跟那同样前来等候静王的官吏面面相觑,正烦躁到快发疯,仁明殿又来找茬。

    这回果真是秋后算账,进殿便罚跪半个时辰,直到我腰伤痛得冒冷汗,皇后才慢悠悠出来,端坐高堂审问:“樊氏,你可知罪?”

    我成日胡作非为,随便掀一桩出来都得杖毙,此刻又没她好儿子担待,哪敢交代?

    见我不答,皇后冷声训斥:“你侍奉恒儿左右,便该正色端操,清静自守。可你行止轻佻,戏笑媚主,害静王有性命之忧,该当何罪?”

    成。是我安排不妥,大不了打板子。打左边,右边有伤。

    我浑身不舒坦,懒得申辩,只咬牙磕一头,算作认罪。

    可我伏身半晌,她也不说怎罚,话风一转,又道:“念及你尚知舍命护主,便功过相抵吧。”

    我喘口气,勉强撑起身,大不敬瞄她一眼,想看明白她到底想说个甚。

    大约是我这一瞄又犯出妇道,皇后面色一沉,严肃训斥:“可你不修妇仪妇容,不思尽心事夫,不进贤言相劝,乃至静王端庄有失,又该当何罪?”

    这我就闹不明白。

    方才还嫌我狐媚,裹挟静王鬼混,翻脸又嫌我不够狐媚,放任他出去鬼混。同是娘们家,偏来为难我?你家这小老婆,谁爱当谁当去,爷不伺候!

    殿前司里里外外围住宫墙,我这边关土霸王不敢造次,只能埋头又磕,扯得后腰生疼。

    埋头得有半盏茶的功夫,我左臂不便使力,右臂撑得发酸,只觉头昏脑涨,耳畔嗡鸣。这时,皇后才冷声冷气道:“罢了,看来还需早日为恒儿择立贤妃。你如此粗陋刁顽,不思悔改,便每日抄写《女诫》三遍,直至悔悟吧。”

    我只求尽早脱身,连忙谢恩领罚,出宫坐上马车,略缓过劲来,气得火冒三丈。

    好个江七,你喝花酒,爷来受罪!今日不把你逮出来,爷我樊字倒着写!

    于是我让马车转去武行,命范十月速去查明江恒此时人在哪处。个把时辰后,范十月方来回禀:他已拜完神,正在春明坊瓦子里花天酒地。

    春明坊紧挨醴泉坊,那片我烂熟,便带上人手直杀过去。今日进宫穿女装,也没来得及更换,下车便引人围观指点。

    花楼鸨子见势不妙,忙堆笑阻拦:“这位夫人,贱地不接待女宾……”

    我透过帷帽轻纱横她一眼:“我来找谁,你有数。既知我来找谁,我是谁人,你也有数。识相就前面引路,不然枪可不长眼睛。”

    三教九流场面见得多,今日我又不曾随身携枪,口头恐吓不住人。鸨子嬉皮笑脸还拦,又暗使眼色让护院堵住门口。

    “石头!”我喝一声。

    敦石头应声上前两步,将沙包大的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再不带路,我拆了你这门头!”我厉声威胁。

    鸨子红艳的笑颊险些垮下去,复又挤满十二分谄笑,将那香得刺鼻的丝帕在我面前挥来挥去,油腔滑调好话说尽,却愣不肯让步,大约尚在权衡一品亲王与二品郡君,哪个更得罪不起。

    我懒得纠缠,喝令一声:“石头,拆!”

    敦石头得令,熊吼一声,一拳往朱漆门柱上捶去,登时捶得门柱歪斜,留个碗大的凹坑。

    鸨子惊叫一声,笑得比哭还难看:“这……这……罢了,夫人随奴家来吧……”

    江仙儿品味倒是刁,这间花楼在春明坊数一数二,地辐广阔,除前堂子,后舍多是屋院,景色精巧昳丽。此时尚未入夜,少见人影,歌姬习练歌舞之声幽幽传来,更显清净。

    转过好几道折,又过一方小池,方才至一间院舍外,里头正奏《绿腰》。

    鸨子使眼色支走门外护院,我气势汹汹跨入院中,见三个身段儿柔软的舞姬正婀娜曼舞,另有四个歌姬婉转弹唱。

    不惹那小子蹲在廊下,低头嗑瓜子,偷摸瞄姑娘两眼,脸色绯红。

    我扫视一眼,不见江恒,那轩舍中点灯,似有人影。

    不惹见是我来,惊得霍然站起身,张嘴讷讷不能出声,瓜子哗啦掉一地。姑娘们不愧是训练有素,察觉不对劲,扭头一看,只慌乱片刻,便自觉缩着脖子退得老远。

    我审视一圈各色丽人,都是庸脂俗粉。

    也不知这江仙儿上花楼,是仙儿嫖姑娘,还是姑娘嫖仙儿。

    我不屑冷哼一声,直往轩舍走去。不惹回过神来,忙从廊下奔来阻拦。

    这毛头小子,给他脸了?这可不是在府里,当爷这群兄弟白养的?

    敦石头不待我吩咐,一步上前,展臂熊抱。不惹猝不及防撞进去,几乎淹没在雄厚的胸肌中,挥着小细胳膊,“呜呜”喊不出声来。

    我今日进宫受一番磋磨,一路大步疾走,腰伤又生疼,立在门外深吸几口气,昂首挺胸将门猛然一推,只听莫问“哎哟”一声,却是被门扉打中额头。

    我右瞪他一眼,又往左一睨。轻纱屏风作千娇百媚图,屏后灯影摇曳,人影独坐,倒不见什么不堪入目的场面。

    我几步绕过屏风,讥笑道:“韫椟居士,上花楼读书,好雅兴啊?”

    江恒斜依卧榻,垂手执卷,侧脸扶额望向轩窗,不作答复。

    我也不知腰疼还是肝儿疼,捂住后腰,走近他身前,扯下帷帽往地上一掷,怒目俯视,不住喘气。

    江恒见我如此,略有动容,抬眼想唤莫问,却见心腹爱将捂额不敢作声,又唤一声不惹,也不得应答。

    “你有伤在身,切勿妄动肝火。”江恒垂眸道。

    我气得冷笑一声:“好容易得点差事,没几日就沾一身恶习,你叫我怎能不气?”

    江恒眸中似闪过一丝失落,苦笑道:“且先坐吧。”

    我冷哼一声,叫小子搬来张高背椅,手撑椅背而立,板脸凝视。

    江恒合上书卷置于酒案,错目望窗外,慢悠悠道:“时近年底,翻修辽使馆迫在眉睫,梁为示两邦修好,故而扩地兴建园林。”

    “这事我知道,你不愿接这差,我也知道。但这差既扣你头上,至少也要办得说得过去。”我伤口不住生疼,喘息斥问,“你连日不去就差,不是喝花酒就是拜神,生怕不被人参?好容易有事做,又想被关回去念经吗?”

    “我素来有此恶名,何惧再被参上几本?”江恒淡然问。

    “崔……那事过就过了,你又破罐子破摔?”我气得额冒冷汗。

    “宝珠……”江恒忧心望我一眼,“此次扩建征地,需迁数十商户。时近年底,各家皆囤有大量年货,待新年出售。商户不愿搬迁,将作监便暗与氓流勾结,恐吓打砸,已险些闹出人命。”

    我愕然:“你管不住?”

    “我仅有视事虚名,父皇并未明旨授予实职,且将作监不受工部管辖,故而……”江恒从袖中取出一物,摊开手掌,“取走官印。”

    我目瞪口呆,伸手取来铜印细看,上刻篆体,识不出来,讷然问:“你偷了将作监官印?”

    “工部筑造司印。”江恒答。

    “你拿走筑造司印,关将作监几个事?”我更不解。

    “贞元改制裁去冗官,其后多年,又因事复设诸多司衙,权责叠重。筑造司与将作监共掌官署修缮、城池营建事宜,扩建辽使馆,需二司协力。”江恒取回官印,慢条斯理收入袖中,“我取走一印,文书便无法流转。”

    我恍然大悟:怪道不得这几日府门外工部、将作监的官员比我候得还急。静王殿下把印给顺走了,盖印的文书没下,没人敢担责揽事,可修建的工期又耽搁不得。

    “就知你一反常态,是在耍鬼心眼子。”我皱眉摇头,撑住扶手缓缓坐下,又问,“可筑造司印管几个用?何正忠那儿有尚书印,还缺你这个印不成?”

    “我既领此事,取用筑造司印,也在情理之中。尚书宝印事关重大,自不敢擅自取用。”江恒苦笑摇头,“不过何尚书这几日,多半也头风发作,难以理事吧。”

    呵,狐狸还是老的精。

    我无奈叹道:“你仗义,你仗义。本就不受他待见,还出风头扛事。这事再拖下去,辽使闹起来,我又得陪你闭门思过。”

    “力有不逮,诸多掣肘,劳你忧心,抱歉……”江恒黯然垂眸半晌,又望我苦涩一笑,“大动土木,本就无法年底完工,问责既无可免,拖延又何妨?近日我已与市易务尽力交涉,或可以平衡市价、收购滞销为由,以官价尽数收购年货,保商户生计。”

    “孔提举早罢官了,市易务你还说得上话?”我讶然问。

    “茶虽已凉,把柄尚温。虽非大过,岁末百官考课在即。兴许,可以四两拨千斤吧。”江恒无奈轻叹。

    “几十个商户,还劳你静王殿下辗转腾挪,这满朝狗官……”我愤愤摇头,“罢了,你干你的大事,皇后那边我顶就是。”

    江恒微微一诧,忧问:“母后与你为难?”

    “你喝花酒,她怪我拴不住你,骂上两句。不多大个事。”我小心撑起身,“我累不住,先回了。”

    “宝珠。”江恒轻声唤住,“一同回府吧。”

    “门口日日堵着官,你回去就得被逮个正着。”我提醒道。

    “三五日,总得盖一两印。稍待片刻。”江恒自案上取来酒壶,自斟三杯饮下,又往身上泼两杯,弯腰拾起帷帽,与我一同走出轩舍。

    门一开,莫问委屈巴巴守在门外揉额,不惹愤愤不平与敦石头拥抱。见此情景,我乐得“咯咯”直笑,又捂腰抽冷气。

    “切勿闹动,以免久伤成疴。”江恒见状,伸手正欲搀扶,忽又垂下手去。

    一行人从花楼后门出,自有马车相候。江恒扶我上车,又命车夫慢行。

    我二人隔着尺距,分坐两端,车顶悬一盏镂花小灯,车内光影昏昧,车外人声模糊。千日春的芬芳醇香自他衣襟上缓缓散发,似只闻上一闻,便也叫人生醉。

    我撩开车帘望向街景,再三权衡,从袖中取出揣得发皱的信纸,二指相拈递过去。

    江恒满腹狐疑接过,展信略读。昏沉灯影中,他眉宇渐沉,垂手不欲细看,望向另一侧车帘,半晌,才看转脸向我,薄唇紧抿,神情复杂。

    “我小子堆里混到大,不是给人当爹,就是给人当爷。这趟着急回西北,也是怕明老爷子归乡,今后再没机会当面尽孝,就借霍五这趟镖出门。谁知这厮是脂粉堆里滚腻了,瞧我新鲜还是怎地,竟生出这心思来,吓我一大跳。回程路上我已训斥过,他偏还要轻浮浪荡写封酸信来。”我正色申明,“后面那些话,也不过是跟西西斗气,话赶话出来的。谁好端端要去当寡妇,又无端端来咒你死?”

    江恒目光在我脸上怔怔停驻,刚开口欲言,忽又错开视线,将信递还过来。

    我不接信笺,又道:“虽说咱俩只是做个样子,但我喝过你两杯敬酒,领下这份差事,就不干那东食西宿的事情。留这封信,原本是不想事做太绝,反正他人已回江宁去,也碍烦不着我。你要是觉得不妥当,撕还是烧,随你处置。”

    江恒手悬半晌,捏着信笺缓缓垂下手去。

    话已交代完,他却一句不答,我心里没个底,撩开车帘望街景:“他倒也不是色胆包天,成心勾引有妇之夫。他万花丛中过,什么没见过?眼睛毒得很,瞧出咱俩是虚……”

    话还未尽,背后传来轻微的“嘶啦”声,我回头一看,却见神仙正慢条斯理撕信。

    “此信若不慎泄露,恐引祸端。”江恒认真细致将信撕个粉碎,从容一抛,又轻甩两下手,像是摸过脏东西。

    我如释重负,笑道:“那可得撕细致些,别叫谁捡去拼起来。”

    说罢我就拾起碎纸往镂花灯里塞,纸片倏然化作烟灰飞散,刺得我咳嗽两声,忙挥手赶烟。

    江恒制止道:“罢了,回府命人仔细清理便是。”说罢,他也不禁掩口轻咳一声。

    我忍俊不禁,更刺得喉咙发痒,匆匆卷起车帘,边咳边撑住腰,望向街景,听见背后窘迫的低咳声,轻轻咬唇,嘴角勾成上弦月。

    马车辚辚慢行,终至府门外。车还未停稳当,几个官吏便眼巴巴围过来,一见静王露面,直如花楼姑娘见恩客,争先恐后呼喊“殿下”,高举文书、印泥递过来。

    江恒让我稍待,由莫问搀扶着“醉醺醺”下车。

    我撩帘窥看好戏,见他歪歪斜斜倚着莫问,晕头晕脑取来文书,借着府门外灯笼的亮光,眯着醉眼努力审阅文书,似又嫌那争相汇报的官吏聒噪,皱眉挥手一拂,不慎打翻印泥。

    将作监的官吏颇有眼色,忙点头哈腰再递一方印泥来。

    江恒万分嫌弃瞥一眼,似想起一物,伸手入袖中掏半晌,取出一盒胭脂,醉笑将筑造司印往胭脂里一按,再取过文书,噼里啪啦一通乱盖,五个里糊了三个。

    撞大运的二人忙不迭道谢,另三人哭丧个脸左右为难。

    江恒大袖一挥,倚着莫问醉步进门。那另三人正待纠缠,不惹却上前一步:“几位大人请回避,车内还有女眷。”

    那三人面面相觑,再看门外站岗的禁军,摇头丧气离去。

    我小心下车,府内已有小辇相候,同回卧云阁,江恒隔着丝帕把脉。我回想方才那出好戏,取笑道:“官场当真是个染缸,你才当差半年,恶习已学到十成。”

    “领受过两回,便也见贤思齐了。”江恒无奈一笑,又叮嘱,“你脉象浮乱,这几日务必静养。”

    “成。军医有令,哪敢不从?”我笑嘻嘻应下,又道,“一连几日藏山入海,好容易下凡一趟,快回去歇着吧。”

    江恒欲言又止,终是应好离去。我后知后觉莫名空落,不由得将那方丝帕捏进手中,只觉触感细腻微凉,如握滑玉,忽而回过神来,匆忙丢开,唤过西生来擦身,疲惫睡下。

    翌日江恒又不去就差,假作醉卧至晌午,悠闲漫步来卧云阁探望,见我正抄《女诫》,问明缘由,思量道:“你有伤在身,随意应付两日便好。”

    “她可是要我抄到悔改为止。”我自嘲而笑,“也不知我可算是内外命妇中,抄《女诫》次数第一人。”

    “母后只是借你之口略进劝言。你立时规劝,便已然悔改,自不必再抄。”江恒道。

    我回过弯来,将笔一撂:“倒叫她摆上一道。”

    西生正在旁研墨,插嘴道:“连皇后娘娘也知王爷最爱重宝珠姐,只要你劝,王爷定然会听。”

    我斜她一眼,这丫头咋舌偷笑。

    江恒略见窘迫,简略叮嘱我静养,正欲离去。我忙唤住:“大白日的又上花楼?”

    江恒耳根微红,语塞难答。

    “谁晌午就上花楼啊?学也没学到精髓。”我挑眉笑问,“今日天晴,玉津园打球去?”

    江恒蹙眉:“伤……”

    “作壁上观总成?拉两队小子去,正巧校阅技艺。”我大义凛然道,“皇后怪我栓不住人,那我至少也要绑你几日,不然怎说得过去?”

    江恒笑而不语,无奈应下。

    因是午后才张罗,车又行得慢,到玉津园已过未时,西街小子与武师分两队打过三筹,日已西斜。

    我跃跃欲试,无奈伤未痊愈,不敢逞强,正焦躁得挠指头,忽听江恒问:“代卿出战一筹,可愿否?”

    我讶然问:“你不是不好这些?”

    “略作嬉戏无妨。”江恒道。

    我低头窃笑:“先说好,这帮糙汉打球可野着,碰着伤着可不怪我。”

    江恒微微一笑:“那便借宝珠麾下猛将一用?”

    “石头啊?成。”我一口答应。

    敦石头虽勇猛,却不善机变,非我不能用。他借去夜光虎座下第一猛将反倒输球,且待我怎样奚落他。

    江恒高深莫测摇头,从容点将:“瞿冲。”

    我笑脸一滞,语噎片刻:“成吧,你用便是。”

    随后我叫来小子与武师重新分队,吩咐停当,江恒已用襻膊缚袖,英姿勃勃骑着白马,如踏云般悠然入场,胸有成竹望我微笑。

    我居高临下欣赏,暗想仙儿虽静美,可还是策马更好看。

    掷球开赛,此战毫无悬念。

    憨石头没我指挥,对面又是静王,哪敢放开打?瞿教头自为主将,沉稳老练,指挥得当,带领武师冲锋陷阵,所向披靡。静王殿下只需优哉游哉跟着瞎混,便大获全胜。

    江恒游马碎步至阁廊下,拱手笑问:“打得如何,请宝珠指点一二?”

    我嗔他一眼:“下回带石头亲自指点,且看你还能讨巧?”

    今日天色已晚,便打道回府。其后静王依旧仙踪不定,寅时还去上朝,回尚书省晃过一眼,转头又找不见人,问便是亲自巡视使馆修建进度,待官吏追去,又说他已回衙门。好容易叫人堵在衙门里,静王又推说头疼,晚些时候再细审文书。这一“晚些”,人又不见踪影,众官吏去王府门口守株待兔,也往往无功而返。

    其后一众官吏终于打探到,静王这几日常去玉津园打球消遣,便又去玉津园外堵人,可马车里往往只有女眷,官吏自不敢掀车帘子探查究竟。

    这鬼把戏连耍半月,静王一边拖延,一边向市易务施压,事情终有转机。我一边故作疑兵,一边得以发号施令观球,也得自在。

    亏得今冬天公作美,连日天晴,十一月初天气才转冷,小子们酣战忘形,个个儿冻得耳廓通红。

    这日我正高坐阁廊观战,却见一位红衣娘子牵马于场外观望许久,失落低头正欲离去,又犹豫再三,转身牵马至阁廊下栓好,走到我面前,拘谨福礼:“樊夫人安好。”

    我细看那双画得上挑的柳叶眼,恍然大悟:“你是原先打球那个……李……”

    “民女李静姝,家父是明州澄海水军都指挥。”李静姝答。

    “都是行伍出身,别民不民女的。”我笑邀她坐下。

    李静姝腼腆应好,侧坐一旁,问:“樊夫人伤可好了?”

    “疼是不疼了,不敢乱闹腾。”我赧然笑道,“原先干仗,伤胳膊伤腿也不当回事,这回伤在腰上,倒是娇养起来。”

    “一早便听闻樊夫人武艺高强,是巾帼楷模。这回……殿下遇险,樊夫人临危不惧,血战退敌,静姝好生佩服。”李静姝恭维道。

    “我是粗人,只会干仗。李妹子能文能武,我才佩服。”我也随口恭维,又问,“你舅舅是……”

    “舅舅官拜太常寺少卿。”李静姝答。

    哎……瞧瞧人家,爹是军都指挥,舅是四品京官,多好。此前听明澄口风,老爹多半在都虞候位升迁无望,偏生我名义上占个二品郡君,却使不上力。

    也难怪胖子打小就怨我。我既占了儿子应得的栽培,又占了女儿该得的纵容,两头好处占尽,原该干出两倍功绩,却既不能与父兄并肩作战,也不能吹枕头风提携娘家,受点小伤还骄养一月,当真百无一用。

    我正暗自懊恼,又听李静姝问:“去年樊夫人纵横球场,锋芒万丈,静姝好生敬仰。也不知今后可有幸得夫人指教?”

    “她有伤在身,不便指教。”

    李静姝闻声,慌忙起身,手足无措,低头福礼:“静……静王殿下。”

    我扭头一看,见江恒不知何时过来,公服还未换下,手揣暖炉,呼吸略急,耳廓冻得微红。

    “李妹子说今后,又不是叫我现在下场。”我打圆场。

    江恒神色稍缓,对她略微颔首致歉,又探向我手中微凉的手炉,将自己手中的暖炉换过来,轻声询问:“北风见凉,早些回府?”

    我看一眼场中正酣的战局,笑问:“既来了,不去打两筹?”

    “公服不便,改日作陪。”江恒婉拒。

    “又不是朝服拖袖拖摆的,窄袖衫能有多不便?”我挑眉挑衅,“我这两日可琢磨出个妙极的战术,刚让小子练好。你照样带瞿大将军,我只出憨熊,且看你还能取巧一胜?”

    “好胜心切。”江恒无奈摇头,“只战一筹。”

    “快去快去。”我挥手催他。

    江恒自去牵马上阵,如紫云游弋,飘然穿梭,怎一个好看了得?

    我正享用美色,不经意瞄身侧的李静姝几眼,皱眉问:“李妹子,你认识静王?”

    李静姝惊慌回神,先是摇头否认,又低头攥紧手指,半晌,才轻声嗫嚅:“三年前……曾蒙殿下搭救。”

    我讶然咋舌,不禁看向场中,又转头看李静姝绯红的脸颊,忽想起西生说过,愿嫁静王的女子能从宣德门排到南熏门外,再想到她爹比我爹官大,忽有些不舒坦。

    李静姝不敢抬头,慌乱解释:“也……也不算搭救,此前去天宁观敬香,险些从那百步阶梯上摔倒,幸得殿下好心搀扶,不然我定会滚落摔伤,落个终身残疾……殿下宅心仁厚,行善积德无数……想来,他已不记得了。”

    我暗自撇嘴,更觉不舒坦,指敲暖炉,见那不识趣儿的敦石头还在认真苦战,直想亲自下去终结战局。

    好容易一筹时间尽,石头领兵虽不及瞿冲,可那边带个金贵累赘,双方战平。

    累赘策马至阁廊下,额有微汗,呼吸略急,无奈问:“可如你愿?”

    我笑嘻嘻走过去,探身将暖炉轻贴在他耳畔,轻言细语道:“好覃思,耳朵冻红了,暖暖。”

    江恒诧然愣住,呼吸紊乱,目光闪动不已。

    “那边耳朵自己暖。”我将暖炉塞进他手中,扭头对李静姝灿然一笑,“李妹子,先回了。得空约球。”

    直至抱着暖炉上车,江恒尚有些神游。

    我仔细审视,问:“那小娘子说认识你。”

    江恒回过神来,疑惑蹙眉。

    “她说,三年前,天宁观,百步阶梯,静王殿下,从天而降,英雄救美……”我忽意识到语气过于阴阳怪气,讪讪住嘴。

    江恒深思许久,才道:“似乎……确有此事。事出突然,便冒昧……”

    他忽而抿唇止声,暗暗瞥我一眼。

    呵,这烂桃花,不会是直接滚进怀里去了吧?好个招蜂引蝶的俏王爷!

    “坐了半日冷板凳,冻死个人。”我将暖炉拖过来,扭头看窗外,不再搭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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