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起时,江恒已恢复泰然。我伸手在他下巴的胡茬上摩了摩,刮得生痒,倒有些好玩,便笑道:“修过面再去吧。越是紧要关头,越得精神足,不然可镇不住人。”

    江恒捉住我的手,轻吻手心,忽发觉我面色有异,正欲细探脉象。

    我忙将手抽回:“月信。这东西当真误事,累上几日它就闹兵变。”

    江恒满眼疼惜,再三叮嘱我安心修养,切勿操心外事。我催他收拾停当,撵出门去接手余下事宜。

    其后几日,各部官员果真陆续病愈,太平仓的粮、药都顺当下发。原先那些空仓与混乱的账目,也随发出去的粮,以及京畿屯田协调回的粮,逐渐“理清”。

    只是布仓的确空太多,屯田司调不回布匹,我将此前回收面巾的法子告诉江恒,布匹的亏空,也有序“填平”。

    再往后,各处安养堂不分昼夜煎药、蒸粮、煮衣物面巾,柴火告急。江恒索性自作主张,将巽园尚未动用的木材搬出来,劈作柴用。

    四月底,天气回暖,大梁百官上下齐心,疫病渐平。

    与此同时,太平仓失火案也水落石出,起因是仓部司掌固巡夜不慎,导致灯笼火星飘入仓中,引发火灾。仓部司主事连带问罪,二人已羁押大理寺狱待判。

    刘全也已从大理寺捞出,我征得江恒同意,终于出了王府,前去探望。

    这汉子手脚筋脉皆被挑断,见我来,却还想挣扎起身。我连忙制止,他急道:“三爷,我一个字都没说!一个字都没说!”

    我摇摇头,对他行跪拜大礼:“刘兄,今后你一家老小,我养。”

    从刘宅出来,我又去探问当夜一同犯险的诸人,随后乘车前往宫城。马车停驻在宣德门前,我掀帘看着进出穿梭的大小官员,冷笑暗笑:这里头随意拖出来一半人杀,也没一个冤枉。总有一日,待我手中掌兵,总有一日……

    盯了足有半个时辰,我心中愤恨稍平,回府将车驾换马,骑上那匹新取名的“混天绫”,备上美酒与重金,封装盖严,携范九月往云骑桥而去。

    此前黄齐山来报,李小天在失火次日销声匿迹,不知是因泄密而被捕,或是自行避祸藏匿。

    反复回想那夜情形,我觉得不像是李小天设局算计。大约正如江恒所言,是我胡奔乱撞,将这波谲云诡的局面打破,各方猝不及防,不得不直面对敌。

    只是静王府实在势单力孤,如同利刃砍进乱藤丛,推也推不进半寸,抽也抽不回刀来,反将自身绕进去。

    不论如何,虽一波三折,这疫,终究是平了……不论是跳下泥潭也好,跳上贼船也罢,至少神仙临危受命,力挽狂澜,拯救了满城百姓。至少……救一人,算一人吧?

    那帮蛇鼠一窝的奸臣肯让他上贼船,不也意味着有价可谈?至少,好过从前浮身仙道,静思己过,无人问津,对吧?

    正心思沉沉打马缓行,忽听街边小儿唱歌:“吃饱饭,病好半,戴面巾,别乱窜。”

    天真烂漫的歌声冲淡几分愁思,我对那小儿挑眉笑道:“小子,过来。”

    小儿被我这骑高头大马的人喊住,不敢不来,局促立在马前。

    “唱得好,再唱一个。”我抛去两枚铜钱,暗想刘四喜这差事办得漂亮,人才必得好生用起来。

    小儿自然兴高采烈唱歌,引得路旁另有几个孩童也凑过来,眼巴巴望我。

    “都唱,都有赏。”我随性抛撒,铜钱洒如落英。

    “吃饱饭,病好半,戴面巾,别乱窜。吃饱饭,病好半,戴面巾,别乱窜。玄元山上住破军,西北召来贪狼星,双星凌紫薇。吃饱饭,病好半……”

    童谣声中,兀地多出三句来!

    我脑中一紧,瞪向一个小丫头喝问:“你唱的什么?”

    那丫头一缩脖子,战战兢兢道:“玄……玄元山上住破军,西北召……召来贪狼星,双星凌——”

    “谁教你唱的!”我惊问。

    丫头吓得直抖,不敢回答。

    我也吓得音调发颤:“这都不顺口你这么连?我……我给你饭吃,你怎还反过来害我呐?”

    丫头“哇”一声蹲下大哭,小儿们也呼叫着散开。

    我深吸几口气,尽力稳住情绪,对丫头严厉警告:“今后不许再唱,乱唱可要掉脑袋!”

    丫头还是哭,我却没心思安抚,略定了定神,快马赶往慈善堂,召来范十月,将途中所遇略作说明。范十月却说,这几日未曾听过那三句童谣,想来并未传开。

    “这东西必是从西北传来。董元奎那鼠贼,抢我爹的官不够,手还敢伸到东京来!”我屈指在桌面烦躁敲击,“叫刘四喜过来。”

    少时,刘四喜忙不迭过来作揖,范十月则悄然退至门外警戒。我将童谣与他一说,刘四喜吓得脸色煞白,跪倒在地,双手乱摇:“小的没编过这些东西!不是小的编的!”

    “知道,你有几个脑袋不够砍?”我手指在桌上重重一点,“谣言已经在传,堵是堵不住了,不如盖。你机灵,赶紧去想一段出来。就说静王没本事,都是圣上慧眼识人,还有……父子情深必须加上。”

    刘四喜战战兢兢领命去想法子。我烦躁得在桌上乱敲手指,不断回想那童谣。

    从前那鼠贼不是造谣我和胖子是那对灾星吗?怎地,如今江恒刚冒出点头来,便又赖上他了?这东西早不传晚不传,偏要在他立下功劳、初得民心的节骨眼上传出来?到底有多少人要害他,又有多少人要害我?

    约莫半个时辰后,刘四喜诚惶诚恐,复来禀报:“小的……小的想着,要盖住原来的,就不能改太多。所以……”

    “说。”我不耐烦道。

    “三爷可千万要恕小的不敬。”刘四喜作揖磕头,“小的想着,不如改成:玄元山上住闲王,紫微召来赈灾忙,父子一齐心。”

    我思忖一阵:“‘闲王’听来像‘贤王’,叫他‘无事王’得了。‘召’字不好,显得他好大的架子,改成‘叫’。最后那句也改成‘上阵父子兵’,上口些。”

    刘四喜依我的意思唱一遍:“玄元山上无事王,紫微叫来赈灾忙,上阵父子兵。”

    这也不大好听。不过我也不是文豪,刘四喜也只是市井之徒,想破脑袋也编不出个马屁连篇又文雅大方的东西来。

    “先这样传。我把府里的糖调出来,让那些小儿唱,唱会了给糖吃。”我严肃吩咐,“别的事你不用管,就盯紧这一件。办砸了,你是王府的伙计,得一块儿掉脑袋。”

    “是!是!”刘四喜连忙去办。

    我在后堂稍坐一阵儿,平复思绪,又召黄齐山来,吩咐他秘密将美酒和百金送去天义帮。不论如何,人家帮了大忙,还因此惹祸上身。李小天是个豪侠,霍文彦又已南下,我要想在东京城里混得开,得结交暗道儿里说得上话的朋友。

    正待回程时,几个织娘却从布坊赶来,捧上一个小布包袱。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各色各样的福袋,绣工精湛。

    “娘娘和殿下是我们的大恩人,我们没别的本事,只能绣几个福袋,求老天爷保佑娘娘和殿下。”织娘们纷纷跪下。

    我连忙制止:“别跪,也别叫娘娘。僭越的事,惹麻烦!”

    回程路上,我竖耳聆听,的确没再听见那破军贪狼的童谣。只是那云沉沉压在内城上空,分明不久前那里才是被禁军和中枢重重力保的坚城,如今倒瞧着像是幽深狼穴。

    我久不出门透风,心思也沉重,路上便行得慢,回府时天已擦黑,刚进卧云阁,先是见樊定邦惬意卧在连廊上,又见不惹侯在浴房门口,房内点灯。

    “王爷回来得这样早?”我问不惹。

    这段时日江恒依旧忙碌,忙碌着将太平仓的窟窿堵上,归来时总是深夜,很是疲惫,也不怎么说话。我知他压着满心愤懑在做这违心事,也不好多问,只能为他留一个温暖的怀抱。

    “爷像是得了什么消息,忽然就说无心公务,直接打道回府了。”不惹也摸不着头脑。

    消息?不会是那童谣吧?

    我心中一凛,又暗自纠结。

    有人借天象造谣,这绝不是好兆头,理应即刻与他商量对策。可……不知怎地,我又想起梦中他怒斥“妖妇祸国,涂炭苍生”,那眼神何等仇恨,何等冰冷。

    他若只是郁不得志的闲云野鹤,此事大概还能当做一桩无稽笑谈,可我撺掇他往上争,待他回过头来,可还能容得下曾被造谣为贪狼星的枕边人?

    贪狼命主桃花煞,偏我这卧云阁里,种满了红灿灿的绛云仙……

    还有那裁军之争,若是有朝一日,他过河拆桥裁到樊家头上……那史书里,字里行间可全是前车之鉴。

    “樊夫人要不先回房歇息?晚膳已传过,晚些时候就到。”不惹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

    我咬咬唇,吩咐道:“你先退下。”

    不惹向来看主子脸色行事,近日我与江恒亲密无间,他自然就对我言听计从。

    见不惹走远,我犹豫再三,敲门道:“覃思,我有话跟你说。”

    “进。”江恒的声音模糊传来。

    我推门进去,掩门站在屏风后,良久,才下定决心道:“我今日出去,听着个童谣。”

    江恒不置一言,似是在等我老实交代。

    “原先,就是我出生那日,有个天象,说是……破军、贪狼凌紫微。”我刚起个头,又犹豫半晌,委婉解释道,“原也没人说道,毕竟一夜出生的婴儿千千万,便是那间产房里也不止我和胖子两人。可后来我爹调去赤霄关,得了明老爷子器重,董元奎那鼠贼嫉妒我爹,就造谣我和胖子是那两颗凶星。只是这谣言从来也没人信,你也知道,胖子又怂又笨,文不成武不就,我成日跟小子瞎混,全没个女人样,都说我爹这一对儿女是养废了……”

    “嗯。”江恒模棱两可应一声,影子投在屏风上。

    我咬咬牙,全盘交代:“这笑话传过两年就没人再传,我也早抛去脑后,所以没跟你提过。可我今日出去,听到街上有人唱童谣,说……我是贪狼,你是破军。你听过没?”

    “我近日多在官署,不曾听闻。”江恒淡然答。

    他这态度,倒叫我有些糊涂,便又试探问:“董元奎背后是卫王府,莫不是有人要害你?”

    “嗯,我知晓了。”江恒答。

    我终于听出来他全然心不在焉,又疑又忧问:“你怎么了?”

    “宝珠,前几日枢密院已得密报,我今日方知。”屏风上的影子微微垂头,良久,他才道,“辽帝,半月前,重病而亡。”

    这天边而来的惊人消息,让我恍惚以为自己听岔了。可那影子竟微微颤着,低头笑起来,一声,一声,低声而笑。

    我绕过屏风,探头一看,见缭绕热雾中,江恒弯着腰,一声接一声,低声而笑。

    他听见脚步声,抬头望来,脸蒸得微红,眼也发红,如劫后余生般对我释然而笑:“宝珠,借你吉言,大梁,天命尚在!天命尚在!”

    看着他微颤的肩膀,我忽而明白过来:这些时日,压在他肩上的,何止是京师百万黎民,而是整座大梁江山!他满心不甘,却低头让步,只因那食天下之利者见势不妙,逃之夭夭,将这整座江山,如烫手山芋一般,扔向这个被厌弃闲置、猜忌打压十年的“不孝子”。

    “我最近也总是梦见辽子打过来,吓醒好几回。”我骤觉鼻酸,含笑走近,弯腰以额相抵,“那夜果真没听岔,是老天爷说要帮咱们。都怪你念经不诚心,他只能托我转达,你得谢我啊。”

    江恒将我紧拥入怀,脸深埋在我颈窝间。我也不知掉落在皮肤上的是热水或是热泪,只听他颤声感慨:“梁有悬黎,天命永昌!”

    当夜我俩是万事也不愿再理会,仙儿啊狸奴儿呼唤天明。

    月余后,那拍屁股就跑的万民君父,终于祈完福,带着浩荡的队伍归京。

    百官自是伏感圣恩,以左相为首,乌乌泱泱,跪泣殿门,上表乞求,为这天命加身的老头儿加封太上圣德道君皇帝。

    一跪一拒,一拒一跪,再跪再拒,拉拉扯扯,一出好戏。

    最终,圣旨一宣,礼部一接,大庆一场接一场,太上圣德道君皇帝大手一挥,随驾祈福以及留守赈灾的一众功臣,通通有赏!

    只是,那些因未及时得药得粮而死的灾民,皆无声无息,被遗忘在东京大街小巷的阴影中。

    而这捅了耗子窝的无事王,也似无声无息,被遗忘在静如止水的静王府里。

    十日后,府里才来了两道旨。

    头一道给江恒,先夸他“忠诚体国,协同右相,赈恤灾黎”,转而又责“国仓失火,职司攸关,难辞其咎”,再大度表示“特施圣恩,宽其过咎,不予深究”,最后宣告“为彰平定疫疾、靖安百姓之功,特赐改封‘靖’,加赏食邑三千户”。

    当真好笑。

    靖本就是他封国,“靖”原就是他封号,连那三千食邑也是老头儿去年撒泼耍浑硬削去的。将原有的东西还回来,便算是嘉奖?

    第二道给我,倒是简略许多,只夸了郡夫人樊氏的增粮义举,没提江三爷在户部门前那惊天一吼,最后大度赐下封号“静贞”。

    领旨谢恩后,我悄声对江恒玩笑:“圣上是多喜欢这个‘静思己过’,刚给你摘下,又给我戴上。这俩字怎听怎像是敲打我呢?”

    “是应敲打。”江恒亦附耳调侃,“若是加封‘虎贲’,恐怕你下回,便要斗胆枪挑殿前司了。”

    “七爷但有吩咐,三儿就去撂一枪试试。”我挑眉眨眼。

    “如此,已很好。”江恒轻抚我额发,“请命赈灾时,便知会如此。如此,已很好。”

    我笑捏他鼻子:“树,你当真要成仙啊?”

    既然得了封,自然还需进宫谢恩。我这小小外命妇,照常没资格面见太上圣德道君皇帝,只能随靖亲王从宣德门入,经过漫长宫道,入右掖仪门,听宣后,便入垂拱门,跪在垂拱殿外叩谢天恩。

    皇帝只宣儿子进殿,我只得老实巴交跪在七月初的日头下,亏得江恒让我在膝上偷绑软垫,热虽热了些,膝盖倒不算太受罪。

    跪候良久,隐约听江恒道一声“君有诤臣,不亡其国,父有诤子,不亡其家”,紧接着便是杯盏碎裂声。

    我心惊肉跳,抬头一观四周站立如林的禁军,不敢妄动,急得直挠指头。

    出门前,江恒在两本奏章间反复权衡,最终拾起那本半寸厚的奏章揣入袖中,面沉如水携我入宫。

    他向来行事折衷过度,可自从那帮奸臣拒开太平仓,他已屡有激进之举。我原只当他是受我鼓舞,终于强硬起来,十分欣慰,可如今跪在这高墙重围的垂拱殿前,我连大气都不敢出,竟是先怂了。

    又不知过多久,日已西斜,终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我不敢抬头,斜眼瞄见江恒退至我身侧,跪地磕头。

    “儿臣谢父皇恩典!”

    我不明所以,只能跟着叩谢,好在他偷偷携住我的手,心中方觉稍安。

    退出垂拱门,还未出右掖门,仁明殿却又宣召我。江恒轻叹一声,无奈领我前去。

    皇后依然面带病容,脸色也不大友善。我叩完大礼,她也不免我礼,只对江恒道:“恒儿,扶英得了件稀罕物,正邀你去赏鉴呢。”

    江恒不起身,跪在我身侧道:“母后,樊氏对儿忠贞不二,无论何事,她绝不会对儿有丝毫隐瞒。”

    皇后语塞半晌,只好让江恒在一旁坐下,转而肃然问我:“樊氏,你可知‘静贞’何意?”

    我匍匐叩首道:“静,乃娴静。贞,是忠贞。”

    皇后声音一凛:“那你可当得起此二字?”

    “只能当一半。家父苦守寒关,忠贞侍主,家训自不能忘。妾身出边塞,自幼少习教养,行止粗野,‘静’,当不起。”我又叩一首,“但既蒙圣恩,赐封‘静贞’,妾自当以此勉励,认真学。”

    我态度前所未有的端正,皇后也无从挑剔,欲言又止看了眼江恒,顾他面子,只能提点我道:“既知当之有愧,今后更需静思自勉,安守本分,尽心侍奉靖王。”

    “是。”我又磕一头。

    皇后这才免我礼,却不赐座,自顾与江恒闲话起来。

    我知他还需依仗国子监,不便过度忤逆这多病的养母,只能再苦一苦跪麻的膝盖,耐着性子站在一旁。大概又是顾虑我在场,母子的体己话说不痛快,干干巴巴,尴尴尬尬。亏得酉正将至,宫门即将落锁,皇后这才恩准江恒领我回府,又吩咐我五日内抄十遍《女诫》送进宫来。

    抄便抄吧。卑弱第一、夫妇第二、敬顺第三、妇行第四、专心第五、曲从第六、叔妹第七……我都抄得倒背如流,除了练个手稳,还能有几个用?

    皇后自然心疼儿子,照常赐下轿辇,不过刚出仁明殿门,他便说想走动走动,下轿扶住我:“受屈了。”

    “早知这护膝再加厚半寸。”我悄声玩笑。

    宫中不是闲话之地,腿已跪僵的难兄难弟只能搀扶着漫漫而行。夕阳在朱墙上拉出长长人影,压抑深宫中,仿佛因有人相伴,倒显得分外安谧。

    终于走出宫门,刚进马车,江恒便要替我揉膝盖。

    “哪儿那么娇气?”我嘴上拒绝,身体倒是舒服往后靠,“瞧今日这架势,王妃我是别指望了。”

    江恒轻柔捂暖我膝盖:“此生唯你,他人皆不可。”

    “你不出息,那倒没事。如今出息了,圣上哪日高兴赐个婚,还能抗旨不成?打架不嫌兄弟多嘛,来个江二也好。”我撇嘴一笑,又打探问,“方才那杯子一砸,当真吓死我了。他没罚你吧?”

    江恒沉默难答,似有沉沉心事。

    “有事你得跟我通气啊。咱可不是寻常兄弟,已是生死袍泽了。”我拍他肩膀,又见他眼含不满,改口道,“夫妻,夫妻。夫妻之间可不能有事隐瞒。”

    “前途未卜,徒令宝珠担忧。”江恒轻抚我脸颊,黯然微笑,“受屈了。”

    其后自然是抄《女诫》,江恒说不打扰我抄书,办差回府后多在清英斋看书,就寝时才来卧云阁。不曾想我这书还没抄完,他那边竟又出了变故。

    当日江恒上朝后,不多久莫问便慌慌张张回来汇报,说他被请去大理寺,协助调查赈灾贪腐案。

    我心头一凛:“谁贪了?”

    莫问哭丧脸道:“说是……王爷贪了,圣上发好大的火!”

    妈的,这群杀千刀的狗官,卸磨杀驴未免也太快!

    我正待想办法,莫问又道:“王爷让夫人不要忧心,安心抄书就是。”

    我皱眉问:“他什么意思?”

    莫问光是摇头,我急躁得在屋中踱步两圈,挥退他,又坐回书桌前,挠着指头不住思量。可此事我当真无计可施,再胡奔乱撞,保不齐还会惹出祸端。

    万般无奈之下,我只能召来范九月,吩咐道:“事太突然,你尽量查查线索。”

    范九月领命退下。我烦躁不堪乱揉眉心,再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字,只想冲到仁明殿,将这些纸全扬了,大骂一声:卑弱第一、夫妇第二、敬顺第三,抄这些有个屁用!我就是刻成碑,能救你儿子命不?

    午后范九月来报,这案子是御史台所参,说江恒借灾挪用公款,数目倒是不太大,只有三千两。

    呵,三千两?一国亲王,缺你那三千两花?这回赈灾都不止贴出去这点钱!

    “再查。”我厉声吩咐,“查清楚到底是谁捣鬼。”

    心急如焚候至酉初时分,范九月还未归,倒是江恒先回府。我忙奔过去问:“查清了?是谁栽赃你?”

    “无事,只是协助调查,明日再去便是。”江恒淡然问,“《女诫》抄得如何?”

    “我哪还抄得进去?”我急道,“这次咱可得罪不少人,合计合计,我能帮上什么忙?”

    “无妨。贺侍御忠正无私,深得父皇信赖。既有贪腐,他理应弹劾。”江恒垂眸而笑,“我确也瞒藏账目,弄虚作假。”

    我听出弦外之音,惊疑万分:“你……不是告过御状?他怎还……”

    “势单力薄,不如激流勇退。”江恒轻抚我额发,淡笑中藏满苦涩,“那日得旨,我便知,前路已断。既如此,不如……自退吧。”

    我只觉嗓子堵,心里恨,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江恒轻轻搂住我,在耳畔轻叹一声:“恒无才无能,无力助你一展抱负。还望……宝珠谅解。”

    我埋在他怀中,捏拳咬牙,指甲深嵌掌心,最终将那兵法一字一字从脑中挖开,一字一字从嘴里吐出,再一字一字从喉咙里咽下:“敌,则战,少,则逃。知胜,方可战。你做得对。”

    “嗯。快去补上今日抄书吧。”江恒微笑叮嘱,“我先去清英斋看书,晚间再来。”

    我点头应下,回东暖阁加紧抄书,抄完今日两遍,提笔停住,墨在笔尖悬坠半晌,最终,滴落在“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其斯之谓也”之后。

    晕开一团,瞧着真丑。

    我就着那滴墨,心烦意乱,写下一个刀劈乱砍的“兵”字。

    《女诫》其八,兵也。樊爷爷自创。

    大逆不道,赶紧烧了。

    次日,江恒自是不紧不慢,前去大理寺“协助”调查自己的贪腐案。这回倒是奇,大理寺客客气气,每日申时他就可优哉游哉回府,清清静静在清英斋看书,第二日再去坐着喝半日茶。

    查来查去,案子雷声愈大,诸多官员都为这区区三千两轮番去大理寺喝茶闲聊,先去的尚有雨前龙井品尝,后去的只能屈尊降贵喝那淡到没味的双井茶。据传,还有两个白胡子绯袍,不知是为抢茶喝还是别的缘故,竟然在后堂略展拳脚。

    最终,大理寺大约是心疼飞速消耗的茶叶和打碎茶盏,狗急跳墙将朱易知的几个门生与亲戚咬出来。劳苦功高的朱相见势不妙,惶恐伏阙请罪,自请贬官。

    这对君臣齐心为国,向来是大梁一段佳话。皇帝念其恪勤忠诚,只罚他一年俸禄,不过余下那些牵连其间的官员,倒是贬斥了一大片。

    说来也怪,大理寺分明已因赈灾贪腐案焦头烂额,偏还腾出空闲,审完年初枢密使张颐杖杀奴仆这件冤案,还了张大人清白。皇帝为安其心,拜张颐为相。

    如今,大梁已是三相并立。

    至于这贪腐“首恶”的靖王,最终定案为救灾心切,擅挪款项以应急需,并非中饱私囊。

    定案次日,圣旨便至,先斥靖王“未及奏请,擅动公帑,罔顾国法”,转而又称“念尔初衷纯良,不予深究,以彰宽仁之治”,最后宣“今忠州之地,霖雨连绵,堤防告急,尔既职司工部,着令明日赶赴忠州,督修河渠,将功补过,如有懈怠,必依律严惩,以儆效尤”。

    内侍官宣过圣旨,又传口谕:“路途遥远,灾情危急,不得携女眷赴任。”

    领旨谢恩后,我瞧不惹像是气得想跑去宣德门外骂人,真是个忠仆。江恒却只是默然良久,摇头一笑,独自返回清英斋,吩咐不得相扰。

    入夜时分,他大约是闭门念过一万遍《常清静经》,心绪终于纾解开来,命人在卧云阁院中摆上小几,与我把盏惜别。

    我竖指而摇:“你喝。我断酒一年,以茶代酒。”

    江恒含笑碰盏,悠闲慢饮。

    我见他神色疲惫,便打趣道:“从前总想出京,如今一去千八百里远,可算是如愿了?”

    江恒淡然而笑,并未作答。

    我又忧心叮嘱:“你远游在外,我不放心,西北小子你都带去。别推拒,我就在王府闭门不出,外头都是侍卫,西虎堂还有三十个武师,我一人能当百,不成问题。你那三脚猫功夫,至多打几个民夫,遇上山匪流寇可跑不掉。护卫都是领响吃饭,靠不住,你不带自己人,我睡不着。”

    江恒思量片刻:“好,我带几人随行便是,但你需留下得力干将,如若不然,我亦寝食难安。”

    我合计一番:“成,敦石头和范十月留下,你带范九月走。她是斥候营出身,功夫比我高,老爹私自调她出来,假作侍女,实则是暗卫。你可千万别怜香惜玉,该用则用。靖王殿下,妾身这算是把家底全交代了。”

    说罢,我笑着一摊手。江恒亦是一笑,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置于我手心。

    我定睛一看,这是一枚……白玉簪?样式古朴大方,只是形制怪诞,簪身雕作六寸长枪,枪缨流苏上系一对阴阳鱼。

    “时间仓促,打磨不甚细致。”江恒含笑望我,柔声问,“可喜欢?”

    我仔细端详簪子,又观他略显疲惫的面容,讶然问:“你这段时日,是躲在清英斋熬夜磨簪子?”

    江恒倾身靠近,轻吻我面颊:“可喜欢?”

    我扭头嗔他一眼:“枪就枪,挂阴阳鱼做什么?要我跟你上山当道姑啊?”

    “狸奴儿自谦为炭,黑炭白玉,不正恰如一对阴阳鱼?”江恒附在我耳畔,低语轻念,“孤阴不生,独阳不长,阴阳相济,万物乃昌。”

    我心领神会,指尖从他衣襟划过,慢条斯理捻下根猫毛,轻轻往他颈窝里一吹:“仙儿,你这是要与我论道?”

    哎,这临别一夜,正事没说上几句,净去论道了。

    (卷一·怡堂燕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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