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习习,拂动额前碎发。

    秦世卿的眉眼生来便是温柔的形状,好似永远也不会有生气的时候。

    明亮的灯火铺满长街,他看着泠石,目光与往日一般和善,陆庸却从中品出了点别样的意味。

    陆庸叹道:“这附近是新开了醋坊吗?怎么一股子酸味。”

    乍然看见秦世卿,还是在邺十二出现之后,乔欢多少有点懵。闻言,她用力嗅了嗅,蹙起眉头:“哪儿有酸味?家主,你闻到了吗?”

    这位同窗多年的结拜兄弟指的是什么,秦世卿心知肚明,嘴上却斩钉截铁道:“没有。”

    陆庸:“没有吗?”

    秦世卿:“你喝醉了。”迅速转了话题,“欢娘子,不知这位是……”

    泠石垂手而立,脸上是看不出表情的,略略扫了眼秦世卿,便重又将目光落在乔欢身上。

    乔欢还没有从这场“偶遇”中缓过神来,她不说话,泠石自然闭口不言。

    看见与秦世卿并肩而站的陆庸,再加上不知从谁身上刮来的酒气,乔欢猜到这兄弟俩大概是出来喝酒,恰好跟她撞上了。

    也不知道邺十二那个混蛋干的那一出混账事秦世卿有没有看到……

    “欢娘子,”陆庸单臂搭在秦世卿肩上,“我兄弟二人在明朝楼喝酒,见你被歹人纠缠,他急的不行,这才拉着我下来相助,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哎,你顶我做什么?”

    什么叫急的不行?秦世卿收回刚刚顶了陆庸肋骨的右臂,对乔欢解释道:“陆将军一向爱开玩笑,欢娘子切莫放在心上。”

    玩笑?乔欢垂下眼帘,落寞隐匿在眼睫投下的虚影中,若有若无。

    陆庸说秦世卿急的不行,秦世卿却矢口否认,难道见她被人纠缠,他就一点不快都没有吗?

    明明白日里还帮她摘去落于发间的树叶来着……看来又是她自作多情了。

    乔欢“哦”了一声,又道:“家主,他是我的一位故人。”怕秦世卿误会她水性杨花,灵机一动,看向泠石,“诶,你刚刚说,是要去给夫人买胭脂吗?”

    泠石愣了愣,到底是训练有素,眨眼的功夫就反应过来:“是,欢娘子,你们聊,属……我先走一步。”

    说完,朝着秦世卿点了点头,不给对方半点反问的机会,转身便走。

    听见“夫人”二字,秦世卿目光中的那点凌厉瞬间柔和起来。

    原来是位已有妻室的故人。

    倒是陆庸,对着泠石离开的背影呢喃道:“这人……奇怪。”

    秦世卿离得近,关心道:“哪里怪?”

    一举一动,训练有素,论本事仪态,超过寻常看家护院数倍,瞧着像是军中之人,且武功不弱。

    对方虽然已在竭力假装自然,但陆庸为官多年,多少看得出来,这个人,对乔欢毕恭毕敬,绝非只是位简简单单的故人。

    倒像是……仆人,或者说,侍卫。

    然而这些只是猜测,毫无根据的东西,他自然不会乱说,却是试探地说了句:“这人武艺不错,若放在军中,不出几年,必然出类拔萃,可护一方平安。欢娘子,你这位故人,就没想过从军?”

    乔欢微微一笑,“人各有志。”

    神情坦然,不见慌乱。

    要么是伪装得太好,要么就是他多心了。陆庸暂且压下心头的疑惑,装出随口一问的神态,低声调侃秦世卿:“人各有志。志不在此。你俩绝配。”

    秦世卿木道:“你醉了。”

    “兄弟面前,你还装什么?”陆庸扳过秦世卿的肩,他们背对着乔欢,“刚才不过说了句‘你急得不行’,你就驳我的话。怎么,她好歹是你招的女徒,你关心她的安危,有什么不对吗?来,你倒是跟兄弟说说,你想歪到哪儿去了。”

    自然是想歪到陆庸在暗示乔欢,某人因为爱慕而“关心则乱”了。

    秦世卿这才发觉是自己解读错了。

    “你以前可不这么鲁莽。”陆庸继续调侃,“还敢说不心动?”

    悄悄话不宜说太久,陆庸拍拍秦世卿的肩,“别想太多。等把人家小娘子气跑了,你就知道什么叫后悔了。”

    他转过身,唱戏似的变了脸,手抵着额头,一脸痛苦道:“完了完了,真醉了,头疼。欢娘子,陆某失陪。女孩子夜里一个人在外,太危险。你不如跟我兄弟一块儿回去,也好有个照应。”

    *

    月光皎洁,长风温柔,江南小调悠悠飘过桥头。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乔欢小口咬着泠石买的糖人,秦世卿走在身畔。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长街喧嚣,却有别样的宁静流淌在他们之间,这样美好的氛围,乔欢的心里嘴里都是甜。

    却不知,秦世卿的手心直冒汗。

    他向来话少,此刻与心仪的小娘子走在一处,更不知道说什么。

    更令他困惑的是,向来活泼的乔欢,怎么只顾吃着糖人?

    她不是说心悦他吗?这样难得的独处时光,她为何不与他说话?难道……因为阿绵的事,她生气到现在?

    她不喜欢他了吗?

    一直克制着自己的秦世卿,一点一点,将偷瞄的目光正大光明地移到了乔欢身上。

    有些事,还是说开的好。

    “欢娘子,阿绵的事,是我考虑欠妥,未能顾及你的感受。”

    乔欢还在低头吃着糖人,没有应声。

    可能是周围太吵了,她没有听到。秦世卿等了片刻,在一处柳树下停住了脚步。

    乔欢亦停了下来。

    垂柳柔柔拂过二人的肩头。

    就在秦世卿打算再说一遍时,乔欢忽然开口:“我确实不高兴。”

    秦世卿心头一坠。

    乔欢一口咬掉糖人的眼睛,咀嚼两下,甜水混着糖渣咽进了肚。

    “但我理解你。”

    同样是幼年丧母,阿爷无情。个中的痛苦,未亲身经历者,难以感同身受。想来秦世卿是推己及人,才对阿绵起了怜悯之心。

    “多谢。”秦世卿并没有感到轻松,“但我仍觉得抱歉。”

    “不用这样的。”乔欢展露笑颜,“家主就是心太软,这有什么好抱歉的。”

    “心软,并不是件好事。”秦世卿垂眸看向树影婆娑的地面,“尤其是作为一家之主。”

    夜又深了些,街上行人渐少,沿街商户纷纷下了门板,熙攘的长街顿时冷清起来。

    乔欢忽然道:“家主,我没见过我阿娘。”

    闻言,低垂的长睫猝然抬起,秦世卿看着面前的女孩儿,正如她的名字那样,欢,永远都是眉目舒展,永远都是无忧无虑,跟她待在一处,也总会被那清澈的快乐所感染。

    他想过,究竟是怎样有爱的爷娘才能养出这样美好的女孩儿。

    但现在,她说,她没见过她的阿娘。

    “其实,我不是家中独女。我还有位兄长。”

    握着糖人的手垂落,笑脸娃娃的嘴巴朝了地,变成一个哭脸。

    “阿娘怀兄长的时候,她最亲的妹妹,在她每日服用的药膳里下了药,导致她生产时胎大难产,险些丢了性命。若非我阿爷察觉不对,恐怕至今凶手还逍遥法外。”

    “阿娘的身子从那就垮了。大夫说她不会再有孕了,可谁知,后来又有了我。她的身子根本经不住再一次生产,阿爷便让她落胎。可她说,本来也没几年可活了,不如用那几年的苟延残喘,换一条新生命来这世上看看。”

    “阿爷说,我还没出满月,阿娘就亡故了。阿娘临终前为我取名‘欢’,就是希望我快快乐乐地活一世,自由自在,随心而活。”

    乔欢哽咽道,眼里泛起泪花。

    秦世卿递上一张方帕,乔欢迟迟未接,不得已,他只好亲手为她拭去眼角的泪花。

    “家主,你知道我那位小姨为何要害待她最好的亲姐姐吗?”乔欢抬眸,泪光点点,“就是因为,她曾难产诞下一名死婴。所以,她想让我阿娘也感受一遍她所经历的痛苦。”

    “不仅如此,她还想让我阿娘永远无法身怀有孕。家主,你不知道,在我家,一个无法繁衍子嗣的女人,会过得很艰难的。”

    身居高位,哪怕她的丈夫爱她如命,也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乔欢笑了笑,泪珠自睫毛滴落,打湿了秦世卿的拇指,“家主,你瞧,有些人,自己过得不好,就希望身边的人过得比她还糟,这样她才能舒心。结果到最后,最亲近的人离她而去,自己也没得到什么好下场。”

    “因果报应罢了。”秦世卿用帕子蘸去乔欢眼角的最后一滴泪珠,“善恶终有报,大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是啊。”乔欢握住秦世卿的手腕,温热的脸颊不小心蹭到秦世卿的掌心,泛起一阵酥麻,“善恶终有报。家主怜悯阿绵,是希望她能改过自新,越过越好,早日从家庭的不幸中走出来。家主与我那恶毒的小姨不同,家主是个心软的好人,会有好报的。”

    “家主,你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好家主。”

    “不止我,清澜斋上下,秦家上下,所有人,都这么觉得。”

    “你不必对自己太过苛刻。”

    不必对自己太苛刻。

    好像……从小到大,阿爷不管不问,他是祖父的期望,日日努力进学、钻研技艺,不肯有一日的松懈,力求各方面都做到最好。

    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不必对自己太苛刻。

    心软又怎样?

    他非圣人。

    总会有缺点的。

    微凉的夜风无端燥热起来。

    他的手还被乔欢握着。

    他这才发现,他们之间距离很近。再往前半步,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眼前的女孩搂入怀中,让她伏在自己的心口,听一听,他的心跳有多么快,多么响。

    乔欢还微仰着脑袋看着他,两瓣红唇沾了蜜糖,自带惑人的甜香。

    明明今夜滴酒未沾,奈何晚风醉人。

    紧绷的心弦彻底崩断。

    理智全无。

    在乔欢的注视下,秦世卿缓缓地,俯下身去。

    去触碰那近在咫尺的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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