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更迭,也不知是过了七日还是八日,乔欢拎着一盏说圆不圆说方不方、有棱有角的灯笼走出凝霜堂。

    落日西坠,倦鸟飞过暖橘色的云海。

    大约是秦世卿中毒一事,经历了和阎王爷抢命的惊心动魄,原先只道是寻常的安宁日子也变得令人倍感珍重。

    乔欢驻足看了一会儿晚霞,才继续往清澜斋走。

    内鬼未除,忧患仍在,总不能真正安下心来欣赏自然馈赠的美好风光。

    秦世卿派去县令府的小厮半点蛛丝马迹没抓到,就连泠石私下里的回禀,也只不过是冯家六公子今日去明朝楼吃了个酩酊大醉,险些辱了一名有夫之妇,亦或是去勾栏瓦肆狎妓胡闹,被冯县令五花大绑抬回府,家法伺候了一整夜。

    这日子过得,比起秦世琛,有过之而无不及。

    本该“志同道合”的两位狐朋狗友,竟然动了拳头。

    乔欢啧叹一声,真是奇也怪哉。

    想到秦世琛,难免想到他那位性格迥异的大哥。

    自打那日从长街夜游回来,秦世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对她又恢复了初见时的客气。

    客气到那夜长灯映照下,秦世卿若有若无的亲昵以及分糖而食的甜蜜都仿佛镜花水月的幻梦一场。

    而如今大梦初醒,她和他之间,仍隔着一层未曾戳破的薄膜。

    乔欢叹了口气。

    “成日里唉声叹气,小心变成个怨妇。”想曹操曹操便到,秦世琛靠在廊柱上,朝她招了招手。

    乔欢扭头便走。

    “别走啊,”大概是内伤没好全,秦世琛疼成了个跛子,但到底是身高腿长,几步就追上乔欢,“小半月未见,就不想我?”

    乔欢睨了他一眼。

    想。

    想揍你。

    就该让泠石把你揍成个哑巴!

    “秦世卿不搭理你,你别把气撒我身上啊。”说几个字,秦世琛就倒吸一口空气,都疼得嘴角抽抽了,还穷追不舍,“他这人最守规矩。你是他未来的弟媳,他避嫌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搭理你?”

    乔欢猛地刹脚,“你再胡说,我……”

    “你如何?”

    乔欢咬了咬腮帮,忽然变了脸色,“咦?家主!”

    秦世琛不疑有他,回头看去。

    小径空空,一簇斜出的花枝轻摇。

    却被人从后偷袭,他一个不妨,向前踉跄了一下,好在他还会些武,稍一凝气,不至于脸着地磕出个狼狈的大花脸来。

    乔欢送的风铃藏在袖中,啪嗒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叮铃的脆响,震得秦世琛心波荡漾。

    稳住身形,只见身后的小娘子眉目间有些偷袭成功的得意之色,却在看见那只风铃时神色微凝。

    落日余晖将那微怔的神情晕染得愈发可爱。

    他不禁勾了勾唇。

    早上出门的时候,怎么没发现天气这么好呢?

    秦世琛捡起落地的风铃,指腹抹去边缘沾染的灰土,“你的一片心意,我可舍不得扔。”

    这话说的,仿佛上次在街头,扔风铃的人不是他一样。

    乔欢轻哼一声,“爱扔不扔。还有,我把话跟你说明白了,我送你风铃单纯是为了表示感谢,没别的意思,你少瞎琢磨。”

    “哦。”秦世琛靠近乔欢,微微俯身,细绳圈套于中指,风铃自然垂落,铃铛叮铃轻摇,“你说明白点,我瞎琢磨什么了?”

    “听不懂人话就算了。”乔欢瞅他一眼,不欲和他废话,刚要转身离开,就见一双倩影自花枝掩映的幽僻小径款款而来。

    乔欢看着那道石青色的身影轻喃出声:“家主?”

    秦世琛道:“谎话说一次就够了。想揍我,来,随你揍,我绝不还手。”

    说着,抓了乔欢的右手就往脸上贴。

    乔欢下意识蜷起手指,指骨恰好拂过秦世琛的脸颊。

    若是忽略她那副惊恐的神情,不知道的,真以为是小娘子情不自禁地抚摸着情郎的脸颊。

    来人在五步之外驻足。

    秦世琛本也就是开个玩笑,没真用力,乔欢很轻松便挣脱开了。

    一双坦荡清亮的眸子看向来人,仿佛在说:“你看见了,我什么都没做,是他发疯!”

    这些日子秦世卿不知在忙什么,往往乔欢起身时便已出门,直到夜半方才回来,那时乔欢早就见周公去了。

    算一算,她也有三四日没见秦世卿了。

    秦世卿倒是没瘦,就是下巴冒了些胡茬,看她的神情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而已。

    乔欢瞥了一眼秦世琛,向右跨了一大步,明明白白地和他划出清晰的界限。

    站在秦世卿身旁的是名容貌端丽的女子。

    月白与银紫交织的裙衫穿在她的身上,积淀出阅历打磨的稳重,与秦世卿站在一处,不论是气质还是样貌,两人都十分相似,若是夫妇,绝对是相敬如宾的那种类型。

    她笑盈盈地看过来,乔欢的心蓦地上下一跳,只听她对秦世卿玩笑道:“瞧瞧,我就说这儿有人正说话呢,你却非要走这边,扰了人家好事了吧?”

    秦世琛这才察觉有人来了,他淡淡扫了来人一眼,“原来是南宫家主。”

    南宫璃点了点头,算是见礼。

    乔欢倒没什么吃惊的,算算日子,秦世卿的“小青梅”确实也该来了。

    走了片刻的神,冷不防被秦世琛揽入怀中,“介绍一下,乔欢,若南宫家主多留些时日,说不定能吃杯喜酒再走。”

    南宫璃愣了一瞬,才道:“那可真是大喜事,先道声恭喜。”

    说罢,她扫了眼秦世卿的神色,而后飞快垂下眼眸,不作声了。人虽还端方地笑着,但那淡淡的忧伤是藏也藏不住的。

    乔欢纳闷了。

    这莫名其妙的忧伤是哪里来的?

    不对,这不重要。

    她扯下秦世琛搭在肩上的手,对南宫璃笑眯眯道:“二爷前些日子被人打伤了脑袋,最近总爱胡言乱语。他的话,南宫家主不必当真。”

    秦世琛笑而不语,两臂抱于胸前,风铃自然垂落,打磨至锋利的铁片边缘折射出锋利的光芒。

    秦世卿的目光在风铃之上停留了一瞬,便淡淡移向一旁,不经意间瞥见乔欢做的灯笼,波澜不兴的面容终于有了些微波动,“欢娘子,这可是你亲手所制?”

    “是啊!”乔欢的心小小雀跃了一下。

    这是这么多天来秦世卿和她说的为数不多的几句话之一,还关注到了她做的灯笼!

    乔欢将灯笼高高举起,“我亲手做的第一盏灯笼呢!厉害不?”

    秦世卿被她逗笑了,“很有个性。”

    秦世琛嗤道:“你不如直接说丑。我一个外行,闭着眼也不至于做成这样。 ”

    “你懂什么?”乔欢对自己的作品很是满意,“千篇一律有什么意思,与众不同才是最好。”

    南宫璃突然抿嘴笑道:“旁的不说,欢娘子这画儿画的是真好。”

    歪七扭八的灯笼上画着一只三花猫,正抬了爪子,去抓墙头探出的一枝迎春花。

    大概是抓了许久都没抓到,那黑圆的眼中隐有怒气,寥寥几笔,却活灵活现。

    “我瞧着画得比你都好。”南宫璃对秦世卿道。

    秦世卿谦道:“自愧不如。”

    乔欢乐道:“嘿,果然是一份耕耘一份收获。得两位家主一声赞扬,我那些年下的苦工算是没白费。”

    南宫璃夸她:“好一个伶俐的小娘子,阿卿你可得好生教她,指不定将来她就是你的得意门生呢!”

    此言一出,四个人里沉默了三个。

    “那倒不必,”秦世琛盯着秦世卿道,“有周先生教就足够了,我秦世琛的夫人,还是不劳兄长费心。”

    空气里多了点剑拔弩张的味道。

    嘴长在别人身上,堵是堵不住的。

    乔欢吞下一口闷气,心道秦世琛什么性子,秦世卿肯定比她熟悉,想来也不会信他的那些胡言乱语。

    南宫璃不明所以,尴尬地笑了笑,而后对秦世卿道:“突然想起来,最近我新琢磨出了个灯盏样式,迫不及待想做给你看呢。”

    秦世卿点点头,语气温和,“去制灯室吧,我恰好有些疑惑,还想请教南宫家主。”

    乔欢的视线在秦世卿与南宫璃之间转了个圈。

    方才南宫璃好像叫他“阿卿”?

    而秦世卿对待南宫璃的举止言谈,好像和对待她没什么不同。

    仿佛还更亲昵些。

    乔欢的嘴角一点一点垮下来,秦世琛却恰恰与她相反,笑唇高扬。

    “兄长有事便去忙。”说完,秦世琛看向乔欢,“在后山的时候答应请你吃酒,可惜一直未能兑现,不如今夜你来我问梅轩,咱们一醉方休。”

    猜到乔欢要反驳,赶在她开口之前,秦世琛附耳嘀咕了一句,生生把乔欢的拒绝之辞压回了肚里。

    秦世卿离去的脚步一顿。

    他侧目看来,只见乔欢没有反驳,竟是默许了。

    “阿卿,怎么了?”南宫璃跟着停步。

    沉默片刻,秦世卿才道:“没什么。走吧。”

    *

    廊下起了灯,幽婉缱绻的唱曲声丝丝缕缕飘入清澜斋。

    秦老太爷又点了戏班来唱戏了。

    隔着紧闭的屋门,室内昏黑一片,唯有窗前的一豆烛火发出微弱的光,红绸缚于烛台上,随风飘扬。

    乔欢收了一柄手长的小刀入袖。

    “一会儿秦世琛要是敢动手动脚,我先收拾他。要是打不过,你再出手。”

    黑暗中,泠石应是。

    乔欢推门而出,去赴秦世琛的约。

    泠石从后窗翻出,跃上房檐。幸而无月,是个适合潜伏的夜晚。

    黑衣融入夜色,乔欢确定泠石隐藏好了,才收回视线,鼓鼓腮帮,深吸一口气,目光也坚定起来,仿佛不是去吃酒,而是去赴刑场的。

    刚迈出一步。

    “你真要去和他吃酒?”

    月洞门后,传来清润的嗓音,在这黯淡空寂的夏夜里,无端生出几分秋日的落寞。

    那人朝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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