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崖上掉落再加上被呼衍译拳打脚踢,在床修养七日,秦世卿才能下地行动自如。大病初愈,他走得很慢,胯骨传来的隐痛不得不令他走一阵歇一阵。

    这几日,在郑希与张渺坚持不懈、夜以继日、争吵不断的药方大作战中,一副药性温和的良方终于问世。三副汤药下肚,疫病就见好转。

    有了克制之法,疫病就如小病小痛一样不足为惧了。

    在外走动的村民越来越多,三位赤脚大汉随意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聊家常,一个秃头,一个长脸,还有一个络腮胡,浓密的树荫笼罩着他们。看见秦世卿走来,络腮胡老远就开嚷:“秦家主!身子好些了?”

    秦世卿走近,温和道:“好多了。”

    “你这好的忒快了!”秃头道,“这几日也没瞧见欢娘子去找你啊?人都没追上,这病咋就好了呢?苦肉计懂不懂?”

    秦世卿:“……”

    苦肉计,对乔欢大概不管用。

    络腮胡一拍胸脯,“秦家主,俺给你支的招,好用不?”

    被呼衍译抓走前,秦世卿眼睁睁看着乔欢与牟迟双双进了屋,正失魂落魄着,就撞见了络腮胡。当时这人也是一拍胸脯,“俺追媳妇儿的时候,啥也没干。胸膛一露,大大方方说一句‘俺想和你过日子’,好事儿就成了。”

    秦世卿瞬间想起陆庸看的那些乱七八糟话本子里写的,说女子看男人,一看脸,二看腰,骨子里的东西不处上几年是瞧不出的,所谓一见钟情,大多瞧上的是这种肤浅的东西。

    虽说他觉得乔欢不至于为美色所迷,他本人呢,也不屑用此招数。奈何他在乔欢那处屡次碰壁,实在是走投无路,便只能病急乱投医、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结果显而易见,情话也说了,腰也露了,可乔欢还是结结实实把他给推开了。

    秦世卿仰望湛蓝晴空,把那股子想哭的冲动憋回去。犹记得乔欢吃醉酒的那一夜,她满腔欢喜,说不在意他的批命,亲他、吻他,安抚他心中的不安。可他干了什么呢?

    昨日因,今日果,这不报应就来了。

    长脸男人嘿嘿一笑,“当初俺娶婆娘,省吃俭用攒了半年钱,去镇上挑了支纯银打的簪子,提亲当日往那一放。嘿!可把俺婆娘激动坏了,俺俩成婚到现在,就没吵过一次嘴,感情好着呢!秦家主,你家大业大,送欢娘子些小玩意,准能成事。”

    秦世卿欲哭无泪。

    他家大业大,乔欢岂不更是家大业大。怕是他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乔欢也不见得能稀罕。

    说了半天,没一句有用的话。秦世卿拱手谢过他们的古道热肠,恰在这时,陆庸身边的随侍小跑过来,“秦家主,将军瞧见欢娘子在屋内打点行囊,瞧着像是要走,特派属下过来知会您一声。”

    *

    统共住了没几日的屋子,也没什么行囊要打点,就算有,也是牟迟和泠石该操心的事。乔欢只管收拾好自己的贴身之物,晨起便去与阿福话别。

    尹二的状况一日日好转,阿福也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明媚神采。只可惜一双腿仍不能动,半瘫在床,一双眼却有生气的很,半点不见伤心之态。她拉着乔欢一道躺着,眼前是茅草黄泥糊成的房顶。

    “怎么突然想起去西迟玩了?”

    公主的身份,乔欢没告诉阿福,如今知道的,也只有秦世卿与陆庸二人而已。郑希或许猜到了些,但他那人向来不喜多言,他没直问,乔欢也就没去解释。

    “兜兜转转走了许多地方,还是觉得大漠戈壁最对我胃口。”乔欢道。

    “明年这时候能回来不?”

    “说不好。”

    “尹家的伯父伯母找媒人来俺家提亲了。”阿福侧过身,看着乔欢白瓷般的侧脸,“明年杏花开的时候成亲。”

    “嗯,尹二哥是个好人,值得你托付一生。”乔欢淡淡道。

    没得到想要的回答,阿福抿了抿唇,重又翻身盯向房顶。

    却听耳畔传来幽幽一声叹:“到时候喜宴上留个座儿呗,说不定我能赶回来吃顿席呢?”

    对上乔欢那抹狡黠的笑,怔了片刻,阿福扑过去一把搂住她的颈,“死乔欢,腿已经够疼了,你还舍得叫俺心疼!”

    说说笑笑的功夫,日头已移至顶空。挥别阿福,乔欢与在这几日里相熟起来的村民一路打着招呼回到了暂居的那间小院,刚进门,泠石便迎面递来一只火漆封口加有王兄私印的信封,“殿下,宫中来信。”

    看完后,信纸荡过烛火,燃成一堆灰烬。见乔欢神色有些不愉,牟迟大概猜到了其中内容,“可是大魏的使者到了?”

    这就不得不提,短短几日,呼衍邺人在大魏,前脚刚处理掉两个挡路的兄长,后脚南邪宫城就起了内乱,禁军统领反了天,一把刀架在老国主的脖子上,逼他写了传位诏书给自己的女婿呼衍邺。

    得知此事,乔欢暗叹这人实在是好手段,明面上拿西迟公主做挡箭牌,暗地里却勾搭上了统领家的贵小姐,死心塌地帮他造反。

    呼衍戚兄弟二人已死,能回援的兵马悉数为呼衍邺所控。南邪老国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据牟迟手下的人传回的消息,呼衍邺的登基大典,已经在筹备中了。

    试问,一个弑父杀兄的乱臣贼子,登位后不把邻邦弄个鸡犬不宁才怪!大魏皇帝外强中干,生怕南邪带兵来攻,与西迟联姻,两国联手,实属迫在眉睫。

    乔欢微愁道:“派去提亲的使者已经从大魏京都出发了。”

    依父王和王兄在信中所说的意思,是让她暂不回宫。西迟无惧于南邪也无惧于大魏,根本无需为此牺牲一个正值妙龄的小公主去嫁给一个年近不惑、小妾环绕的老皇帝。但西迟老国主不欲因此和大魏闹掰,乔欢暂不回宫,就能拿“公主”病弱养病在外为由拒上一拒。

    “老牛吃嫩草。”乔欢问牟迟,“不是说官家和阮贵妃情深意重,是青梅竹马长大的吗?这大魏官家两度娶妻都不曾考虑过她,她还能一如既往地对那个男人死心塌地?”

    牟迟:“……属下不知。”

    问这个,是替秦世卿问的。他既然承了皇命要为阮贵妃制灯贺寿,万一一个做不好点到贵妃痛处,怕不是秦家从此要被记恨。奈何宫闱秘事,连牟迟也打听不到。

    屋里有些闷,乔欢走到窗前,取过竹制的叉竿,单手推窗,“阮贵妃所生的二皇子也不过比我小三岁,要一个十二三的小少年认我做嫡母……噫。”

    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

    窗扇支开,远处流水蜿蜒、山峦层叠,五步之外有一棵不知名的花树,粉白小花串成小穗,一阵风过,细小的花朵儿洋洋洒洒,落在树下年轻公子的发顶、肩头。而他的目光直视前方,只见方形窗框内,女子单手扶窗,乌发辫成的粗辫随意垂落在胸前,红绳缠绕其间,映衬得衣领遮不住的纤颈肤白胜雪。

    一方窗扇,彼此皆为画中人。

    还是乔欢先反应过来,“家主?你能下地走啦?”

    秦世卿回过神来,“嗯,能慢慢走了。听说,你要走……过来看看。”

    “哦。”乔欢的食指玩弄着发尾,美眸轻挑,“家主亲自过来,可是有什么要说的吗?”

    不问还好,一问,就像被人戳中心事一样,有话也不好意思说了。秦世卿卡了半天,憋出四个字:“一路平安。”

    “哦——”乔欢将辫子往后一甩,“牟迟,天色不早了,再晚就找不到驿站住宿了!”

    说走就走,路过欲言又止的秦世卿时,乔欢冲他扬唇一笑,“家主,后会有期。”

    扬起的笑容还未落下,心里倒数的三二一还没完,就听一声脱口而出的“等等”响起在耳畔。

    “阿欢,你是我秦世卿唯一心悦过的女子。我可否——让我阿娘见见你?”

    *

    马车停在一处小宅院的后门前。

    秦世卿率先下了马车,伸臂,给乔欢一个借力,唇角在乔欢搭手时不禁翘了翘。

    宅院不大,中庭凿有一方小池,三尾肥嘟嘟的红鲤悠哉其中,池畔围有石块堆叠的假山,绿苔松枝掩映其中,俨然是处缩小的花园景致。乔欢扫了眼干净的墙角,没有一片枯叶,檐下墙根处甚至摆了只小马扎。看来秦世卿平素无事时是这里的常客。

    迎门主屋的两扇屋门大敞,一眼就能看见供桌之上供奉的牌位。

    乔欢谨慎措辞道:“秦夫人的牌位为何不供奉在秦家祠堂?”

    秦世卿取出三支线香递与乔欢,“与阿爷和离,是阿娘生前最后一个心愿。我掌家后便买下这处宅院,将她的牌位从族祠中移出。能令她魂魄安息,也算是我这个当儿子的,为她尽的唯一的孝了。”

    “与你阿爷和离?”乔欢觉出不对来。坊间传言秦夫人是产后体弱病逝的,若真如此,何至于闹到和离的地步?

    秦世卿本就不打算隐瞒,“我周岁那年,阿爷大病,阿娘出城去寺中祈福,回来的路上被顽皮稚童惊了马,马车倾倒,幸得一位义士相救,阿娘才幸免于难。”

    本是英雄救美的佳话,但坏就坏在,这美人是有夫之妇,这英雄救人时不免触碰到美人柔体。结果,一传十十传百,从英雄搂了美人的腰,到美人伏在英雄的怀里嘤嘤啜泣,传到最后,就连两人一见钟情这种荒唐话都有人说。

    秦远道出门在外受不了旁人那充满了同情与嘲讽的目光,回家后,自然把气全撒在了夫人周婉身上。后来,他又在外勾搭了其他女人,夜夜裹着脂粉香在周婉面前作威作福。没多久,那个深爱着丈夫的无辜女子就卧病不起,直到病逝她才留下遗书想求个解脱。

    周氏死得蹊跷,一旦和离,岂不坐实了秦远道被戴绿帽。为了遮掩丑事,秦家怎肯放人。直到秦世卿当家作主,才力排众议,还了周婉自由。

    亲阿爷杀了亲阿娘。秦世卿又岂会再给秦远道好脸色。乔欢暗想,这事要换作邺十二,秦远道早死八百回了,岂能活到今日唱曲听戏照常享受,只不过是在见了秦世卿时活似耗子见了猫,能躲则躲,躲不过就尽量避免正面冲突。

    见秦世卿神情落寞,乔欢有心安慰:“你能平安长大,快活度日,周夫人的在天之灵会感到欣慰的。就像我阿娘,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我能快快乐乐活着,替她继续享受这世间的一切。”

    这次,乔欢称呼的是“周夫人”。一字之差,身份却截然不同。

    秦世卿与乔欢并立,分别敬了三柱香。细烟袅袅模糊了牌位,秦世卿忽道:“女子名节之重,在意者,重逾生死。先前我囿于天命之说,恐放纵情欲辱你名节,故屡次推拒,伤你心意,是我之过。今卿已明心意,今生今世,非卿不娶,阿娘在上,字字为证。”他转身正对着乔欢,躬身,深深拱手作揖道,“卿之所悦,唯娘子一人,今惶惶求娶。若欢娘子心意已决,卿从此往后,再不纠缠。”

    乔欢被这突如其来的求娶吓到了,怔怔看着秦世卿。

    这算是,第二次求娶?上次还是在尹家村,她刚狼口脱险的时候。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说她此次若再拒绝,他便再不提此事打算孤独终老了是吗?

    秦世卿折腰与地面平齐,乔欢不回答,他便不起身,直到腰椎传来微微酸意,交叠的两手捂出一层湿汗,都没等到乔欢任何的回应,反而是晚风徐徐送来一声烟花绽放于空的炸裂之声。

    五颜六色的光点跃入昏黑的小屋,吸引了乔欢的注意。“咦?家主,有人放烟花诶!”

    是啊,有人放烟花呢。秦世卿直身,侧目看向斑斓的夜空,璀璨,热闹,却照不进他空落无所依的心。

    “走吧。出去看看。”秦世卿温笑道。

    没有像来时一样从后门离开,由秦世卿引路,亲手为乔欢敞开了紧闭的小院正门。

    与小院的清冷肃穆不同,隔着薄薄一扇门板,另侧,是一个如梦似幻的灯影天地。

    小院傍河,河水不深,水中有高低不同的木杆露出水面,数量之多,随河道的走向蜿蜒而去,一眼望不到尽头。而杆顶捆有细线,连接着一只只飘飘欲飞的橘色天灯。

    秦世卿邀请道:“走走看?”

    乔欢隐隐猜到了什么。

    沿着河道走,向左拐入主街后,眼前之景比方才更加绚丽璀璨,亮如白昼。只见沿街的商铺间悬有长绳,长绳挂有鱼形灯盏,首尾相连,呈水波状流淌向前,灵动鲜活,仿若置身海底,见无数游鱼正在顶空遨游。

    而鱼流尽头形成螺旋缠绕于一女子像上,纸糊的大红衣裙被置于体内的火烛一照越发鲜艳,城内的百姓几乎都聚集在此,仰着脑袋,看着灯人含笑的面孔,猜测究竟是谁家的女娘。

    纸糊的东西,面容肯定走形。但乔欢一眼便认出来,这身衣裙,这副模样,伴着周围璀璨灯火,恰是她上元节初遇秦世卿的模样。

    “呀,快看天上!”有人尖叫道。

    只见一条仿若天仙遗落的明亮飘带正缓慢地去触碰天上明星。乔欢惊讶地看向秦世卿,“怎么做到的?”

    秦世卿抿唇一笑,“河岸两侧各站一人,各执风筝线的一端,同时沿着河道行走,就像割草一样,风筝线将河中木杆之上栓有的细线隔断,天灯失去束缚,自然缓缓升空。”

    这场灯会,比上元节俪城所办的那次,更为盛大。非年非节,为谁所办,不言而喻。

    秦世卿刚想说些什么,才张口,就有位高嗓门的妇人插话进来,“欢娘子!哎呦喂,好歹叫我逮着你了!”

    回头一瞧,竟是彩衣堂的赵掌柜匆匆而来。刚近前,就抖搂开一方叠好的绢帕捧到乔欢眼前。

    “欢娘子撂了这段情,可这帕子是咱们彩衣堂收了您的钱的,不能昧着良心白占您这个便宜。”她不由分说,拉过乔欢的手,把帕子塞过去,长河浮灯的精致纹样落入秦世卿眼中,扰得他心尖一颤。

    赵掌柜毫不知情继续道:“小娘子,人生苦短,活到我这把年纪你就知道,情爱嘛,有,那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挡不住咱们过好日子。瞧你也是个爽快人,肯定不会为了个男人钻牛角尖。该抛就抛,该撂就撂,小娘子生的这么讨人喜欢,肯定不愁嫁!”

    就为了上次乔欢那句失魂落魄的“我喜欢的人可能不喜欢我了”,赵氏才特意说了一长串的话来开解,却不知,秦世卿心下苦涩,原来,他这段情,早就被乔欢抛却了。

    赵掌柜挥挥衣袖轻飘飘走了,留下秦世卿满腹哀愁。

    靳忠便在此时走来,递上一盏四方灯,上宽下窄,绘有清澜斋的四时之景。秦世卿接过,理一理心情,勉强牵起一抹笑,故作轻松道:“先前感念于欢娘子救命之恩,娘子虽不曾向秦某索取过什么,秦某却不能装聋作哑,特办此灯会,博娘子一笑。”

    “家主何出此言?”乔欢遥望连天灯带,仿若银河下坠,天地相接,“家主曾在坠崖时救我一命,两两相抵,咱们现在,嗯……谁也不欠谁的。”

    秦世卿一怔,苦笑了下,“所以说,你我,两不相欠了。”

    “嗯,两不相欠,就是这个意思。”乔欢道。

    “好,两不相欠。”秦世卿忍住眼中酸意,双手奉上手中灯盏,郑重道,“那,灯盏为引,送卿万里路,平安还乡。”

    隔着人群,秦世卿看见牟迟与泠石抱刀站在灯火之下,想必是来接乔欢的。

    乔欢接过灯盏,那一瞬,秦世卿觉得,他的心也一并被她接走了。

    不能再说下去了,泪感越来越强烈,秦世卿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住了。

    “好了,快走吧。多日不在,秦家亦有庶务积压。咱们就此别过,阿欢,保重。”

    回身,眼前人海茫茫、灯火阑珊,天灯形成的亮带业已飘远,散为点点碎光,汇入星河,消失不见。

    四处皆是路,却不知,何处是归途。

    “家主!”

    飘渺而悠远的一声,极不真实。才分离多久,竟就出现了幻听?秦世卿摇摇头,自嘲道。

    “家主!”又是一声。

    秦世卿脚步微顿,迟疑地回头。

    只见乔欢站在五步之外,鹅黄衣裙颜色鲜亮,几乎与周遭灯火融为一体,但那仿若嵌有明星的双眼,却过分明亮。

    “家主,你问的问题我还没回答呢,你怎么就先走啦?”

    秦世卿呼吸一紧。

    “不过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也有个问题想问问你。你们大魏是不是有句名言,叫‘来而不往非礼也’?”

    很简单的问题,秦世卿却隔了许久才迟钝地点了点头。

    “那好。”乔欢看了眼左手提的四方灯盏,而后举起右手捏着的绢帕挥了挥,“这个当作回礼,如何?”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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