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一旁,荇藻上的雾珠洇湿了他的衣摆,深重许多。

    幸蕴后来想,身量这么高的人,那时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女孩,娇滴滴的,仿佛谁一离开他就碎了。

    鬼使神差般的,她折返回去,蹑着手脚走到他面前,缓缓站定,然后变魔法似的从身后变出一枝花来,赧然递给他,她也不知道花叫什么,手边草丛里突然就看见了,蛮好看的,当做道歉的心意了。

    霍顿接过花,盯着那一枝沉默不语。

    良久,抿着的唇动了动。

    幸蕴偷眼瞧他,令她尤其失望的是,久不见其舒展眉眼,倒觉他眉骨下的阴影越发浓重。

    于是她索性往少年面前凑凑,将他嘟哝的话语听了个全。

    “欧石楠,山中薄雾,孤独,背叛。”

    她心里咯噔一下,暗暗思忖,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

    这怎么行,红旗底下生长的她不能让任何一个美型少年成长为阴湿男,她一把夺过花。

    “原来它叫欧石楠啊。”

    “你觉得它好看吗?”

    男生撇开目光,不说话。

    幸蕴不依不饶,重复问:“你觉得这花不好看?”

    话音落,徒留密林风声。

    她立时掉头,佯装离开。

    “好看!它好看!你别走……”

    霍顿一把拽住她,碧蓝的眼眸里满是慌张。

    幸蕴仰头看着他,若有所思,借着拉扯的胳膊,把人从靠近沼泽的水区往干燥的地方拉了拉。

    “那,你会用这么美好事物去象征如此悲哀又伤感的情感吗?”

    “……”

    面前人看着她,不作答。

    “说话。”幸蕴有些没了耐心。

    “我?不要问我,我没有资格。”

    “我总是满身黑暗,那么悲哀,没有人会记得我,不该有谁记得我……”

    霍顿抽回手臂,低声揶揄。

    幸蕴闻言,转着眸子皱眉,她忽地疑惑。

    “啊?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走?你不怕我靠近?不怕我记得你?”

    霍顿看了她一眼,脸上的表情变得阴郁,他闷哼一声,像是掺着笑,

    “你?你是人类,人类不是美好的事物,要不是看你瘦弱可怜,也没威胁能力,我一定不会提醒你不去喝河里的水,还有,我也曾是人类,我知道他们总是通过暴力来获得权力与财富,总是指点你,说你是怎么的不堪。”

    “虚伪,麻木,就是人类。”

    最后一句,少年几乎是咬着牙说道。

    幸蕴错愕,虽然她也曾短暂地同他意见一致,但是她拒绝一概而论,不是所有的人类都是如此,不过,她现在并打算同他争辩,并且她悲哀地发现,面前拥有雕塑般外表的少年已然成为了一个阴湿男。

    在此之后,幸蕴饱满的责任心轰然倒塌,如今只需知道如何回去就是了。

    她一边默默揩汗,一边哈哈应和。

    “那…什么叫你之前也是人类?现在不是吗?”总算给她问出一个重点。

    少年顿了顿,抛眼凝视远方,须臾,又满脸无所谓地轻淡道:

    “现在,我们都是出窍的灵魂,在挪威的传统里,我的灵魂将会在世间游荡八十七年,在此期间,若找不到回去的契机便会彻底消散,而在你们韩国……”

    “中国!我是中国人!我叫幸蕴!”

    竟然把她认成韩国人,这个光有美貌却无知的挪威男人,她恼火的想要跳脚。

    “那个有着神秘之术的东方瓷器国家,幸蕴……呵,我不觉得你很幸运。

    霍顿禁不住好奇,促狭着眼尾打量她,然只一瞬目光便收了回去,不然,幸蕴真的就准备一个眼刀杀过去,让他见识见识东方秘术之国的力量。

    她垂下脑袋没再理他,专心搜刮着自己国家关于死后灵魂出窍的小道轶事。

    多少天来着,回魂日……她之前有听说过的,五天,六天,还是七,七天!可给她记起来了,但她现在只想捶胸顿足。

    我的天啊,为什么他们是近百年,她才七天,这不公平!

    等等!

    一番焦躁之后她突然想起来什么。

    瓷器,神秘之术,八十七年……少年的话绕耳不绝。

    “那个……霍顿,我冒昧问一下啊,你,在这里多久了啊?或者说,你,今年多大啊?”

    幸蕴直勾勾盯着面前的人,不自觉屏息,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那他可是,一只老鬼了啊。

    还是少年摸样的人站的累了,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块布,铺在地上,坐下来。“八十三年,还有四年,我的灵魂就彻底消失了。”

    脸上看不见丝毫的急切在意。

    果然,她没有猜错。

    近一个世纪前的北欧人,难怪知识面那么匮乏,过时了啊兄弟,亏了这一张帅脸,啧。

    幸蕴佯装悲戚与同情地点头,连带着悄咪咪后退。

    可是还有一个问题,她百思不得其解,踌躇再三,到底拗不过好奇心,她在几步外的草丛后边探出一个脑袋,试探着问坐着的人。

    “可是,就算是你在这四年内回去,你原本的身体历经近百年,早化成灰了,哪还有地方让你回去重新做人? ”

    一时无人回应。

    少年不语,也不看她,沉默拆下别在腰间的短刃,低头捻起膝边的布擦拭。

    晨雾早已散去,惠风穿林而过。

    森叶作响,浓绿纷落,一切都在趁着白日劳作,比如送来清凉的风,保养短刃的少年,还有他头顶上方结成的,透着晶亮的蛛网。

    幸蕴看着光影在少年脸孔上切割成艺术品,想起之前写生时的石膏像,于是,完全入迷的她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头上的蛛网,而准备出门觅食的蜘蛛先生,正将幸蕴的脑袋当做爬梯,缓慢下来。

    可想而知,堪堪回神的幸蕴回头,目光对上一只手掌大的多足多毛动物时,表情是怎样的。

    痒麻的触感,漆黑圆溜的瞳,张开的黑爪,丝毫不动停在她的肩头。

    两两对视。

    “我——草!!!”

    森林深处吃草的动物们闻声抬头,半晌,又低下去。

    一刹那,可伶的幸蕴几乎当场晕厥过去,她本能地跳起来,疯子般手舞足蹈,试图让蜘蛛脱离。幸蕴悲戚的心脏承受不了二次浓情对视,更遑论去求证那东西是否还在,她直接拽扯下外套,远远扔开,然后三步并作两步,飞速远离灌木丛,跑到少年身后。

    霍顿依旧云淡风轻,不过在看了幸蕴的一番跳脚和慌乱后,表情寡淡的脸上有了一丝幸灾乐祸的意味。

    “我说什么来着,你并不幸运,哈哈哈……”

    霍顿嘲讽着回头,看见幸蕴涨红的脸,她跪在布上,双臂撑着铺开的布。

    随着胸腔的剧烈起伏,洁白的布上落下几颗疑似汗珠或泪珠,吧嗒吧嗒,晕开几点深色。

    他一瞬怔愣。

    他第一次看见女生哭。

    “你没事……你被咬了?”

    幸蕴作为二十一世纪女生,成长环境到底还算平和,乍然在自己身上看见只会在纪录片里出现的惊骇恐怖之物,没昏死过去已经算很好了,奈何她现在身边无人,只一个空有皮囊的毒舌老鬼,何其悲凉。

    想到这,她更是气郁烦躁,抬眼便冲那人瞪过去。

    “好好好,你就期待我被咬是吧?我这么聒噪,死了离你远远的,省的烦你!”

    面对幸蕴的烦躁。

    少年沉默不语。

    彼此僵持了会。

    “……不是,我,我没有这样想。”

    “对不起。”

    幸蕴瞪完,转眼便瞧见那低头支吾的人,倏然觉得搞笑,不是,哥你咋还有俩副面孔呐,多崩人设啊,她侧目,虚脱地依靠着树体,平复呼吸,不再理他。

    少年僵着别过视线,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脸上露出不可察的悔意。

    “随着年数增加,身体会不断转世,然后在每一世无一例外的早夭,或者变成Vegetaive Patient(植物人)。”

    “当灵魂回归,便会用这个转世之人的身体,魂体相合,就会呈现出正常人的状态,继续生活学习。”

    霍顿喃喃说着,神色晦暗了几分。

    幸蕴换了姿势,抱膝坐下,盯着远处的草丛发呆。

    “那,那些转世之人的灵魂呢,他们愿意把身体给你吗?就算给了你,他们怎么回来?”

    “他们没有选择,只能在不同的时空里等待转世,一个人默默等待契机回去,一百年为期,不然永远消散,这是规则。”

    霍顿撇过头,攥拢的眉峰彰显着对这个问题的抗拒。

    幸蕴仰头,古木盘根错节,虬干拔地而起,被苔藓覆满,交织着延伸至离天空最近的地方,鼻尖萦绕着泥土草木气息。

    一切都是山谷森林的脉络,它们有血液,在跳动,这是一颗盛大自由的心脏。

    她也不再追问,永远不要刨根问底别人的过去,那可能是永远不想触碰的回忆。

    既然不聊沉重话题的话,

    那,逗逗他吧。

    “喂,霍顿,你以前见过亚洲人吗?”

    “见过。”

    “见过!?八十三年前,那就是上个世纪中叶,中国近代也差不多开始了……哇哦,你在哪而见到过啊?”

    现代人幸蕴真的很好奇。

    霍顿垂头陷入回忆,棕色的睫毛蒙住澄蓝的眸子。

    “军校当学生的时候,一个自称来自中国的学生要求退学回国,我们在校长室撞见了。”

    幸蕴一瞬讶然,又迫于刚得知对方不一般的身份,态度明显变好。

    “所以,你竟然是军人?”

    霍顿瞅她一眼,眼神里透着轻蔑。

    “我有接受过正规教育,请合上你那因为无知而张大的嘴巴,幸蕴小姐。”

    幸蕴汗颜,老实合上嘴巴,倏然意识到原本准备好的话题早已跑偏。

    “哦。那你们那里对外貌是怎么看待的啊?就比如,你,觉得我模样怎么样?”

    她凑上去,放大自己的脸,呲着牙乐。

    少年瞥了她一眼,弯起碧蓝的眸子,嗤笑一声。

    “你真幽默,幸蕴,我以为你至少有自知之明。”

    纵然问之前已经知道答案,但被这样直白戏谑到底不爽,她闷声不屑,准备以牙还牙。

    “呦,那你觉得你自己好看?”

    她已经想好了,如果他臭屁自夸,她就诋毁他“床单式”的衣服,换攻击点,毕竟那脸,是真喷不了。

    少女的眸子熠熠生光,让他想起几十年前死亡时夜晚的天空。

    “我也不好看,我有自知之明,可不像你。”

    他摁回女孩凑近的脑袋,极度自然地说道。

    令人出乎意料的答案让幸蕴顿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击。

    半晌,她才佯装恶狠,盯着他再度开口。

    “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丑?啊不对,你凭什么觉得我丑?!我自己能说,你个老鬼还真就不能!”

    幸蕴张牙舞爪,一副谁都不怕的样子。

    少年伸出一只手防备她夸张的动作,另一只手则灵活地将短刃插入刀鞘,末了,毅然盘坐,郑重道,

    “因为我没有一颗阳光坚强的心脏,你没有一副有力量且灵活的体魄。”

    “所以,我觉得,我们两个都不好看。”

    说完,少年直接起身,捡起身边一根削尖的木棍,往森林深处走去,迈步的同时衣袍翩跹带起柔风,吹散幸蕴耳际的发丝,刺挠的感觉让她倏然回神。

    少年步伐缓慢,不时回头,示意她跟上。

    幸蕴望着他的背影,蓦地,眉眼弯弯,黑白分明的眸子露出晶亮的瞳光,她掸去身上的灰跟上少年,两人并排走着。

    得子如此,可教矣,原来不是阴湿老鬼,她的责任心又回来了。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觅食,那块布带上了吗?”

    “嗯嗯,带上了。不过,话说回来,你有没有觉得森林没有之前那么昏暗了啊,变得敞亮起来了哎……”

    “没有。”

    “明明就有……”

    远处的一团草丛下面,缓慢爬出一只毛茸茸的蜘蛛,它今天有些郁闷。

    因为没捕到食物,还莫名经历了一次地震,它得回家看看刚织好的家什么样,牢固否,晚间暴雨,避免淋湿成个落汤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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