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碟觉得自己并不能静心。

    她念诵着宝诰,却心猿意马地想着些不相关的事,譬如她为何如此执着于在真武大帝诞辰许下一些愿望。

    真武大帝成圣之路经历了许多波折,诱惑、寂寞、挫败兼有之,却一直恪守本心,最终得见大道,是以人们总说在真武大帝诞辰这日前去祈愿或念诵宝诰,能得保佑,增强信念,抵达目之所向。

    胡碟和云逸杰想要的一向很简单,左不过是能伸手抓住身边遭难的人,她曾于危难困苦之中逃离,幸得母师所救,自然也想再次成为那个伸出手的人。只是她恍然见好似才发现,这心愿并不那么简单,也许母师当年救她,也不只是将她从暴雨泥潭里捞起来而已。

    她堪不破,但她妄图勘破。

    所以她的祈求、她的本心,即是此心。她知道自己做的事也许有哪里错了,但不知错在哪里。在她的世界里,并非错了就是结束,并非错了就是失败,并非就该逃离。

    而是要找到答案,即知错了,便要知道错在哪里。

    今时今日,此时此刻,此心诚念,唯此尔尔。

    胡碟觉得自己需要做些沉心才能完成之事,索性拿来纸笔抄写起玄天宝诰来。

    晨时去了县衙一趟,回来时已过晌午,抄写宝诰渐入佳境,逐渐沉心敛绪,一抬眼,已是月上中天。胡碟走到前院远远瞧了一眼,还能看见东街上灯火通明,明光闪现。

    她将抄写的宝诰叠起来压在书桌笔筒下,转身靠在窗边望着天上月,轻轻叹了口气,平淡冷清的眼眉低垂,最终还是出了门。

    -

    谢明乾一行人在东街上逛了好一会儿,初时觉得新鲜,后也觉得不过如此。

    “总觉得和上元节没什么区别,都是些差不多的玩意儿。”春二拿起一个兔子灯看了一眼,又毫无兴趣地放回去。

    谢明乾抱着手,道:“我觉得也是,还以为能有什么新鲜呢,想来上巳节听到的最有趣的东西,竟是敏理说的真武大帝诞辰。”

    春二道:“他说叫我们都念宝诰,你们念了没有?”

    春雨不屑道:“没念,为什么要念?”

    谢明乾道:“固守本心,增强信念。”

    “切,”春雨道,“胡碟这是变着法儿说我们蠢呢。”

    春二愣了一下:“怎么可能嘛!”

    春雨揶揄道:“对,确实不是说我们蠢,估计是说甫泽呢。”

    谢明乾有些微微睁大了眼,而后皱着眉:“关我何事?”

    “我觉得胡碟这个人记仇得很,估计一直记着你绑了她的事,一直觉得你鲁莽冒进呢。”

    谢明乾很是认真地沉吟片刻:“那事确实是我思虑欠妥,所以我今年许愿,能改掉这性子急的毛病。”

    “你是该改改了,虽然师父这么多年也没叫你改过来。”春雨笑道。

    谢明乾苦涩道:“当年到底年轻,认为自己性子急一些也无伤大雅,有师父护着,犯什么错也知道他是小惩大诫,便不想着改变。如今遭了那么多变故,我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我了。”

    春雨见他如此认真,赶忙调转话题:“你性子实在急,今夜一直等不到胡碟,你过一会就捏一下手腕,就差急得团团转了。”

    谢明乾愣愣看了一眼左手手腕,那条嫩草色的竹叶银纹发带像一条小蛇盘踞着,被他的明蓝色窄袖绣金云纹深衣所遮盖,谁也瞧不出来。

    那发带时而真像条蛇般冰凉滑腻,叫他醒神,时而又像个火炉般温暖,烧得滚烫。

    谢明乾身上还揣着一条长短大小都十分相似的杏色浅雪绣纹的发带,料子与那日从胡碟手里被吹走的外衣很是相似,都如春日阳光,雨后春笋一般晴朗,与胡碟那条清雅的发带不同,更显温润缓和。

    这是谢明乾欲要送给胡碟的。不管胡碟认为那发带已落在冯贵家也好,还是他心知肚明那发带在他身上,他都有理由可以将那条新的发带送给胡碟,而后心安理得地继续占有那清冷似月如主人一般的旧发带。

    谢明乾说不准自己为何想留下这发带,但他认为自己一定得留下。想了半天,他突然想到刘庆的雷击木小狸猫坠子和卢猎户那祖传的黑金长矛,有了主意。

    他也需要一个护身符。

    这便是谢明乾给自己找的留下发带的理由。小狸猫坠子让刘庆有恃无恐,在险恶未知的深山中行进,全身而退。这护身符便是力量和勇气,胡碟如此聪慧的人,查案果决有谋,有个她给的护身符,自然叫他信心大涨、坚定信念,他甚至想着,这护身符是个实物,恐怕比念诵多少遍宝诰都要有用。

    他记起胡碟说的话,心上滚烫,炙烤着他。

    “那雷击木的坠子并不是真的能保你无虞,而是给你带来心神上的安定,几乎算是信仰般的力量,有了它,你便从不怀疑自己会在山林中出意外。”

    “因为太重要,太重要了,那枚木坠子,几乎就是你的心,它跳动着、存在着,你才能活着,你才有一切的力量和勇气。”

    谢明乾再次捏紧了左手手腕,心道这发带亦如是。

    只是他忘记了,狸猫坠子给了刘庆勇气,却也害他暴露。那黑金长矛让卢猎户胆大妄为,却也最终害他命丧。所依靠的、所信赖的,一开始若便是某物甚至某人,最终盾牌要变软肋,要被掣肘,动弹不得的。

    春雨说完了谢明乾,又去问春二:“我的好妹妹,今日去求姻缘,如何?”

    春二一听,洋溢的笑脸耷拉下来:“别提了,阿九陪我我去抽了根签,抽得个下下签,那解签之人说我这几年都别想有姻缘,气死我了!”

    阿九一直默不作声,这下好不容易愿意开口说句话:“那些都是假的,莫放在心上。”

    谢明乾问:“那阿九可去求了姻缘?”

    春二道:“怎么可能,她只是陪我去而已,你看阿九像有心嫁人的人么。”

    谢明乾道:“倒也是,我还道阿九突然间转性了呢。”

    几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一座小桥,桥底下是汇入通河的一小条支流潺潺流淌,将要踏上桥时,在桥边遇见个妇人,带着个抽泣不止的小女孩。

    “小雅,那风筝飞到树上挂住,娘亲已求过许多人帮忙了,可实在拿不下来,你哭了一整天,也该歇歇了,大不了娘亲重新给你买一个。”

    妇人蹲在小女孩身前,怎么劝也没用。

    谢明乾一听,想必是这女孩的风筝挂到了树上拿不下来,正伤心着呢。他大步上前去:“这位大姐,可是孩子的风筝找不着了?”

    那妇人见这高大的身影逼近,抱着孩子后退了几步,迎着灯火才看清这是个剑眉星目,身姿劲爽的贵人,连连点头道:“您是?”

    谢明乾笑道:“在下习得些武艺,上树取个风筝应当不难,我可以帮你们。”

    “在那儿呢,很高呢,梯子都爬不上去。”那妇人忧心忡忡地抬手一指。

    谢明乾顺着手指方向看去,果然瞧见一个花花绿绿的小风筝挂在一棵大树上,他自信道:“能拿到。”

    说罢一脚蹬在粗壮的树干上,踩着层层叠叠的树影波涛,披着皎皎月光,身姿轻盈,踏月直上九霄。

    谢明乾稳稳当当停在树冠附近,信手取下了那风筝,露出个志满意得的笑,悠然转身。

    他一手还撑着树枝,看向下首,瞧见那衣袂飘飞、遗世独立的素衣少年站在石桥上,身后人影晃动,灯火明灭,月光又白又亮,璀璨流光,自她身旁飘然而过,带来几分清冷气息,却见那少年也望着他,眼中无限深意,微淡笑意。

    谢明乾喜出望外,敏理竟真的来了。

    他拿着风筝,没沿着攀爬上树的来时路返回,而是直接踩着树冠自高空落下,衣衫被吹起,凌空扇动,飘荡悠然,轻飘飘又稳当当地落在桥头石柱上,而后轻快跳跃而下,脚点地落至胡碟跟前。

    胡碟瞧他这模样,想起谢明乾不过也只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只是这几年的风霜,叫他失了些势不可挡的生气,常常思量,久久彷徨。

    “敏理。”谢明乾眼角眉梢带笑走上前来,胡碟想起那日谢明乾舞剑,也是这般肆意。

    那妇人带着小女孩上前接过了风筝,连声道谢,便离开了。

    二人相对而立,立于石桥之上,听得耳畔溪流随月色流淌,一时静谧无言。

    “你帮人捡风筝?”胡碟先开口。

    “是。”谢明乾道,“敏理可是忙完了?”

    “嗯。我念诵宝诰一百零八遍,停下笔头,搁下心事,推窗见远山朦胧,开门见火树银花未歇,便应邀前来。”

    “来见我?”谢明乾一双晶莹纯净的琥珀色眸子紧盯着她,有些紧张。

    “是。”胡碟答得坦然。

    谢明乾心上敲起鼓来,那鼓声阵阵,扰得他心烦意乱,想平复些再谈话,却不想那鼓声是催人的信号,逼得他手足无措,情不自禁地掏出那条发带:“送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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