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抬起的手微微颤抖着,看见蒋玉蓉红了的眼眶,自己也开始鼻子酸涩起来。她有些无力地扶着桌子坐下,微低着头,叹了口气,缓慢道:“若不是被人嫌弃我们仵作家晦气,我又怎会落得个未婚有子的下场,被外人耻笑……”她扶额摇头,苦笑道:“这样的命,苦啊……”

    陈青与老林头相识于二十年前,那时候老林头还不老,也还未入赘卫家,没在城东卖酒。

    初相遇时,陈青并不愿意让对方知晓自己的身份,刻意隐瞒,只说自己是农家女。老林头说要娶她,与她一起做一对羡煞旁人的恩爱夫妻。陈青动容不已,与他私定终身,相约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共同生活。老林头也不疑有他,爽快地答应了。

    只是后来一场大水,他们在大水中失去了联系,老林头三个月没有出现,她日日夜夜焦急等待,在二人以前常常约见的巷子口,怎么也等不来那人。这时她身子不太爽利,因着自己懂些医术,一摸,方知是有了身子。

    那时起她便有些怨恨这个孩子,既是个牵挂也是个累赘。为了一个不知等不等得来的男人,若留下这个孩子,她便再不能与别人在一起了,好几次她心一横,想将这个孩子落了,却终究没狠下心,想着再等一等老林,再等一等吧。

    外面都说,她这个孩子是她消失了一段时间之后有的,实则不然,那段时间洪灾泛滥,人人自危,哪里顾得上她这样一个仵作家的女儿。妇人怀孕,总是三个月之后才显腰身,那些嘴碎的人胡乱猜测,也就将她这孩子传成这样,说不知这孩子父亲是何方神圣了。

    那时她心里总有些赌气,想着有朝一日老林回来与她成亲了,定叫那些人目瞪口呆。

    只是在那幽深寂静的巷子口,她等来的却是老林的一句抱歉。

    “阿青,对不住,我已经成婚了……”老林低着头,看也不敢看她一眼。

    陈青愤恨地甩了他一巴掌:“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老林目光放在她的腰身上,目光晦涩:“这孩子打了,你另寻个人家吧。”

    “姓林的,你是什么蠢货?”陈青瞪大了眼睛,泪水似雨不住滑落,“这孩子这么大了,这时候打掉,你不如说是想杀人灭口叫我一尸两命得了!”

    “我……”老林目光空洞地望着她,不住地摇头,“对不住,我真的对不住……”

    “你这个混蛋!”年轻时候的陈青比起现在,性格只会更泼辣,毕竟是与死人打交道,力气大不说,下手还不知轻重。她抱着肚子,对着老林头一阵拳打脚踢。老林头好几次疼得眼泪鼻涕一块儿掉,想还手制止陈青,却没想到,陈青压根就没给他还手的机会。

    一直到陈青打累了,扶着肚子站在一旁休息,他才能鼻青脸肿地,开口说句话:“你这毒妇,平日里那副温柔的样子,都是装的吧,嗯?”

    陈青气得两眼一黑,赌气道:“是啊,老娘就是喜欢装温柔,骗你们这种死男人的感情。哦还有,我不妨告诉你吧,你知道城南仵作家么?替收尸验尸,卖棺材卖香烛纸钱,那就是我家。”

    陈青指着自己,抬脚踢了老林的腿几下,“喂,我每次见你都是刚收拾完尸体就来的,我看可不是一个人,算起来,你抱着我的时候,相当于还抱着十几具尸体的尸臭味儿呢。你不是总说我好香么,那就是苍术皂角的味道,只可惜也掩盖不了我才刚刚碰过那么多死人的事实。”

    “怎么样,”陈青又恶狠狠地补了几脚,“爽不爽?刺不刺激?”

    老林头脸色大变,捂着嘴就要吐,吐完还嘟囔着:“你、你们家竟然是卖棺材的……”

    “是啊,我们家就是卖棺材的。”陈青插着腰站在巷子口,背后眼光格外的晃眼,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发生的一切,只是让阳光明灭闪烁,晃动如当初情动相爱时荡漾的心。

    “姓林的,从今往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们家不缺棺材,你的孩子,我会给它挑一口最烂的。”

    陈青拍拍手,潇洒地从老林头身上跨过去。她没有回头,她想往前走,只可惜前方是幽深不知处,身后才是柳暗花明,她却不愿意去。

    无论向前还是向后,对她而言,或许从踏进这条巷子时起,便是逃不出的死局。她想往前走,却从这天起,只能步入无边的黑暗。

    等到往里头进了一些,她才发现前方残垣断壁掩盖,这条巷子她与老林常来,却从未走进去过。这里从来没有任何人打扰,原来是因为坍塌之后,早就没有路了。

    她才惊觉自己踏入的是一条死胡同。

    陈青走得干脆潇洒,回家后却抱着肚子哭了三天。

    一切都变了。

    她看着这间自己长大的屋子,简陋、破旧,她曾经想要逃离,也曾经在这里,躺在床上,幻想自己的如意郎君和美满家庭。

    前些日子,陈青还在这里期待着老林的归来,期待着她所期待的一切都没有事与愿违,都像想象中那么美好,可惜现在她等到了那个结果,那个结果是一句赤裸裸的“你做不到”。

    那时父亲敲开了她的房门,坐在她身边沉默不言。她看着向来不多话的父亲,心里也满是怨恨,无声流泪。

    陈青和自己大哥从小就没有母亲,父亲没有告诉过他们这是为什么,但那些小孩儿总是爱围在她身边说,他们俩的母亲是不要他们了,受不了这样的日子偷跑出去了。

    她和大哥站在那些孩子面前,不会反驳,只会难过,那个沉默寡言的父亲也不会为他们出头,只会叫他们回去吃饭了,以后不要总在外面和那些孩子玩,仵作家的人,要学会习惯自己贫贱的身份,在人群中低调行事。

    陈青从小总是受人欺负,总是和人打架,总是过得不开心。这一点,她大哥的那个女儿倒是和她很像,只是这丫头傻人有傻福,总是过得没心没肺的,不像她,面上嬉皮笑脸,其实心里的眼泪流个不停,心里的那片土壤,没有哪时哪刻不是泥泞。

    陈青总是问自己,到底为什么过得这么不好。在她心里,答案无非是她是仵作家的孩子,她是个姑娘,她是个没娘要的野孩子。

    所以她人生有两大愿望,一是逃离仵作之家,二是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所以她想嫁个好人家,只可惜老林毁了她所期望的一切。

    但她也不会觉得玉蓉这丫头说的是对的。嫁为人妇的,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应该怎样都比她这种爹不疼娘不爱还未婚有子的生活强吧。

    只是陈青还是那个陈青,又不是那个陈青了。她不再天真单纯,不再抱有期望。她想否认玉蓉这丫头说的鬼话,心里却又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几分道理。

    陈青就这样与蒋玉蓉僵持着,相顾无言。

    “陈大娘,玉蓉姑娘,你们母女之间,关系还真是亲昵。”春信打破了沉默。

    陈青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瞪着蒋玉蓉不说话。蒋玉蓉摸着发烫的脸,赌气似的别过脸去。

    “我和我哥哥自小便是孤儿,都没能记得父母的样子,听人家说,孩子与双亲之间,总是又爱又恨的。”春信说完这些话,心里也有些诧异,难道是跟着胡碟混久了,自己竟然也如此巧舌如簧,会说如此让人动容的故事了。

    陈青闻言,有些心疼地看着春信:“春信姑娘,我小时候也没有母亲,父亲又不懂照顾孩子,我和大哥不是饿着就是冻着,总觉得自己可怜,但咱们不都还是好好长大了,咱们这样的人,才叫是有韧劲呢。”

    春信见陈青宽慰她,知道自己这故事讲得确实有用,三人之间氛围也好了不少。

    “是啊,我看玉蓉也是个有韧劲的姑娘。”

    蒋玉蓉见春信夸奖,一时间羞红了脸:“春信姐姐和守一姐姐才厉害呢,我要向你们学习。”

    “我们俩算什么厉害,还有真正厉害的你不知道呢。”春信好笑地点了点她的鼻子,然后呆呆地收回手,越发觉得自己像胡碟了。

    “玉蓉姑娘,你为何如此执着于做仵作呢?”

    蒋玉蓉有那么一瞬间的愣神,咬着嘴唇有些为难:“我……好像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

    “你看看你,”陈青没好气道,“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这么做,还天天拗着要学这学那的。”

    蒋玉蓉被这话一下子逼急了,迫切地想让自己说点什么:“我、我才不是呢,我知道的!”她抓住春信的手:“春信姐姐,我是觉得,跟死人打交道,比跟活人打交道的好!”

    春信眨眨眼,示意她继续说。

    “小一些的时候,我真的是这样觉得的。小时候,外面的孩子总喜欢指着我骂,说我是没爹的孩子,说我们仵作家晦气,我听得烦都烦死了,渐渐地,我也不想出去玩儿了,反正和他们玩儿就是自讨苦吃。外公总是劝我说,和他们一起玩儿的时候,多说些好话,多认认怂装装样子,这样就能融入他们了。可是我不想,我也说不出口。”

    “他们不跟我玩儿就算了,我和他们不一样,何必非要凑在一起呢。”蒋玉蓉抓紧了春信的袖子,“你看,你就不嫌弃我,还来我家吃饭,真正的朋友才不会嫌弃我呢,那些虚情假意换来的朋友,总有一天也会因为虚情假意而离开的。”

    “但是死人就好多了!”蒋玉蓉笑得狡黠,“他们又不会说话,不会嫌弃我,我也不用讨好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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