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康城为人间七十二城里最大的一座,戒备森严,上百名神官镇守其中。

    自打被上官少神接手之后,每日执勤者便被砍成了二十人,所行活计也仅是巡察街邻四巷,盯一盯有无妖魔混入。

    巡街的镇守神官三两成群,腰里挂个酒葫芦,摇着黑色经幡,边昏昏欲睡地游走四街,边思索今日晚间该进何食,散值后还能否赶上罗春阁的琴筝姑娘唱的第一支曲儿,若一时想到什么有趣的故事,多半会停下脚步唠上几句。

    两个镇守神官正靠在墙边,东一句西一句地扯,只等着太阳奔西。

    一胖神官抬腕,看一看腕上绑着的西洋钟:

    “放班了,不聊了。对了陈兄,明日宋冕那厮还点卯么?若不点我便不来了,媒婆为我相看了一户好人家,我得去拜会那位姑娘的长辈。”

    在这晏康城,安排众神官每日执勤的是宋冕宋副统领,每日例行点卯必得阴着个脸阴阳怪气一番,邬师爷一人身兼数职,管理账本,拨拉算盘,与外客交涉,全年无休,至于鸡毛蒜皮的邻里纠纷,则交于曾经号称六合八荒的第一神探——现今晏康城的神理司丞,魏乔掌管。

    邬行道与魏乔并称晏康城的一对卧龙凤雏,至于晏康少神,整座晏康城皆知他神龙见首不见尾。

    瘦神官还未开口,新来的天府少师插嘴进去:“他不点。”

    胖神官正在微笑,口中道“那便好”“那便好”,却冷不定地看见一着紫纱袍的女子正笑眯眯地盯着他。

    半歪在墙边,没个站相的两个神官“刷”得一下站直身体,瘦神官一本正经道:“少师今日可身体安康?怎有空到这边来了。”

    少师出没,十步之外必有上官少神在。虽不知为何这几日少神突然带着个师尊回了晏康城,也不知这少师脾性如何,但还是打起点精神为妙。

    墨灵额上依旧飘着一张黄澄澄的除魔符,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

    “我身体倒是安康得很。只是我向宋大统领要四个人做事,二十个传音节传音过去,竟无一人回应;我正好又闲来无事,便走了走你们日常巡察路线,还是你们二人出类拔萃,其他人多半正靠在墙边梦会周公。”

    两个镇守神官额上亦飘着除魔符,胖神官一时汗颜,隔着空气便知当时宋副统领的脸色。

    瘦神官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墨灵话中的关键词,一时兴奋道:

    “少师要寻四人做何事,您看我陈笑与吴瘦二人如何?是不是将要跟哪个城池开战,派人打探敌情,我陈笑老早便看他七十一城不顺眼,想我晏康神官个个英雄男儿,挥手间樯橹零落成灰,跺一跺脚地裂成块,怎能整日屈居于这穷乡僻壤之中,还不得一人整一个城主当当——呃——”

    还未说完,瘦神官陈笑便看见了墨灵身后,笑得和沐如风的上官少神,以及脸黑成一团炭似的宋副统领。

    他们未必会怕新来的这个不知根底的天府少师,但晏康城的镇守神官却个个受过上官少神的荼毒,他就是端着这么一副令人如沐春风的笑脸,领着他们不分昼夜地练功,杀人,攻城掠地。

    占领晏康城的那一天,上官少神端着温柔的笑脸,一脚踩在晏康城那个大腹便便的太神身上,问他:“法兰神器呢?”

    晏康城的老太神当机立断,立马将神器,太神之位,拱手相送。

    而他们这些跟着上官少神的人也大仇得报,那一日,晏康城一百余个横征暴敛的镇守神官被下了天牢。

    一见那他们的晏康少神,方才滔滔不绝的陈笑登时安静了。像只仓鼠般老老实实地望着封藏,若不是墨灵心有所虑,一直思索着赖康城的玄灯,指定要笑出来。

    宋冕狠狠地瞪了姓李的一眼,对封藏一拱手,惭然道:“千余年间平安无事,晏康城的镇守神官个个都闲出了毛病,每日总寻思着与人争斗,喊打喊杀的,宋冕日后定会对他们勤加管照,还望少神勿怪。”

    封藏语调平淡:“无妨,不休息休息如何有气力巡街?先选四人,通过神力测试后送去龙阙正殿。”

    李黑眼睛一亮:“做什么?”

    宋冕踹了他一脚:“少神说话不要插嘴。”

    封藏未理会他们几个,望向默不作声望向烽火台那边的师尊,眉头微微一蹙,忽而轻声唤:“师尊?”

    墨灵回过头来,望向那神采奕奕,像是要即将封侯拜相一般的陈笑,语调平静如常:“赖康城太神十日后过生辰,须与他送一份生辰纲过去。便挑四个人来,此行路遥途远,一去不知能否再度归来,且须想好了再——”

    话音未毕,那陈笑张口道:“某陈笑与吴瘦愿往。”

    墨灵微微一笑,“好,先去神力测试,通过之后找宋冕集中。”

    宋冕望向少神,见他竟然没有丝毫不虞,便一拱手:“宋冕领意。”

    墨灵点点头,不再说话,往方才所望的烽火台走去。

    封藏久久未领她见药魔玄灵,她心里便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

    树生魔人天生智慧超群,能修成天魔的树生魔人更是恃才傲物,矜骄心肠,六合八荒都不放在眼里,可这点满了的修炼天赋却未体现在为人处事上,千余年间,其狂妄自大的行事之风惹得天怒人怨,千百个树生魔人竟无一善终。

    巅峰般的开端使他们无法领会世间有无法言说的幽暗。

    可如果他们死过一次了呢?

    烽火台立在不远处的高岗,墨灵走在通往它的路上。凉风吹起她的发,过路的商贩在耳边吆喝,她能感受到封藏就跟在身后,无声无息。

    玄灵说,倘若他有朝一日身死道消,定要把他葬在人世间的最高处,他要昂首挺胸,将母亲树的血脉种在天上。

    “师尊。”身后的人突然出声了。

    墨灵望着被清扫地不染纤尘,蜿蜒着宝相纹样的烟囱,新襄的垛口,风远远地吹过来,墨灵偏头望去:“你师伯呢?”

    封藏走上前,将方才卸下片刻的熟铜面具又解了下来,手里却忽而多了一盏菩茗茶,他安静地把茶递过来,鬓发高束,清雅绝伦,从出生起就被教导人情故事的天才与被压于墓中三千年,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天才遥遥对望。

    “师尊,喝茶。”他道。

    墨灵望着他,然后一点点,将茶杯从他手里抽出去,在掌心顿了片刻,恍若要把茶盏碾碎一般,最后仰头一饮而尽。

    赌气般地望着眼前的人。

    封藏神色平静如昔,伸手过来将她散乱的碎发夹到耳后,仿佛望着一个被交到他手里,需要时时照料的孩童,他随手拔出腰悬之剑,一片寒光凛凛泛出。

    宝相纹样交辉成映,一束精光从烟囱正中心升起,片刻之后,一个小小的红木匣子飞扬旋转在烟囱正中央。

    红木匣子上长着一株她从未见过的草药,叶子青翠,枝芽嫩黄,细小的锯齿布在叶子上,寂静而甜蜜的药香在空气中四溢流散。

    她身边的封藏下拜行了大礼,起身,收回剑,“师尊,师伯从前成日担心,说你哪日自喜地悲天出来后,身边没有他们几个耳提面命,谆谆劝嘱,必定会对着那姓温的天神犯蠢。”

    墨灵闻言一怔,啐了一口,“他才会为着一个天神犯蠢!”

    说着,泪却悄无声息地坠了下来,她此前性子张扬,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哭过,此番却接二连三在自己的徒弟面前哭,不由轻轻侧身,遮住泪眼。

    封藏恍若不觉,指端射出一缕魔气,定住那红木匣子令它不再旋转,又着手变出了一把花洒,趴在红匣子上的青草舒展叶,在细水洒落中微微摇着叶子。

    他自顾自道:“有些时日未与师伯浇水了,师伯怕是等得心焦,要枯死了可不成算。”

    封藏又仔细地查检了一番这青草的锯齿,仿佛在认真思索这草药的可食性,墨灵皱眉看着他的行径,见他对着那草株翻了又翻,检查了个遍,边检查边道:

    “徒儿听闻养草株的,都须得令他见光,施一施肥,浇上些水,怎奈师伯与我千里托梦,说徒儿若敢将他晾在太阳底下,或是与他洒些乱七八糟的粪土,便教徒儿下到阴曹地府与他作陪,徒儿自是不敢。”

    他收起花洒:“师伯不愿我总来打搅,我便连水都甚少浇一次了。”

    “胡扯,此植株叶片单薄,可鉴日光,当是喜阴,你若将它移去太阳底下,不到一时三刻便要曝晒而死了。”墨灵道。

    封藏却出言反驳,接连又与她掰扯几次。

    两人的一番胡扯,墨灵心里的萧瑟凄冷之意倒散了不少。

    就在此时,却听封藏冷不丁地道:“魔人生来长自树上,死后重变植株。古典有载,身为天魔者不死不灭,这是师伯的第二种生命。”

    他伸手过去,那植株如有灵识般张探出了叶子,忽得一下,锋利的锯齿划破了他的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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