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

    蒂耶芙笔芯一样粗细的手臂托了托下巴,小小的脸上根本看不清表情,轻声细语道,“现在年轻人的名字都这么奇怪吗……”

    翠没太听清,面露茫然,刚想往前悄悄动两步,却看到蒂耶芙已经扇动着背后一对薄翼,朝自己飞了过来。

    她不由自主的被那对翅膀吸引了注意力。

    -好漂亮。

    像是美丽的犄角分出枝杈,仿若透明的珊瑚树,其间有翠绿光粒如液般流动,血管脉络一样的纯净,编织出分形结构般蔓延到微观视界的复杂花纹。

    ——这是妖精的性征:如虫翼般轻盈微薄之翅。

    妖精,即使在整个巢都也不会超过三位数的超稀有类人种,几乎是只存于想象中的生物。大部分人将其当成是一种都市传说,在各种创作空间里或许会用上类似“掌中仙灵”的设定,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真的存在。

    他们是货真价实的“幻想种”——其实,翠刚才遇到的梅莉女士也是一位幻想种,只是在稀有度上有差距。矮人在巢都的分布数量并不少,因其在寿命、神秘适应度等先天性能上的优越,他们在上城都有很高的话语权,以半身人为主导的“安塞格罗斯联合工业集团”,简称“安联重工”,是一家不折不扣的「巨企」。

    即使已经不是第一次接触这位奇奇怪怪的局长,看到蒂耶芙突然朝自己飞过来,翠还是有点不知所措,急促摆手道:“阁下,不用麻烦,我能听清。”

    “唔姆,一点都不坦率。”

    虽然体型很小,但蒂耶芙的飞行速度出奇的快,翠根本没反应过来,一抹翠绿的影子就已经停到她的近处——翠立刻收紧呼吸,生怕自己一口气喘大了给局长吹走。

    这么近的距离,她也终于能看清这位大人物的全貌——忽略体型,大概是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和翠自己的年纪相似,不过……妖精的容貌没办法用作参考,作为诞生于幻想中的长生种,蒂耶芙的真实年龄或许要突破翠的想象。

    据说:妖精是距离天空最远的有翼者,也是距离地面最远的介壳种。既不亲近飞鸟也不隶属蠕虫,所以只能徘徊在高于灌木,低于云雾的区域里活动——只有同样被鸟与虫一起讨厌的飞蛾愿意接纳它们,几乎每个妖精,只要能取得进入大礼池的资格,最后都会靠近蛾的方向。

    对策局的局长,整个基金会的内部总管,就是眼前这只勉强超出手掌高度的“少女”,蒂耶芙,一只幻想种妖精。

    蒂耶芙悬停在少女面前,双手背在身后,上半身前倾,睁大眼睛打量着她,又围绕着她盘旋两圈,然后很满意的挑选了肩膀的位置,压平裙边坐了下来。

    “不用紧张…”蒂耶芙翘着腿,靠近翠的耳边絮絮叨叨,“我懒得管那些条条框框的东西,怎么舒服怎么来。”

    她晃晃翅膀:“啧……我其实一直想在椅子里面装一个扬声器来着,但他们说这样有损局长形象,可我一个妖精要怎么有形象——这太奇怪了。”

    翠不敢接话,气都不敢喘,时隔一年又回想起了在学校里的生活:考试的时候做不出题,想往隔壁瞟一眼——抬头就发现自律监控的摄像头在正对着自己猛闪红光。

    礼貌一时半会是顾不上了,翠也没办法违抗颈椎的生理极限,把头朝后扭°去直视蒂耶芙,她只能对着面前的空气,直接道:“阁下,您有什么命令吗?”

    翠师傅,尝试切她的中路——争取速战速决,三分钟内顺利下班。

    “命令?没那么强硬,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天。”

    坏了,领导使用技能“聊聊天”,效果卓越,翠瞬间面如死灰。

    “你先找个地方坐…这个角度太高了,我有点不习惯,坐下来会好一点。”蒂耶芙指挥翠在墙边的客椅上就座,“这样舒服多了,唔,总觉得你有点眼熟,我是不是见过你?”

    “半个月前,我还给您送过一次文件。”翠言简意赅,其实上次她就已经告诉过蒂耶芙自己的名字,但这位大人应该是忘记了。

    这很正常,谁会记得一个实习生的名字。

    翠心说,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过了十秒,耳边一片寂静。

    翠开始有点不安,不知道是自己那句话引起了沉默,又不敢扭头去看局长的表情——直到一声轻轻小小的拍手声响起:

    “诶,我想起来了。”

    蒂耶芙招了招手,桌上的一份文件缓缓浮起,扇动着扉页朝翠飞过来,翻开在她面前。

    “阁下?”翠歪了一下头,差点压到肩膀上的蒂耶芙,但她也已经被文件上的内容吸引了注意力——这是她这趟工作的主要目的,新发生的紧急事项,上面记录着不久前的“休谟树新档案入库”。

    “你认识这个人吗?”

    文件停留在一张人像页,翠眯了眯眼睛,觉得图上的人很眼熟。

    蒂耶芙有点不自信的喃喃道:“我刚才想起来——翠,你是学院的应届生吧?这个人……应该和你是一届,哦不对,她好像只跟你同龄,但要比你早毕业。”

    她摇摇头:“你们都是应届生直升基金会,人设重叠了……难怪我会觉得这么熟悉,这几年的学院派越来越衰落,对策局里的学生好像都不剩几个,我给认混了……”

    -我当然认识她。

    蒂耶芙轻细的声音在她耳边徘徊,同呓语般模糊不清:“她叫维尔汀,是个天才诶,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执行官啦,我之前还给她授过勋——这次呼叫休谟树定损的人就是她,啧,以她的晋升速度,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委员组的下一个席位估计要有主了。”

    翠的眼神逐渐涣散,她想起四年前,自己刚刚进入学院的时候。

    那时候的女孩才只有十三岁,作为从上城的“菁英选拔”中脱颖而出的“天才”,翠通过选拔进入巢都英杰培育计划的名单,入学了被称为“基金会人才储备池”的圣三一学院。

    在这里研读四年,毕业后有三成的应届生都可以直接收到基金会的offer,成为一名光荣的基金会专员——光名号说出去都能让人抖两抖的“大人物”。

    刚进入学院的少女,还抱有着强烈的自信,她心高气傲,即使周围坐着的都是来自上城各区的“天才同类”,翠也坚信自己是特殊的一个。

    她也确实很优秀。

    第一学年,翠几乎用全科满分的成绩通过了所有的项目,因为天赋卓越,她又入选了学院内部的“特别班”,提前同龄孩子四年,了解到“神秘学”的存在。

    当然,由于孩童精神世界的不稳固,为了防止失控,她在这段时间里被刻意引导着“拒绝觉醒”。尽管还没有得到进入大礼池的资格,她也在保持着满绩的前提下,于一个学期内研读完“仪式学”、“神秘物品的辨识”、“秘密的保护”等神秘理论选修。

    她觉得,自己距离那个目的地已经很近了——只要顺利毕业,翠就能抵达那个高于凡尘的世界,那片悬于无形中的红池。

    然后,在第一学年结束后的总结典礼上。

    翠并没有被选为“新生发言代表”——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件事,包括翠自己。

    这个以往都由年度最优秀学员负责的任务,被分配给了一个连名字都没人听过的少女。

    “翠,那个家伙一定是走后门的…你也别太在意。”

    听着身边人的安慰,十三岁的天才少女很不服气。

    那天,翠特地带着一顶紫红相间,代表“学院首席”身份的学士帽,将教授送给她的荣誉勋章别在胸前最显眼的位置,然后早早来到会议厅,坐在整个大厅最中央的位置。() ()

    等到所有学生都入座之后,坐满了少男少女的会议厅显得拥挤起来。

    但无所谓,翠现在仍然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至高无上的焦点。

    直到,一个银发的女孩,慢悠悠的从后台走上来,然后面对众人站定。明明看起来娇弱瘦小,眼神却仿若俯视——那双琥珀色的瞳孔似流动的黄金,包裹着一轮稚嫩却耀眼的旭日。

    翠看到她胸口挂着的一个小牌,很不起眼,比自己的荣誉勋章难看多了。

    但上面画着一棵很怪的树形,还有两颗刺眼的十芒星——

    银发少女开口了,她的声音很好听:“大家好,我叫维尔汀。”

    “今天或许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很高兴能为大家……”

    维尔汀说话的速度不快,翠却一句都听不清,只觉得自己一直在耳鸣,只在最后,她听见台上的银发少女演讲的收尾,“我现在是对策局的正式探员……希望以后能在基金会见到大家,祝各位前程似锦。”

    少女脚下踩着血一样鲜红的长毯,有些匆忙的离开了,没有与台下最中央的翠对上过一次眼神。

    她从来没有直视过任何人,甚至包括哪些教授——这是在她骨髓里流动的傲慢。

    翠在那个时候,突然想起这样的一句话。

    -天才,只是见我的门槛。

    翠或许算不上天才,所以从那天之后,翠再也没见过她。

    后来听说,维尔汀在刚满十四岁那年就已经正式从学院毕业——这里早就没有东西能教她,少女的档案被完全转入基金会,很快成为对策局最年轻的首席探员。

    还听说,她得到了一条宏伟之路的名额,接受了对策局局长的亲自授予。

    世界只围绕真正的天才转动,星辰在朝阳升起的一刻便黯淡无光。

    翠已经不再感到不甘,她只是觉得麻木。

    那根本不是一个可以追逐的对象。

    于是,少女又浑浑噩噩的在学院度过了三年,最后以应届生第一的成绩直接升入基金会,但一切早就已经改变了模样。

    基金会的职员结构经常更变,这几年,随着学院派系逐渐衰落,巨企的话语权越来越大,还有“宏种族互助联盟”、“巢都生态保护组织”这类新兴派阀的崛起,导致上升渠道被疯狂分流。

    原本主导人才市场的学院,近几年已经关停了大半,只剩下基金会底下直属的几所培训机构,靠着头顶组织的直接输流,还能活得很好。

    但这属于是内部通道,简单点说就是自己人往自家里送——这种左手倒右手的操作,到最后还是没有新鲜血液加入,直到演化成老登卷老登,大家全卷死得了。

    学院派显然已经走到末路,不知道要再过巢都的几个政治周期才能缓过来劲。

    翠所在的这一届,已经可以算作学院派的最后绝唱。

    其实也就只剩几条小鱼小虾……

    ——还有一个挣扎了一年也没摘掉“实习”帽子的愚钝探员。

    .

    少女沉默了许久,才喃喃出声:“维尔汀,她去下城了?”

    “嗯,她是自愿去的,虽然下城那个地方很烂,但只要能在那个地方升入决策层,等她回到上城,委员组的大门也已经给她打开了一条缝——不愧是天才,仕途规划得也很完美嘛。”

    蒂耶芙似乎没有注意到翠有些低落的情绪,仍在她耳边不停说着。

    -对啊,毕竟她是天才嘛。

    翠在心里暗道,然后轻声询问:

    “阁下,您给我看这个是有什么指示吗?”

    “……”蒂耶芙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控制着那本文件随意的翻页,毫无征兆的下一秒,纸张就在一阵火焰中瞬息燃烧,化作虚无。

    翠静静看着这一幕。

    蒂耶芙在少女肩头扇了两下翅膀,语气比之前没有什么变化:“翠,你了解远郊吗?”

    “只有皮毛,那里是下城的排污地,连接底巢的通道之一。”

    “这样啊……”蒂耶芙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飘忽,“那下城呢……你了解下城吗?”

    “阁下,有什么命令的话可以直接告诉我。”

    “哎呀,都说了命令听起来太生硬,我们这是在聊天诶……就是商量。”

    蒂耶芙好像有点心虚,虽然不知道她一个局长面对一个小探员在心虚个什么劲:“翠,我觉得你现在的位置有点尴尬,你不该停在这里就不动了……你懂吧?”

    -我不懂诶。

    翠一声不吭,静待后音。

    蒂耶芙:“所以,你要不要去下城体验一下生活?”

    “?”

    翠歪了歪脑袋,又差点压到局长——很难说这次是不是故意的。

    -难怪您心虚,说出去,局长职场欺压一个实习生也太掉价了。

    “所以,我这是被下放了吗?”

    “不!什么下放,这是一个机会——我给你一次史无前例的机会,在下城,你将拥有与首席执行官完全相同的权限等级,包括体制内的待遇,所有权利完全一致!”

    -那么,代价呢?

    翠知道,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平白无故的好事,所以她还是没急着开口。

    蒂耶芙离开少女的肩膀,悬停在她面前,用密谋的语调微笑道:“我要你去远郊为我调查一个名字,一个代号,一个残留的影响——”

    -影响?

    翠感到困惑,影响这个词可不能乱用,能在现世留下能被称为“影响”的无形之物,至少也是第二阶段的神秘力量。

    远郊那种地方…会存在第二阶段的神秘学者?

    看着翠陷入迟疑,蒂耶芙又在几秒的沉默后,貌似不经意的补充道:

    “远郊……维尔汀现在也在那里。”

    “……”

    .

    .

    三分钟后,似乎某种共识得到达成,翠带着来自蒂耶芙的“特别许可“,离开了局长办公室。

    大门被关上,小小的办公室里陷入寂静。墙上的鹿首像永不停歇的投落着洞察的目光。

    蒂耶芙回到她那张可以当成床的座椅上,一动不动的模样像在发呆。

    过了许久,她突然打了个响指,桌上,地上,所有的文件全部在瞬间燃成虚无。

    这是阅读密传的方式,但蒂耶芙更喜欢用它来处理公务。因为红液的传播没有距离限制,透过这些来自远方的见闻,敏锐的妖精甚至能感知到从红池深处浮出的涟漪。

    片刻后——

    “远郊……”

    她用像是深呼吸一样的语调轻声念着。

    “排污。”

    “恶意,休谟树,维尔汀,夏洛克,月亮酒吧,教条的宏伟之路,乌鸦……”

    还有什么——

    “艾莲,琳,涅……天才资格者,社畜,自然觉醒的孩童……”

    全是看起来毫无关联的信息……

    好乱,但是也很清晰。

    蒂耶芙轻笑着。

    根本不需要太复杂的分析。

    反正,就是跟你这个家伙有关系——

    “灰。”

    -希望你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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