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由岛东,日光正好的海崖边沿,藤蔓须帐掩映下,有一宅院雕栏画栋层层叠叠,折起鳞次栉比的光影变幻。

    宅院深处,碧叶簇拥的窗边,大清早便被抓起梳洗打扮的姬越瑶有气无力地摊靠在硌人的黄花梨椅背上,神魂仍是浸泡于夜间那个陈旧的梦魇中。

    阴雷结界激起的隆隆雷声自海上传来,仿若迎宾礼炮。她骇得瞳孔一缩,一把推开了身后一位狐面妆娘拨弄她发髻的手爪,面色不善地支起上半身,往窗外瞧去。

    只一眼,她就在金色的海面上望见了那艘通体散发死亡气息的黑船。一双生得轻佻的桃花眼沉重地半眯起来。

    她身后,没见过世面的小狐妖尖声尖气叫道:

    “呀,吓死小狐的阴气了,那一定是酆川毒谷来的死人船!少主大小姐,定是来提亲的那位秦大人到了,您再不抓紧些,主公是要责罚我们的。”

    此话令她的少主大小姐无言以对。阿瑶深深叹一口闷气,跌落回原先那副勉强配合的姿态。

    今日,她先后遭遇了撕心裂肺的旧日梦魇、抓耳挠腮的狐妖手爪,接下来,又要扮作一个愚蠢的傀儡,去赴一场谈生意似的议亲,实在心中烦闷。但所幸……

    忍一忍就过去了。

    她自我宽慰道。

    毕竟,这令人抓心挠肝的无力感,她作为资深废物,理应烂熟于心。

    阿瑶窝囊地闭上眼睛,尽力将不耐烦稳定在可控范围内,木然地望向妆娘在她唇上抹着唇色,尖尖的指甲刮得她唇角生疼。

    少时,她曾认真立下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做一个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好人。目下,她学无所成、身体抱恙、外貌有异、脾性不佳,就只能再多些公德心了:现在也罢,未来也罢,切勿令自己的废物气场波及旁人。

    ——身后这个只是做着自己本职工作的纯良半妖如是,梦里那个奋不顾身奔跑向自己的陌生少年亦如是。

    思绪飘忽间,一阵环佩叮当声由远及近,妆镜中映出一个高挑女郎的英姿。

    阿瑶身后,狐妖妆娘急急停下手爪,理了理玫瑰色的裙纱,双颊粉红,欠身向来客道:

    “落姬大人。”

    来人摆摆手,示意她继续,径自走上前来。

    鬼王座下四大宣令鬼使之坎位,朱雀落姬的真实年龄无人知晓,眼看上去只是年轻女子的样貌,但她深刻的眉眼间自成一派凌厉英朗,配合那副高大的骨架和干练的身姿,令人很难小觑。

    但偏偏,落姬是个心软的人,她习惯用很慈爱的目光看人,就总是显出一幅容易担心和忧虑的样子。

    落姬也爱叹气,她看着眼前绿衣少女的背影,想到少女身上发生过的、和将要发生的糟心事,便不由又叹了口气,对着少女略一欠身,抬起头道,

    “少主,是酆川的人来了。”

    铜镜里映出落姬忧心忡忡的眉眼,阿瑶不由更感疲惫。她推开了妆娘在她歪掉的发髻上还待挣扎的利爪,颇为无奈地打量了这个固执的小妖怪一眼,摆手道:

    “下去吧,别在这吃力不讨好了,我走了。”

    起身离开前,一缕天光自窗外浓雾的缝隙中穿行而过,轻巧地落在她半张脸上,她向镜中的自己投去疲惫的一瞥。

    暖调的日光匀开了脂粉堆起的虚假血气,勉强裹住她面色里大病初愈的苍白,与眼下两片淡淡的乌青。

    她年纪并不大,身形却比同龄少女消瘦太多了,青春年华只能勉强撑起她脸颊最饱满的部位,在骨骼线条凹陷处,不可避免地塌缩下去。

    而她整个人的气质也比同龄少女沉闷太多了。由内向外散发的忧愁气息,与眼角眉梢挥不去的疲倦神态相得益彰,贯通起她妩媚到近乎妖异的容颜。弱化了少女芳华的天真热烈,赋她以高岭之花、不可亵玩的冷艳。

    美到居高临下,也令她看起来是天底下最不快乐的人了。

    阿瑶很满意这样的妆效,难得偏过头,向镜中那只呆呆瞧着自己的小妖沉声道,

    “做的不错,多谢你”。

    那小妖却无甚反应。望向她竖起狐狸耳朵的呆傻模样,阿瑶不由袒露出今日第一个带着轻松的笑,并没再说什么,径自离开了。

    其实,也怪不得小狐妖这样失礼。身为乌由岛上幸得鬼王庇护而存活的蠢笨半妖族,她本就反应迟钝,这番见了镜中少主的完整妆面,更是给惊得呆住了。

    毕竟,梳妆时她总觉得这不满意、那不满意,但谁承想,最终效果竟如此惊艳绝伦。

    “少主真是绝代佳人。”

    小妆娘心下想。

    在服侍少主的第一天起,她们就被告诫,这位脾气古怪的少主尤其忌讳旁人议论自己的容貌。但这并不妨碍她进行独立思考,

    “即便大家私下都说少主有媚仙古族的血统,但少主这样的姿色,就算在以绝色闻名的媚仙一族里,也一定要算靓绝八荒的美人。”

    ------

    靓绝八荒的美人少主姬越瑶,芳龄十九岁,是离境天鬼月宗那位当世无双的鬼王姬无往的独生女。

    鬼月宗的人神出鬼没,自鬼王经历丧妻之痛、一蹶不振后更是如此,他那亡妻留下的独女也随他一般在乌由岛深居简出。

    但,即便如此,江湖上也少不了这位少主的传闻,同类合并后,有以下三则为主:

    第一则是,这位少主有着绝世美貌,甚至可能是媚仙始祖血脉的仅存后人,体质上于男子双修最宜。

    第二则是,这位少主灵脉一般,仙法平平,而她的父亲鬼王阁下,多年前身负重伤一直难愈,正有隐退之意,要将整个宗门基业传于她手。

    第三则是,这位少主身体不好,甚至活不了太久。据说,她从出生起便体弱多病,一年前更是大病一场。虽然鬼月宗放出的消息是她已痊愈,但想来也不会多么健康长命。据说,选拔仙族青年才俊的撷芳武会今岁得以重开,缘是鬼王要择一贵婿为这少主冲喜之故。

    一个出身名门,即将坐拥上仙界最能呼风唤雨之高位、传闻中有着绝世美貌的少女,偏偏法力平平、身体不好、甚至命不久矣,这简直是全天下有野心的男人做白日梦才编得出来的完美对象,是一步直达中陆权势巅峰的最适手棋子。

    正是上述条件,促使这位功业上无甚建树的少主年纪轻轻便享誉四海八荒。即便她从未出过乌由岛,在各大江湖报阁所评的待嫁仙淑榜单上,她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花瓶。

    是以,待她步入嫁龄,希望做她新郎的人不止可以从南陆的东海排到西川。

    合中陆有名有姓的仙族世家,包括贯来视鬼月宗为□□异端的北陆仙族、甚至是依附于各仙门世家的高门人族,都斗胆向鬼月宗递上了己方势力内最优质青年的简历。

    后日便是撷芳会择亲的吉日了。鬼王却提前三日邀请了鬼月宗属下第一顺位的旁支,酆川秦氏的势力上岛。

    名义上,秦氏家主秦毒师与鬼王是相交多年的好友,提前邀请是为显示对老友的厚待。

    但内部消息灵通之人若是能厘清近年来酆川同鬼月宗本家的貌合神离,此番邀请,还能再做如下解读:

    酆川秦氏自西征中兴后,在鬼月宗下属诸支系间迅速崛起,已然大有威胁其宗门本家地位之势;

    而鬼王,也不得不接受自己大势已去、独女继承人乃中陆著名废物的天命,眼见家道中落、各下属旁支又风头正劲、虎视眈眈,被逼得要下嫁女儿、分享权力,来换取酆川秦氏的强力背书,以维系他鬼王一脉在宗门里苟延残喘的本家地位。

    ------

    阿瑶跟在鬼使落姬身后,无精打采地拖着步子。

    忽而,感应到什么似的,她抬头望天,抬袖抹了一下脸颊,仿佛有颗隐形的水滴从万里晴空中坠落,正落在她脸上。

    “要下雨了。”

    她突兀地开口道。

    走在前面的落姬抬起头,晴空中鲜有云朵,阳光有些刺眼。她略感疑惑,随即又反应过来,面色浮现起一丝凝重。

    她放缓了脚步,望向身后的少女道:

    “少主又预感到什么吗?我等下便为你备好伞来。”

    阿瑶看她眼色,环抱住胳膊,扫兴道,

    “不必,父亲不是不喜欢我这样吗。”

    落姬听得她语中失落,终于停下了脚步。

    她转过身,脸上浮现起招牌的忧虑表情,看向少女的眼睛,认真道:

    “阿瑶,我游历西疆时,听过一则关于古神的传说。据说,居于九天的古神尚未陨落为堕仙之时,一位古神娘娘就曾在预言梦中窥得神族陨落的命运。可创世古神一族是多么的强大,没有谁会搭理她那些不详的梦话。她苦劝诸神不得,反被众神孤立。”

    “可叹的是,她妄图自救,却因自身只是天道的创生之物,无法逆施天道赐给神族的天命。只能亲眼看着九天燃起厉火,自己也如预言梦中那样葬身火海,神魂被燃成恶焰,永生永世困在无尽的痛苦中。”

    “天道无常,神也罢、仙也罢、人也罢,皆想预知旦夕祸福,一窥天命走向,但如若无力与天道抗衡,便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步步走向预言中的宿命。预言,便不是天赐的礼物,反成了无尽痛苦的根源,是天生的诅咒、不祥之兆。”

    她叹了口气,严肃地执过少女的双手,

    “阿瑶,你要知道,今时的主公与鬼月宗不同于往日。以酆川秦氏为首,宗门的各脉旁支无一不盯紧了你父亲的位置,只待一个挑主公错处的机会,好名正言顺向你我发难。今日对待几位秦氏的贵客,你务必要多加谨慎。须知,这些人既出身酆川,便意味着他们不仅功法高强,更是在你我尚未经历过的同门内斗里不择手段活下来的最后赢家。行事必然狠辣,心机必然狠毒。像那些本就不详的事,切勿为他们所察,以免多生事端。”

    她长叹了口气,松开少女的手,苦声道,

    “你长大了,阿瑶,该多为主公分忧。”

    阿瑶收回手,并未开口,只是沉默地越过她向前走去,脚步却不似之前的拖沓了。

    落姬又叹了一口气,跟上她的脚步。

    沉默的步履匆匆,二人转眼间便来到了待客的竹香馆门口。

    这是一处坐落于清幽竹林深处的隐秘庭院,院门两侧各题五字,连起来作:

    “焚竹起青雾,香云入仙耳。”

    门口整齐列了一排黑铠武士,对竹院深处飘来的香云仙乐充耳不闻。他们目中无神,是由竹院主人的恶意化形,没有主人意念的控制,便会攻击一切不是主人的人。

    他们齐齐排列着,如同冷冰冰的铁篱,隔开院内隐隐传出的谈笑声。

    阿瑶在门前站定,终于开了尊口,

    “你去吧,落姨。”

    她冷声道,

    “现在我去为他分忧了。”

    落姬向她行礼告辞告辞,阿瑶侧过头,目送她如风的身形在竹林间渐渐远去,深吸了一口气,瞥一眼门前那排沉默的黑甲武士,终归还是绕了路。

    她一贯信奉“少见人、少丢人”的原则,便绕开了正门,选条僻静的小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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