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说到,这一轮明月恰逢六月飞雪,霜打桃花花落长安月如霜,这进京赶考的白面书生啊,遇上了深山入世修行的小狐仙,那....”

    “哎,这聊斋咱早就听腻了,几百年的老词了,我说说书的,给我们换一个”

    “就是啊,换一个换一个”

    醉仙楼客栈弄堂当中间坐了个青衣书生打扮的男子,他瘦极了,白净的脸上只一双眼睛闪着光,口若悬河,是一位说书人。

    宁风是徐州城土生土长的,按他的话来说“阳春白雪,下里巴人”

    徐州城依山傍水,后靠着太山,巍峨高耸入云,伫立在此千年不变从山上引来一条河流,绕过徐州城城郊,从城中心直穿而过,一路向北。

    大河之水天上来,人们叫它渭河。

    宁风的姓是随他师父的,就连说书本事是和他师父学的,他师父宁尘也生在这地界。

    “宁愿世间无疾苦,何惜架上药生尘”

    宁尘喜着青衣,性子恣肆,引经据典手到擒来。

    故事都装在他脑子里,宁尘平常最喜在醉仙楼说书,不论是帝王将相的传闻也好,还是风流韵事男盗女娼也罢,他都能舌灿如花,巧舌如簧。

    宁风最佩服的人也是师父,后来宁尘走了,宁风便继承了他的衣钵,但他也爱在醉仙楼里说书,他没有什么宏伟的大志向,独爱留在这座小城。

    徐州城自然不比京城繁华,也不如江南富丽,但宁风曾经重要的人都生在徐州城,也都死在徐州城。

    男儿志在四方,可他志不在四方。

    宁风回过神,他刚才讲的正是《聊斋》中书生与狐狸的故事,这种故事他讲过不下百遍,何止听众看官听腻了,他也讲腻了。

    弄堂中众人吵吵嚷嚷,宁风伸手拾起惊堂木猛的拍下

    “诸位看官,今个儿给您说个不一样的”

    宁风往后捋了捋头发,才开始了定场词。

    这是宁尘教给他的。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

    英雄五霸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

    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人生在世天天天, 日月如梭年年年。

    富贵之家有有有, 贫困之人寒寒寒。

    名利二字一堵墙 高人俱在里边藏。

    有人跳出墙之外便是神仙不老方。”

    .........................

    宁风说完又复拍一次惊堂木

    “说书唱戏劝人方, 三条大路走中央。善恶到头终有报, 人间正道是沧桑。”

    他说完最后这结语博得台下满堂好,宁风右手腕一抖展开洒金折扇,翠竹白玉扇捻在手中,在满堂看官的追捧声中,他唇边扬起一抹笑,目光远眺。

    所及之处是渭河,晌午太阳洒下来,河面好似渡了层光。

    醉仙楼除却吃酒用食的人,弄堂中大部分人都起身离开了这里。

    人源走了大半,宁风也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桌子上盛放铜钱的铜钵中有几两碎银,他伸手捻起,在手心里抛了两下,撩起衣衫离开了醉仙楼,嘴里振振有词

    “他们说碎银几两,是卖了我的梦想。

    将长出来的翅膀,砍下来做副臂膀”

    宁风背手走进稻香楼,刚迈进门槛便闻到了满屋飘散的酒香。

    稻香楼是一座酒楼,也是座赌楼,从前宁尘便在这里赌钱,宁尘腰上总挂着一个竹篓子,里面装着一个促织,也就是蟋蟀。

    他的促织是全楼里最骁勇的,往往都用这个促织来取酒喝,而不用钱,宁尘总会哼哼地唱着不知名的曲调

    “促织腰上挂,春去秋来都靠着它,赢得一个老元帅”

    宁风没有促织,他也怕极了那东西,所以只用铜钱去斟酒喝,但他有一个半亩葫芦,小巧玲珑悬挂在腰间,只用勺子斟上满满一整勺,便足以盛满那葫芦。

    宁尘喜浊酒,他总爱一壶浊酒入肠,像书里的侠客英雄一样。

    宁风则好清酒,没有那么辛辣刺激,却恰到好处

    “劳您驾,斟满我这一葫芦”

    酒家给他斟了一勺,宁风将刚才说书赚的银子给他,找了几两银子,宁风接过随手揣进衣兜,一手摇着折扇,另一手提着葫芦,一袭青衫摇摇晃晃出了稻香楼,嘴里轻唱着什么

    “我本京城一酒徒,浮浮沉沉浪江湖。

    城外虎豹豺狼多,你有话可以对我说”

    酒家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窃窃私语

    “那就是整日在醉仙楼说书的宁风,宁尘的徒弟,年纪不大,总爱窝在咱这徐州城里”

    “真是个怪人,斟酒在醉仙楼里什么好酒没有,偏又跑到我们这儿来斟酒,依我看啊,真怪,像...像...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老古董!”

    “对!倒真像个老古董”

    ........

    身后的私语声在宁风踏出稻香楼后不复存在了,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宁风转身往西行,最终停在一所道观前,这是一座八百年的老道观,静默在徐州城西,悄然观赏时代瞬息万变车水马龙。

    宁风确乎是个怪人,一个怪到不能再怪的人。

    宁尘以前总爱带他来这座小道观,道观里有一个爱同他玩的云道长。

    宁风进了道观,将兜里剩余的所有银两放进箱子里,箱子的前面是一尊极大的道像,手中握着拂尘,睥睨着世界芸芸众生,也睥睨着宁风,周围有几个供人跪拜的蒲团,但宁风从没有跪拜过一次。

    “又来了?我这可不留你吃饭”宁风抬眼望去,倚在红柱旁的人广袖藏青道袍,正眉目含笑地看着他。

    “云道长”宁风行了道家礼,云道长也只冲他微一颔首,宁风向他走去,路过他身侧停了一瞬,留下一句

    “最近天气转凉,多添新衣”说罢便迈开步子,再无停滞,扬长而去。

    云道长看着宁风离去的背影,单薄的衣衫,自言道“爱操闲心,什么时候管好自己”

    他转头看向道像,三清天尊不辞言笑,庄严肃穆,摆在桌子上香炉里的香快要燃尽了,长长的烟灰一截一截落入香炉中。

    宁风出了大殿绕着走了走,由于风雨的侵蚀,道观内的红墙也脱落了些许。

    从前宁尘也是将兜里的银两全捐给道观,一分不留,后来宁尘走了,道观还在,道长也还在,捐银两的人也变成了宁风。

    宁风说书混饭讨生活的一身本事都是宁尘教的,或许说多了书,道多了人间的风月,宁风身上也沾染上了些许江湖意气。

    以前宁尘还在的时候,四海之内皆朋友,江湖上也到处流传他的传说,后来宁尘走了,江湖上又新换了批人继续流传。

    宁风明白,就像宁尘和他说的

    “小宁风,江湖可能会因为少了谁而失色,但江湖绝不会因为少了谁便不再是江湖”

    宁尘走后,世间只余下宁风一人,等到百年之后宁风死了,到那时还会余下谁呢,或许余不下了。

    纵使宁风说尽了人间事,世间的所有道理,可他仍旧深陷泥潭过不好这一生,他自己都在苦苦挣扎,却还有余心去管那芸芸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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