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衍默默退出营帐,向不远处的溪谷走去。

    顺着山壁小路往东,便会接到崖边,溪谷里满是雪白的鹅卵石,公孙衍利落的跃下,抓住岩壁突出的几节树根与石块,三两下翻到谷底,省去走缓坡所需的时间。

    此时并非雨季,水流平缓细小,水道边的岩地刻上血红阵法,内部倒卧着几十个面无血色、虚弱萎靡的人,眼神空洞茫然,对于周遭的变化毫无所觉。

    血色阵法犹如鸟笼囚住阵中人行动,倒卧在地的人身体上都有一道道形似锁链的纹路,发出悠悠微光,缓慢且毫不止歇的抽取血液,顺着阵法流转,阵外的一个瓷缸渐渐盈满,公孙衍对着瓷缸扔下许多药草灵石。

    鲜红色的血水渐渐变得浓稠黝暗,发出难闻的腥味,放出紫光后最终慢慢沉淀回归血色,公孙衍查看片刻,确认没有出错便舀进竹筒转身离开。

    阵中已有数人断气,干瘪枯槁如木乃伊的身体被炽夜教白色制服盖住,宛如寿被。

    「过不了多久…」

    公孙衍隐藏在面具下的面容看不穿情绪,细碎的低语被风声掩盖,内容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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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溪谷另一侧的小高台上有栋木造小屋,姚琼姬抱着昏迷的冯沐瑶入内,里面的人见到姚琼姬与冯沐瑶,激动的起身,朝她们冲来。

    一双拳头用力砸响面前的栅栏,周氏兄妹的怒容在幽暗光线中却清晰无比。

    「姚琼姬!你对盟主做了什么!把我们关在这里打算干嘛?!士可杀不可辱,快给个痛快!」

    周末郎凶狠的从栅栏中伸出手,怒气冲天的吼。

    姚琼姬抱着冯沐瑶退后,冷澈的金瞳向通道尽头的房间看去,面无表情的冷哼。

    「你这妖女!盟主这么信任妳,妳竟然这样对她!妳有没有良心啊!」

    周霏霏看姚琼姬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气得连连顿脚。

    「要怪就怪她自己笨,跟冷墨飞一样蠢到没药救,安分点待着,自有你们派得上用场的时候,不要轻举妄动,小心我们把武林盟的地皮掀了。」

    姚琼姬美艳动人的脸上浮现冷笑,将栅栏的门锁打开,把冯沐瑶交到周末郎手中。

    周末郎火红色双目快要喷出火,咬牙切齿的瞪着姚琼姬,很想当场将她大卸八块。

    「…妖女!」周末郎愤愤啐道。

    为了武林盟内剩余的部属,他不能冲动,只得强行忍耐。

    「我还有很多事要忙,你们就继续浪费体力骂人吧。」

    姚琼姬在墙边扔下冯沐瑶的武器,不以为意的无视咒骂,淡淡走出小屋。

    她望向一碧如洗的晴天,心情却低落得犹如深沉暗夜。

    妖女…姚琼姬金色美目闪过片刻黯然,突然想到在鬼哭冢的那个人。

    那双如紫水晶般炫目的眼眸,委屈的抱怨自己不相信他,窃喜的看着自己沾附在他掌心的胭脂的他、毫无顾忌的把背后交给自己的他、沾附着他气息的拥抱、以及蜻蜓点水却炙热的吻…

    姚琼姬恍惚而疲倦的脸庞,浮起无奈的欣慰。

    忧郁的情感消散,彷似黑暗中出现光辉。

    他不是阴险狡诈的□□教主、她不是背信的妖女。

    姚琼姬如此坚信,等待着洗刷污名的那天。

    好不容易稍微放松的心情,踏上阶梯走没两步,立刻烟消云散。

    「姚琼姬娘娘,陛下召见。」公孙衍的脸虽被面具覆盖,但他的破锣嗓子实在太好认,姚琼姬一听就知道讲话的是谁,妖冶的脸庞罩上一层严霜。

    「公孙大人何必勉强?我知道你们根本不信任我,何不像之前一样直呼名字就好?敖澹呢?半路上就说另有要务先走了,还没回来?」姚琼姬双手环胸冷冷问。

    「回来了,与新来的援手在陛下营帐里议事。」

    公孙衍耸耸肩,对姚琼姬的冷言冷语不予置评,动作却摆明承认对方所言。

    「新加入的人?是谁?」姚琼姬眉头微蹙,抑制焦躁的心情追问。

    事情已经够棘手了,又来个麻烦?

    「鲛人族少主.敖烈。」公孙衍捏着下巴做思索状,直勾勾的盯着姚琼姬。

    姚琼姬知道自己稍有疏忽,但还在可修补范围内,此时若像先前那样,强调不要试探她反而更可疑,于是她佯装没发现,顶着相较之下更小的风险继续问。

    「敖?跟敖澹同姓?」她尽力让声调平稳。

    「不只同姓,还是同族,他们是亲兄弟。」公孙衍淡淡回答。

    不问便罢,问了更是一头雾水,但再继续追问怕是真要露馅了,姚琼姬只得作罢,反正到时候向燕孤星套出情报就好,那人头脑简单比较好应付。

    「临阵加入新人,妥当吗?」

    她装作失去兴趣,敷衍的摆摆手走上阶梯,朝燕孤星所在的营帐走去。

    「他没有编列在部队里,完成自己的事他会自行离开,虽是助力但整体而言有没有他都无关紧要。」公孙衍跟在姚琼姬身后,云淡风轻的慢慢答道。

    姚琼姬这下更如雾里看花、有听没懂,只能按兵不动见招拆招。

    公孙衍无声冷哼,微带腥躁味的冷风自谷底飘来,彷佛预告血色的杀机。

    等敖烈破麒麟族结界、与曲流光两败俱伤后,就不需要他了。

    到时候,你这碍事的女人也别想活下去,所有杂质都要去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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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稍微回朔,幽海最深处的鲛人族聚落

    离宫殿稍微有些距离的一处海底平原,敖烈抱着梳妆精美的敖黛罗漫步其中。

    这里遍地开满发出微光的花,花色金黄呈圆球状,一花两叶,叶片呈海草绿。

    它们错落有致的平均分布在这块平原,远远看去像是沉在海中的星星,被称为星河花,敖黛罗非常喜欢这里,常常拉着敖烈过来玩。

    「黛罗…烈哥带妳来赏花了,前阵子不是一直抱怨我都没带妳出宫晃晃吗?妳看,星河花今年开得好美…」

    敖烈摇摇晃晃的走到花海正中央,再也支撑不住,无力的跪倒,海水中敖黛罗的衣衫缓慢的飘扬,犹如潮汐荡漾,她的脖子围着她最喜欢的丝巾,遮掩缝合后那道丑陋的伤疤。

    敖烈放下怀中的少女,摘下一朵星河花别在她发际,痴痴看着她犹如沉睡般平静的面容,为她抚平衣衫皱褶,他只剩一只手,动作缓慢得叫人不忍。

    他耳边幽莹蓝的鱼鳍变得苍白,惨淡而憔悴的面容漾着死气,白金色的瞳孔晦暗空洞,血珠滚滚而下被水流带走,敖烈怔怔出神,忽然喘不上气猛烈咳嗽,周遭的海水顷刻间染成一片暗红。

    「啧啧…人不人鬼不鬼的,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你的左手呢?」

    一个凉凉的声音蓦然出现,敖烈一惊连忙转身,见到面前的人却愣在原地。

    面前的男人剪了利落短发,发色是海水蓝,瞳色是天空青,与自己相似的五官精致,明明在笑却冰冷无比,眼睛下方的纹路形似冰晶,恰恰与他相反。

    他穿着红黑色长袍,外罩一件不知是哪个集团的白衣,随兴的以食指转动绳标,戏谑的看着敖烈。

    「…敖澹!」敖烈错愕的喊。

    「好久不见,想不想我?」他挥挥手,故作亲和的笑道。

    「几十年前你不肯继承父亲的位子,拿走族里好几本秘书就人间蒸发,事到如今你还有脸回来!前几天的祭祀大典为何不来?!」

    敖烈见他那副不当一回事的散漫样子,怒气冲天的扑上前,揪住他的衣襟吼道。

    「回来拜他做什么?你忘了你们做过什么好事吗?」

    敖澹反手揪住敖烈的衣襟,脸上笑容不减但更加冰冷的反问。

    「是你犯错在先!过这么多年还搞不懂吗?」

    敖烈怒不可抑,挥拳向敖澹脸上招呼,本就受伤的身体与耗弱的心力,如何承受得住这样忽高忽低的情绪波动?

    拳头未接触到对方分毫,敖烈口鼻涌血,咳到快要断气。

    敖澹低头看他,眼底深处毫无半分同情,他推开敖烈,朝花海中的敖黛罗走去。

    「…成天守在这黯淡无光的深海里,你不觉得人生很没意思吗?」

    敖澹自言自语,也不在乎敖烈是否回答,口吻平淡得像在谈论晚餐菜色。

    「这骄纵的女人也有这么安分的时候啊?」

    他弯腰捻起敖黛罗发际的花,语气平静碾碎花朵的手法却毫不留情,金黄色的花瓣随海流远去,他笑容满面的欣赏微光消失于黝暗远方,不再管地上的人。

    「我知道你恨她,但她都已经过世了,别再骂她!」

    敖烈拖着虚弱的伤体,移到敖黛罗与敖澹之间,不让对方再次靠近。

    「骂?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她不骄纵吗?」

    敖澹冰冷的眼眸中不带一丝起伏,与敖烈直直对视,反问道。

    「若她骄纵,你又算什么?鲛人皇族之耻!」

    敖烈执拗的维护妹妹的颜面,纵然她已香消玉殒,仍气愤难平的回骂。

    敖澹脸上笑意仍然未减,身周的冰冷寒意却越发严峻。

    他慢吞吞的弯腰,一句一顿的淡淡开口。

    「皇室如何?多尊贵?你们害死我的人,一个什么错都没犯的人,有什么好自傲的?」

    他极轻极慢的话语却饱含怨恨,幽幽问。

    「没犯错?一介贱民勾引皇子,没犯错?」敖烈面对扑天杀气,不以为惧的冷笑。

    「勾引?!贱民?!我们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就只是相爱!算什么错!你们就因为这样逼死人!这就是皇族风范?!」

    回忆起心碎的往事,敖澹拳头紧握几乎要当场爆发,青筋暴跳只差一步就要出手。

    脑海中忽然闪过某人的脸庞,敖澹立即克制冲动,强逼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不是时候,他得完成自己的工作才行。他在心中对自己说道。

    「你到底是回来干什么的!算旧帐?!」

    敖烈以为对方会动手攻击,没想到等了片刻却不见对方出手,烦躁的吼。

    「…这么多年没见,你连声哥都不叫,我真伤心。」

    敖澹强压怒火,装腔作势的作感伤状,敖烈啐了一声,显然不相信对方有半点真情。

    「既然你这么冷淡,我也不跟你闲话家常,开门见山的说…我要定海珠。」

    敖澹不屑的耸耸肩,淡淡说道。

    「你说什么?!鲛人族的圣物,怎能给你这个被放逐的人?!」

    敖烈瞳孔骤然放大,不可置信的拒绝。

    「唉,我也很无奈,可是有个叫曲流光的…」

    敖澹露出为难的表情,抱着手臂慢悠悠的「烦恼」。

    「你再说一次!曲流光!?告诉我他人在哪里?」

    敖烈听到仇人的名字,像被电到一样,激动的扑上前抓住敖澹的手臂。

    「怎么,你认识?」敖澹皮笑肉不笑的歪头。

    「他就是害死黛罗的人啊!告诉我他在哪!」

    敖烈几近癫狂的激烈摇晃敖澹,如欲喷出火花的白金色瞳孔被仇恨蒙蔽,没有发现事情好像哪里不对劲。

    「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要帮我一个忙。」敖澹抿唇微笑,看似人畜无害的回答。

    「…定海珠不能给你!」敖烈仍有最后的底线,强忍快溃散的理性,坚决道。

    「好吧,那就退而求其次,你带着定海珠上岸来帮我的忙,事成后我就告诉你曲流光在哪,咱们两不相欠,可行?」敖澹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极其勉强的「妥协」。

    敖烈知道对方如果不肯说,就是撕破他的嘴也绝不会吐露半点消息,说不定还会出于恶意,反过来帮对方隐蔽,只得答应他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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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现在,燕孤星营帐中,敖澹与敖烈并排而立,敖烈不知道敖澹在外多年都在干什么、效忠于谁、要攻打谁,甚至冥界局势如何等等…

    于他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他的目标只有曲流光。

    但现在敖烈对于眼前的男人颇为不快…因为对方正用某种令人厌烦的眼神看他。

    「…你就是他们说可以打破现状的人?看起来病恹恹的还断了一只手,真的派得上用场吗?」

    燕孤星用他半毁的容颜上下打量对方,口吻无礼轻慢,敖澹在面具底下嗤笑,赶在性子刚烈的敖烈发火前缓颊。

    「陛下放心,等他稍作休息,就能立刻进入状况,决不会有闪失的。」

    他上前一步,挡在敖烈身前,语气恳切的说明。

    倒不是怕这两人起冲突扫到台风尾,只是不愿计划变麻烦,到时候多忙一场而已。

    「鲛人族善破结界,这人是鲛人族内第一破阵好手,只要…」

    敖澹话未说尽,公孙衍与姚琼姬二人掀开营帐,走入其中。

    燕孤星见到姚琼姬的剎那,便将所有事情都抛诸脑后,撇开其它人,上前亲热的拉着姚琼姬的手。

    敖澹将脸转向公孙衍,两人隔着面具对视片刻,公孙衍将视线瞥向敖烈,又拉回敖澹脸上,轻微点点头,没有多说话。

    敖澹藏在红黑衣袍下的手在腿部轻敲几下,似乎有些难耐的想打拍子。

    敖烈没有发现兄长的小动作,只是烦躁的看着直接撇下他不管的燕孤星。

    「琼姬,妳来了!这些天辛苦了,有好好休息吗?我差人做了嫁衣,妳快来试试合不合身…」

    燕孤星一反刚刚的阴郁刁钻,亢奋的喋喋不休。

    「陛下,您不是正在论事…」

    姚琼姬轻轻挣开燕孤星的手,双目低垂羞怯的低声问道(事实上是为了掩饰不想与之对视的烦躁)。

    「那些都不重要,我们的婚事才是最要紧的!来,嫁衣在屏风后面,妳快去试穿…你们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公孙衍,他说要让他先休息,你去安排。」

    燕孤星急躁的将剩余的三人赶出去,拉着姚琼姬往屏风后走,对部下的态度敷衍至极。

    「…本人公孙衍,阁下这边请。」

    一阵不存在的冷风无声刮过,公孙衍干咳两声,装作若无其事的向敖烈抱拳。

    他不愿多做停留,赶紧将人带出帐,以免主人又做出失礼之举。

    有新人加入时就不能收敛点吗?一点大将之风都没有,见到美人就那副德性,叫做下属的人该如何是好?

    公孙衍心中腹诽不已,感到沧桑与无力…更多是丢脸。

    「鲛人族.敖烈。」敖烈总算见到正常人,原先阴郁沉冷的面色稍缓,淡淡回道。

    「敖公子一路奔波,等你充分回复后,其它的我们再详谈,稍后会派人送上餐点,现在就先稍作休息,有事找帐外的人吩咐就好。」

    公孙衍将敖烈带去早先备好的空营帐里,安顿完就和敖澹离开。

    在走之前,敖澹还故作亲昵的向敖烈挥挥手,被他直接无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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