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定十年春,纳兰长德尚未重生之时。

    三月三,例行武神游神大典。

    武神游神大典乃凉朝最为重要的一项庆典,每年皆会举行,此乃凉朝传统。

    最前头马夫挥舞着马鞭在前领路,来回跑跳扫除障碍;紧随其后地便是众人抬着武神像与京城官道巡视,接受民众香火供奉;最后便是圣上銮驾,受万民敬仰。

    彼时的纳兰长德刚巧及笄,按照凉朝传统,及笄的皇女需坐殿下车銮随圣上之后,同接受巡视。纳兰长德也本该如此,她兴致勃勃地受命进殿去拜见仁安,还未踏入昭阳殿的门,便在殿外听见仁安与礼乐司掌事的谈话。

    “陛下,今年二殿下及笄,是否按照传统安排?”礼乐司掌事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纳兰长德站至殿外,未经两世仇恨,此时的她尚且对仁安还存有些许期盼。

    生长期的她如同抽条的柳枝,身高蹭蹭蹭地往上涨。她尚且在冷殿吃不饱穿不暖,日常劳务全靠自己承担,因此有些受营养不良而消瘦。但却有力。透过白衫隐约可见起身上薄薄的肌肉。

    她只身站立,眸中带着些许希冀。

    若是她能在游神大典上坐车銮随之后,那她在冷殿的日子会好过得多,届时也不会有人会欺辱她和父君。

    游神大典亦算得上是认可,只有在游神大典中出席乘坐车銮的皇女,才称得上是经过皇室和文武百官确认德才兼备的、有能力争夺皇储之位的人选,自然没有奴才敢羞辱。

    纳兰长德不想夺什么皇位,她亦对皇储之位无甚兴趣,她只想跟父君好好着在冷殿活下去。徐君身份卑劣,她出生不好亦受欺辱,若是能够被仁安认可,那冬日的炭火至少没有奴才敢克扣。

    然而,仁安的话登时将纳兰长德打入地狱,掉入冰窟。

    “我瞧那挥马鞭的不是缺了一个?奴才之子,让她来再好不过了。”

    仁安嗤笑的声音夹带着男宠乐坊的曲乐传出来,礼乐司掌事似是欲言,却被仁安给喝止:“不必多言,就按我说的办。”

    纳兰长德的浑身僵住,直到礼乐司掌事退出来见着面色冷漠的她。

    礼乐司掌事颔首叹气:“殿下,外头渐寒,有何话不妨进去再说。”

    纳兰长德此刻的脸色恍若冰块,她垂眸随后讥讽地笑了声。

    先前的她有多期盼,现在她便有多失望。她的心仿佛冷了般,半晌后才蓦然出声道:“无妨,多谢大人。”

    仁安此番明眼之人都知是在羞辱她,若真不想让世人知晓她先前的荒唐事,也不想承认纳兰长德,直接把她关在冷殿不让她出宫便是。可偏偏,让她去前头当个挥舞马鞭的小奴,虽然于民众而言这小奴也是美差。

    但仁安此番几乎是把她的脸踩在脚底下。

    可是她又能如何。

    纳兰长德攥紧拳头,手背青筋凸起,随即又松开。

    她默默地站在那里良久,直到礼乐司掌事托人将一根马鞭送到了她的手上。

    每逢武神游神大典,官道便会被挤得水泄不通,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从东街到西街,万民吆喝,百姓齐聚翘首以待只盼见着那武神一面,受武神庇护,好不热闹。

    唯独裴盛不这么觉得。

    西巷品香茶馆,阁楼之上紧挨着官道。裴盛懒散地坐在软榻上,只消侧目便能将阁楼下的景色一览无遗。他红唇微抿,眉头却微蹙起来。

    却见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糕点和花茶,几近是整个京城的好东西都搬来了。

    他伸手捻了快玉兔桂花糕,百无聊赖地看着阁楼下的人山人海。一袭祥云麒麟锦袍,暖玉点翠映衬着他的面庞,少年玉冠给他平添抹贵气。

    此刻的裴盛尚且青涩,然眉间的昳丽却不失。

    他周遭皆是些衣着华丽的郎君们,单从衣着便可知其非富即贵。然而这些平日里被人高高在上捧着的高门贵子们,却皆小心翼翼地偷窥着他的神情,生怕他有些许不悦。

    裴盛身为丞相之子,平日里难得出府。而近日却突然声称设宴看武神,凡是受邀无人敢不从。毕竟若是能借此与裴家交好,便再好不过;可若是没法跟裴家交好,至少也不能因为这不参加宴请而被裴盛给记恨上。

    毕竟裴盛骄纵傲慢的性子,京城内无人不知。

    窥见裴盛带着丝丝不悦的模样,众人登时大气也不敢呼一声。

    半晌后有人提议道:“裴君若是觉得无趣,不如去京郊的姻缘寺逛逛?据说近些时候有藏域上师来此传教,凡是去许姻缘的都极为灵验。”

    “此议不错。”旁人有人插嘴道:“裴君这位上师我倒是听闻说,先前圣上与凤君成婚时日,便由这位上师算出良辰吉日。”

    “眼下还未到时辰,裴君若是想看武神,届时再回来也未尝不可。”

    裴盛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心下却是不忍嗤笑。

    圣上与凤君成婚不过三年,生下大殿下不久后凤君便薨了。所谓求得良辰吉日,最后却还是落得天人相隔的下场。

    “不去。”

    裴盛敛了敛外袍,甩手道:“你们若是想去便去。我对这些无甚兴趣,府内的金丝雀儿还来不记得喂,我先回府了。”

    说罢他便全然不在乎地离去。裴盛在此看了半晌却只能看到一些黑乎乎的人头,饶是他原先兴致多么好,此刻却又觉得有些厌倦了。

    这武神巡视自宫门而出,从东街游历到西街,中途历经大街小巷,耗时颇久。可偏偏此刻裴盛邀约之地在西街尾,若是待到武神降临,或许还得两三个时辰。裴盛揉了揉眉头,与其在此听锣鼓漫天看个空,听得嘈杂之声烦躁在心,不如回府去睡大觉。

    见裴盛拒绝模样,其余众人亦不敢作声,只得目送他离去。待他离去,众人才纷纷松了口气,如同送了一位冤神。毕竟裴盛与那纳兰云鸣早已有婚约,他不感兴趣亦是正常。

    而嘴上说着要回府的裴盛,此刻却悄悄地来到了姻缘寺。

    他本事不想来的,若非小遮子一路嚷嚷,他才顺带着跟过来瞧瞧。

    裴盛面色不虞地来此姻缘寺,许是都去看武神游神大典,所以原本热热闹闹的姻缘寺,此刻却有些冷清下来。

    这所谓的姻缘寺先前不过是一座荒庙,却近些年不知为何流传着许姻缘极为灵验之言,再加上那所谓的拉格尔藏域上师伏藏替圣上和凤君占卜良辰吉日之事,让此处成为了京城百姓心中的姻缘圣地。

    姻缘寺不大,周遭围起如四合院。裴盛迈过门槛,只身站立任风拂过他的衣角。

    寺庙正中央矗立着一颗桃树,此刻正是桃花的时节,人面桃花相映红,裴君与之不相上下。

    “施主,可是来许姻缘。”

    蓦然檀香清新扑面而来,裴盛皱着眉头转过身去,却见是伏藏笑眯眯地站在他身后。

    “嗡嘛呢呗咪吽。”伏藏双手合袖,朝着裴盛行礼。

    裴盛目光微转,他轻哼道:“只是来看罢。”

    “我瞧你着姻缘寺也不过如此,秃驴竟然也能来接客。”他出口讥讽道。裴盛向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更何况见到伏藏,他竟然有种被人看穿的无地自容之感。

    仿佛一切在伏藏眼中皆无所遁形。

    然伏藏丝毫不生气,他乐呵呵道:“是我看走眼罢。不过来者便是缘,施主若是不许姻缘,亦可来此抽取上上签。”

    “即便是当个乐子亦可。”

    裴盛冷哼。他倒要看看这秃驴耍什么把戏。

    他跟着伏藏进庙。他看着佛龛,看着伏藏在佛前虔诚跪拜,他只身挺立,未曾有跪拜的意思。他无甚所求,自然也没什么好跪拜的。佛,向来是给那些断不了痴念的人供奉。

    直到伏藏端着个竹筒递到他的跟前,里面是些长短相似的竹签。

    伏藏轻声道:“施主,一切姻缘尽在天命之中。”

    裴盛挑了挑眉,懒散地摇晃着竹筒。

    一根竹签掉了下来。

    是下下签。

    女婚男嫁两不干,你来我往弄是非。

    到底无缘何故凑,百年伉俪定齐眉。

    裴盛面色有些不虞。

    他看向伏藏,然伏藏似是早就料到般,仍旧是笑呵呵地拢袖抱拳。伏藏道:“施主,你的姻缘就在不远处。”

    他朝着远方的天边指了指,却见是他先前离开的西街。此时的西街锣鼓响起,炮仗浓烟弥漫,是武神游神巡街。

    裴盛捏着那张下下签的纸条,眉间不悦顿生。

    他自是知晓他的姻缘在何,日后他注定要嫁给纳兰云鸣位居后宫之尊,而眼下武神游神巡街,纳兰云鸣必定在此出席。

    所以这秃驴简直就是在脱了裤子放屁。

    裴盛刚想出声咒骂这伏藏一番,谁料转眼不见人影。

    他看着那张纸条,却鬼使神差地朝着西街赶去。

    西街武神游神大典临近,而此时的纳兰长德,则恰逢被仁安羞辱当开路马夫。

    她面无表情地挥着马鞭,来回跑跳,然而此刻即便是有些滑稽的动作和简陋的衣裳,却不掩她身上的凌冽傲意。

    额间流出薄汗,也该谢先前在冷殿的磨砺,纳兰长德此番体力尚可。

    其实此事于纳兰长德而言并不难,至少比先前在宫中被人奚落为难好。

    然而却让她有些疲惫。

    纳兰长德揉了揉晴明穴,眉眼惺忪。

    倏忽,原先载着武神像的汗血宝马受惊,朝着前头猛烈奔去。

    原先负责武神像的礼官似是头回遇到这种事情,面色吓得煞白。她恍神间手一松,钳制疯马的缰绳从手里溜走,疯马载着武神像朝前头猛烈奔去。

    “让开——”

    纳兰长德见状面色凝重,她大声叱喝驱散人群,反应极为迅速地朝前奔去。

    但她却来不及拽住缰绳,眼睁睁地看着马匹朝着前头冲去。

    刹那。

    红衣浑身僵直,面色煞白。

    他怔怔地看着那疯马朝他飞奔而来,他想要跑想要逃避,然而双腿却如同灌了铅般极为沉重。不过片刻,那疯马便要撞上他。

    纳兰长德眉头紧锁,她咬咬牙当机立断地飞奔上去砍掉那疯马的马腿。

    汩汩鲜血洒满大街,她心道不妙,却见——

    马车上的武神像如山之崩塌,顷刻间倒在地上,七零八碎。

    纳兰长德见状,她的心也跟着七零八碎。

    “前方发生了何事?”

    仁安本惬意地躺在銮驾内享受着万民敬仰,她眯着眸子却蓦然被砰的一声巨响惊醒。

    “回殿下,武……武神像塌了。”礼官哆嗦着手。

    “什么?”仁安似是未曾听清,然而待她朝着前头望去,却见倒在地上被砍断四肢的汗血宝马和满地的武神像残骸。

    仁安听罢,勃然大怒。

    武神像塌了这还是头一遭,更何况还是在这武神游神大典上崩塌,简直就是在打她的脸。若是被有心之人传谣,她德不配位遭武神反噬……

    仁安面色阴沉,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纳兰长德身上。

    纳兰长德此刻的脸色亦是极为难看,武神像崩塌乃她间接造成,仁安此番必定不会放过她。然,她是为了救人,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纳兰长德凝眸,还未来得及多想便听到仁安问道:“纳兰长德,你竟敢私自推倒武神像,害武神像崩塌,扰乱游神大典,简直是胆大包天!”

    “今日你敢推翻武神像,明日是不是就肖想朕这个位置?”

    “女臣只是为了救人。”

    “救人?”仁安嗤笑:“你所救之人在何?”

    纳兰长德回过头刚想辩解,然而却不见先前她所救之人的踪迹,仿佛一切都是她的臆想。她朝着礼官望去,却见礼官撇头不言;而在场的民众,亦纷纷缄默。

    此刻仁安正在气头上,礼官们生怕被迁怒。

    更何况,没有人想背负摧毁武神像,破坏游神大典的骂名。

    纳兰长德眸光渐渐黯淡。

    可扪心自问,若是那马匹再一次受惊,她或许还是会选择救人。

    仁安挥手面色不善道:“把她给我拖走,带回宫中禁足。”

    “即日起,纳兰长德不得再参与任何庆典。”

    而此时本该被疯马撞到的红衣,则正是裴盛。

    他拿着那张纸条,面色苍白地捂着胸口喘息。

    刚才若非纳兰长德出手,裴府的暗卫也会出手救他。正如先前所言,没有人想背负起摧毁武神像的罪名,所以在纳兰长德出手之时,暗卫便将裴盛带走。

    裴盛低头看着手里的纸条,眸光微闪,随后将那纸条丢到了地上。

    他狠狠地跺了几脚,觉得晦气万分。若非这所谓的下下签,他何必差点丧命。

    他亦不承认那砍掉马腿救他的纳兰长德,便会是他的姻缘。

    甚至后来,裴盛随母亲裴苏进宫赴宫宴,偶然误入冷殿见到在被人奚落挑水的纳兰长德,裴盛亦不承认。

    彼时的裴盛待纳兰长德尚且有好感,然却是一种扭曲的好感。

    他托人给冷殿奴才送银两,只为得到些许关于二殿下纳兰长德的讯息。

    他想知晓她平日何时休,何时起,亦想知晓她平日里喜食何物。

    或许便像是养着那只母亲送给他的金丝雀儿。裴盛喜爱雀儿,裴苏便托人从江南送来一只雀儿,裴盛因此养在笼子里,每日喂养必须亲力亲为。府上无人不说裴盛爱雀。

    可若是说要放那雀儿自由,或许说那雀儿有咬他的心思,裴盛却万分不情愿。

    甚至最后亦是裴盛亲手掐死那只雀儿。

    纳兰长德于他而言,便是那只雀儿。

    可在那官道,她对他见死不救伊始,一切都变了——

    他本以为她会如昔日般救他,可却不仅不救他,甚至还羞辱他。

    原本处于高高在上的裴盛,却在一次又一次之中逐渐跌落,落到谷底。

    裴府内,裴盛原本紧闭着的眸子缓缓睁开,带着丝朦胧和惺忪。

    屋内弥漫着浓郁的草药味,小遮子端着黑乎乎的药碗递过给他。原先极为怕苦的裴盛此刻确实眸子一眨也不眨地咽了下去,他淡淡地看着远处,却格外反常的不言。

    自纳兰长德一脚将他踹下河之后,裴府的护卫便赶到将他救了上来。

    但裴盛却也有因此连夜发高烧昏迷甚久,迷糊中裴盛似是想起了甚多,有关于他的,但更多的亦是关于纳兰长德。

    纳兰长德这四个字似是阴魂,萦绕在他心中不散。

    然此刻的裴盛却似乎与先前有些许不同,带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小遮子知晓裴盛遭遇,丝毫不敢言。屋内登时鸦雀无声,陷入一片死寂。

    半晌,裴盛把玩着手里的暖玉,指尖干净被修得细致。

    他轻声道:“小遮子,你觉得那纳兰长德如何?”

    “二殿下将少郎君推下湖泊,简直就是罪该万死!”

    小遮子是裴盛的不二党,自然唯裴盛是从。

    “她自然是罪该万死。”

    裴盛轻哼道:“我是说我与那纳兰长德如何?”

    小遮子挠了挠头,似是不知裴盛所言何意。只得从裴盛的只言片语和先前的过往中推断一二,但还未来得及答,却听见裴盛续道。

    “若我要嫁与纳兰长德,你觉得如何?”

    小遮子:???

    少郎君这万万不可啊!

    莫说裴盛与大殿下的婚约,便是先前裴盛与那二殿下互相掐死的模样,人家二殿下估计早就恨得他要命至极,怎可会跟他成双成对?

    然而瞧见裴盛苍白的脸,小遮子还是咽下自己的瞠目结舌,他的舌头都要绕在一起,半晌后他才语无伦次道:“少郎君与那二殿下自然是命定的姻缘,天造地设的一对。”

    “很好。”裴盛满意地抬抬下巴,他一扫脸上的病气,恍若回光返照般猛地坐起来。

    他站起来兴致勃勃道:“现在你便去给我把那邀月仙寻来,顺便帮我去打听打听纳兰长德此时在何。”

    “是。”

    小遮子叹气,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当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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