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手的血,黏腻,新鲜,滑到手腕,沿着手臂滴在地上。

    满目的通红,和多年前母亲胸口喷涌的鲜血。

    重叠一起。

    戴远知是如此的脆弱,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

    仿佛历史重演。

    千防万防,还是出了事。全是因为她,如果她不来看这场秀,也许就能避免了,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

    深深的不安,担心和恐惧,都被一个强烈的念头震碎——她不想让他死,他不能就这么死了。

    茉莉想抱住他,却不敢伸手,怕弄疼他,只能努力忍着喉咙的颤意,带着哭腔唤他:“戴远知,你不要死,我不许你死……你要是敢死掉,”

    说到这,她吧唧吧唧砸下了眼泪,“是你自己说的,就算是黄泉路上,我也把你带回来,戴远知,你再坚持一下,我……我们去医院……马上……”

    没有人回应她。

    茉莉想找人求助,他们站的这个位置僻静,连一个路人都看不到。其实就算有路人,在拉斯维加斯,不同于其他地方,都是来寻欢作乐的人,哪有那么多好心人。

    她也不可能把戴远知扔在这里,自己去外面找人,他已经受伤了,如果遇到嗑多了的亡命之徒怎么办。

    她不知道这里的急救电话是多少,手机也没带在身边。戴远知身上的手机,她突然想了起来,急忙去翻他的裤兜。这个地区冬天白天气温维持在几度到十几度,晚上会降温,刚在酒店里就没看到戴远知穿着外套,他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衬衣,不足以御冷。

    她在他左边裤袋的外缘摸到一个手机的形状,他穿的西装裤倒不是太难拿出来,但是新的问题出现了,茉莉点亮他的手机发现,他这个手机是设有密码的。

    “戴远知,”茉莉问,“你手机密码是多少?”

    还是无人作声。

    茉莉艰难地腾出一只手,那只没有血迹的手,在键盘上按了几下,统统提示密码错误,气得她想砸烂手机,但到底还是没那么做,索性发泄似的在上面乱按一气。

    深吸口气。她想保持冷静再想想办法,但此刻大脑像是宕了机,空白不知所措。如果这个时候,是别人出了事,或者她自己出了事,茉莉尚且还有余力思考接下去怎么做,为什么偏偏是戴远知?她的主心骨,她的爱人,在异国他乡的街头,她该怎么办?

    茉莉眼泪掉得更凶,胸口剧烈起伏着,感知像是顷刻间被人剥夺,听不到周围一切的声音,只是一个劲的哭:“我求求你,不要把我扔在这里……”

    茫然的白雾之中,她感到有一只手一下一下轻抚着她,从后脑勺慢慢到后背,她从意识的牢笼中挣脱出来,听到一个声音虚弱低哑的在耳边说道:“别哭,我不会……那么容易……死……打电话给黄占磬……密码是……5528……”

    茉莉静下来听他讲完。

    说完最后一个“8”,戴远知不再出声,只有粗重的呼吸,在静谧的街头,他似乎用上了所剩的所有力气,抱住她,用力的,像是为了让她能安心。

    茉莉按照他说的,给黄占磬打电话。

    刚才发生枪击后,混乱中,他们和黄占磬都被冲散了,黄占磬一直在找他们。

    打完电话,戴远知对她说:“扶我起来。”

    她哭成这个样子,他不允许自己再昏过去了。

    茉莉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只能照做,扶着他重新靠回墙上,后背的鲜血淋漓,让人不敢多看一眼,靠在这面冷冰冰的墙壁上,胸腔里还有未取出来的子弹,她想他得有多疼啊。

    “你还是靠着我吧。”茉莉说道。

    灯光下,他那张瘦削的脸庞更加的惨白,嘴唇上毫无血色,看到她满脸担心的样子,戴远知忍着疼,笑着安慰她:“没击中心脏,打断了两根肋骨,别担心,没人能要我的命。”

    他越是这样轻松的说出来这些话,她越是难过,她以前在大学时期选修过急救这门课程,很清楚,如果只是打断肋骨,不会流那么多血,他不会连站都站不稳。

    茉莉没有揭穿他的谎言。

    戴远知继续嘱咐她,他的声音很低,每说一句话都要喘上一口气,几乎耗光力气。

    “过会儿黄占磬会带我去酒店,你别跟着我们,不安全,跟保镖走,把手上的血处理一下,到酒店来,我还需要你。”

    茉莉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安排:“不去医院吗?”

    “不去。”

    戴远知没有解释那么多。

    茉莉也不再问了,她想这么做,应该有他的道理。

    没几分钟,黄占磬到了,拿着戴远知的大衣,身后跟着保镖。

    饶是黄占磬,跟随戴远知多年,刀山火海走而挺险,什么大场面没见过,眼前这幕硬是让他也跟着心惊肉跳。但到底心理素质强大,面上没有太多异样,和戴远知交换了眼神。

    黄占磬将外套披在戴远知身上,盖住他背后大片血迹。拉斯维加斯街头到处都是异味,他身上的血腥味并不会被人注意到。

    做完这一切,黄占磬转头与保镖们交代了几句。

    在这短短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戴远知慢条斯理地脱下沾了血的手表,放进大衣口袋里。

    这一连串的动作已经花了他太多力气,虽然他的动作看起来是那么的从容不迫,如果不是知道他身负重伤,很难想象出来这是一个中了抢的人,茉莉注意到他额角的薄汗,明白他在用意志力在扛,刚才倒在她身上的,才是他真实的状况。

    “注意安全。”戴远知还是不放心茉莉,目光落到她垂在身侧满是血污的手,“这里太危险,洗手……怕是来不及,把手藏在衣袋里,和我们……隔开距离。”

    “你也注意安全。”

    戴远知点点头,注视了她一眼,所有想说的话都付诸在了其中,他没有停留,装成醉汉模样,让黄占磬扶着离开了。

    茉莉跟着他们往前追了两步,想到临走前戴远知的话,清醒过来,没有再跟上去,她把双手塞进了大衣口袋里,跟着两名保镖向另一个出口走去。

    *

    黄占磬留下一名保镖,护送戴远知回酒店。一路上都不敢有所懈怠,维持着精神紧绷的状态,密切注意身边和身后的人群。

    在拉斯维加斯,枪击,车祸,毒品,都是司空见惯的场面,刚才发生在酒店里的事件并未让人放在心上,大型的演出还在继续,赌场里依旧座无虚席,娱乐场所到处都是尖叫放纵,没有人会关注别人的事情。往往,越是这样的地方,要做些什么事,也越是轻而易举掩人耳目。

    到了酒店,水晶吊灯将走廊照得如同白昼,服务生殷勤地跑上前来:“先生,需要帮忙吗?”

    “我们需要纱布,镊子,止血药,一捆蜡烛,剪刀和一把锋利的匕首,这么长的,一会儿送过来。”黄占磬比了一个手势,从皮夹里摸出两张大钞递给服务生:“我的朋友只是喝多了,他需要安静休息,没有什么事的话不要随便打扰。”

    “遵命,先生。”服务生绅士地鞠了个躬,没有多说废话,拿着小费就去帮他准备要的东西了。

    黄占磬用房卡开了门,房里的灯应声而亮,金碧辉煌,闪闪发光,这是拉斯维加斯最好的酒店,站在宽敞明亮的落地窗前能俯瞰整座拉城。

    但现在他无心欣赏。

    黄占磬手上的力道因关门略微一松,戴远知像是承不住力般,身体往后一倾,撞在墙上,接着滑倒在地。

    “老板。”

    黄占磬一惊,要去拉他,戴远知小幅度地抬了抬手,止住他的动作。

    “你现在去一趟洛杉矶,”戴远知吩咐,“拉城的医院我没有信得过的,去帮我把布朗医生请来。”

    “从这里到洛杉矶来回起码一个晚上,您身上的子弹还没拿出来,太危险了,要不今晚就回国吧。”

    戴远知扫了眼他:“要是动动嘴皮子我就能离开这里,还用得着费这么大周折?”

    黄占磬叹口气,在对面蹲下,他现在还走不了,要等服务生把工具送来,还要等茉莉安全回来,今晚只能委屈她在这里照顾戴先生了,黄占磬是一百个放心不下。

    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心,戴远知淡淡的说:“放心,死不了,就是遭点罪。”

    黄占磬忍不住小声埋怨:“您这哪是遭罪啊,您这就是自寻苦吃。”

    戴远知只是瞥了眼他,倒也没说什么,大概是没有力气再费精力动那两下子没必要的嘴皮子。

    黄占磬又是心疼又是无奈,趁着戴远知受伤的这会儿,也说不过他,多牢骚了两句:“我跟了您这么多年,以前再危险,您那时候在香港,比这危险得多了吧,也不见您这狼狈样的……这已经是重大事故了,您要是自个儿逃命,我不相信您会逃不过的,您都逃出经验来了。”

    戴远知只是白了眼他,没多计较。回想刚才的场景,他心里知道,黄占磬说的没错,在明知道那伙人是冲着他来,也怪他命大,身旁接二连三的倒下去不少人,却愣是没有击中他,但那时他哪顾得上自己的安危。

    在子弹击中他时,后背传来钻心一样剧烈的疼痛的时候,他竟然暗自庆幸,这枪子儿没有落在她身上。

    戴远知累了,闭上眼休息,黄占磬也不吵他了,守在身边。

    门铃响了,戴远知睁开眼睛,黄占磬起来去开门:“可能是茉莉小姐到了。”

    然而等来的却是服务员,他把一个袋子交给黄占磬就回去了。

    “还没到?”戴远知问道。

    “不知道是不是路上出意外了。”黄占磬也有点担心,“要不我打个电话问问。”

    但是,黄占磬想起来:“茉莉姑娘的手机好像没拿,刚才我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接,给您打电话也没接,还是后来她给我打电话才接到的。”

    戴远知想起他的手机还在她那里,正要说话,门铃又是一阵响。

    黄占磬和戴远知对视了一眼,然后起身,在门口警惕地问道:“是谁?”

    外面传来茉莉的声音:“黄占磬,是我们。”

    黄占磬开了门,把茉莉让进屋里。

    然后她就看见了这样一幅画面:通往门口的走廊上,戴远知靠着墙,外套脱了,扔在一旁,血似乎已经干涸,墙上没有留下印记,只在他侧过身的时候,扫到后背大片浓稠的褐色。

    如注的灯光下,看得人倒吸一口凉气。

    “黄小姐。”黄占磬走过来。

    茉莉扭头,听到对方说道:“我要去一趟洛杉矶,戴先生就交给你了。”他不放心地扫了眼戴远知,然后指了指地上的袋子,“这些工具是他让我准备的,如果你没办法处理,就等明天早上医生到了再说。”

    茉莉走过去翻了翻那个袋子,只看了一眼她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只不过黄占磬的话她有些搞不懂:“去洛杉矶干什么?”

    “请医生过来。”

    “这边的医生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为保险起见,我们只能请信得过的医生。”

    茉莉感到不可思议:“他得扛着支撑到你回来,万一中途出意外呢?”

    黄占磬耸了耸肩膀:“所以需要茉莉小姐你的帮忙。”

    说完,不等茉莉问出下个问题,黄占磬带着一名保镖离开了,留下了两名保镖守在门口。

    房里只开着走廊上的这盏灯,倒也明亮,几面窗户都让黄占磬关上了窗帘,密封性很好,从外面,连一个人影都瞧不见。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茉莉半跪在戴远知面前。

    他缓缓睁开眼。

    “让我做点什么?”

    戴远知抬起手,费力去解衬衫上的纽扣,扭了几下都没解开。

    看出他的意图,茉莉心跳加快起来,颤着手去帮他把扣子扭开,她垂着眼,低声说:“你真的放心要我做吗?”

    “你不是学过急救知识?”

    “我是学过,但我没有握过刀,戴远知,我没告诉过你,我怕刀,从我八岁开始就怕了。”

    她说着,衣服纽扣也解开到了最后一颗。

    戴远知轻轻握住她的手:“还记不记得你是怎么告诉我,你会治好我的失眠。现在也一样,有我陪着你,别怕。”

    “那不一样。你会痛,会受伤,会发生意外。”茉莉想把手从他手心里挣出来,被他用力攥紧。

    “一样。”他坚定的说。

    戴远知尝试把衬衣脱下来,伤口处和衣料粘在了一起,他拧眉,示意茉莉用剪刀把衣服剪开。

    茉莉对大量喷涌的血液感到恐惧,那时候学急救并没有类似的巨大血量的情况发生,这确实是第一次。她努力克制住心里的恐惧感,冰凉的剪刀刺啦割开他后背的衣料,黑洞洞的伤口粘连着血污落入眼底。

    茉莉感到喉咙口像是被人用刀抵住一样紧张难受,她剧烈呼吸一口气去够森森银光的匕首,手刚触到刀柄,瞬时像被蛰了一下般缩了回去。

    “戴远知,”她压着哭腔的嗓音还是败露了不稳的气息,“我不敢。”

    “你可以的。”戴远知轻声安慰,他的手搭上来,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去握住刀柄,将刀放在火上滚了一圈。

    “要准,一刀下去,心要狠,不够狠,你受折磨,我也不好受。”他握着她拿刀的手,火苗轻盈地舞动着,映照在两人眼眸中,戴远知从容淡定地转动着匕首,好像接下去割开的不是他的身体。

    “我做不到,这对我太残忍。”茉莉摇着头,想脱开他的手,完全听不到他的话:“戴远知,我们去医院吧,你这样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他一把拉过她,将失控的人抵进怀里,他知道这样对她太残忍,但这是没办法的办法。这一番动作几乎要了他的命,他抵着她的额头,喘着粗气,喊她的名字:“茉莉,茉莉,听我说,刚才的枪击事件不是偶然,也不是恐怖袭击,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你能明白吗?他们,不止一个人,现在我再去医院,等于是自寻死路。明天,我还要从这里站着走出去,和史密斯他们一同离开拉斯维加斯,我们直接去纽约,在那里你做完手术,我们就回国。”

    茉莉依然摇着头:“那你怎么办?你怎么还能再去纽约,还拖着这样一个身体,明天我们就回国吧,我的病现在不是最重要的,我不能让你死在这里。”

    “你如果不想让我死,”戴远知紧紧攥住她的手,拉到胸口,目色沉沉注视着她,“你就该狠下心来。如果我自己能动手,我就自己来了。”

    他说着,猛烈地咳了起来。

    戴远知连忙用手抵住唇。

    茉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扒开他的手一看。

    血。

    “戴远知……”茉莉彻底憋不住,眼眶红了一圈,“是不是伤到肺了。”

    “没那么严重,”戴远知擦掉嘴角的血渍,“还不至于死。”

    他越是这个模样,茉莉心里越是不安,她想问,肺病不是好了吗,为什么还会见血?是不是这颗子弹的缘故?

    但如果真的伤到了肺,这子弹怎么可能那么容易的,徒手取出来。

    茉莉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抓起地上的刀,抬眸问他:“没有麻醉,你能受得住吗?”

    戴远知牵了牵唇,温柔看着她说:“你割阑尾的时候,不也没打麻醉?也算是,用这样的方式,陪你一起痛过了。去拆一块新毛巾,拿给我。”

    茉莉照做。

    “好姑娘。”他握住她的后脑勺,亲了亲她的额头。

    茉莉深深呼吸一口气。

    走到他身后,跪坐下,紧紧握住刀,那个瞬间,无数念头划过脑海,唯有一个念头强烈到让她坚定了信念——

    岁岁平安。

    无论何时何地,戴远知都要岁岁平安。

    脑海中,一刹那所有的思想都幻化了无,刀尖狠厉而精准地割开了弹孔。

    戴远知几乎快要咬碎后槽牙,紧绷的肌肉线条青筋蔓延,汗珠滴滴答答,全身像是被水洗过一样,剧烈的疼痛直达骨髓,那一瞬,他想到的是,假如她手里拿着的刀不慎要了他的命。

    死在心爱的女人手里,死而无憾。

    血淋淋的刀尖触碰到一枚小小的金属,茉莉又往里面割开了一寸,用镊子把子弹取出来,顾不上洗净同样血淋淋的手指,她兴奋地喊道:“戴远知,子弹取出来了……”

    声音刚一落下,便被面前的身影一把捞了过去。

    没等到茉莉稳过心神来,那清瘦有力的手指,带着微凉的触感,紧扣住她的下巴,漫天漫地的,带着强烈的攻击性,碾压在了她的唇齿之上。

    他嘴里淡淡的血腥味,给这个吻增添了浓烈的艳丽色彩。

    身后的红烛被风撞得东倒西歪,地上的毛巾残留着牙印,他的后背还在淌着血,镜子里照出两道难分难舍的人影。

    这个晚上,他们快要发疯,精神在一次又一次差点崩溃的边缘徘徊。

    只有这一次,可以彻底放松神经。

    茉莉觉得,她像是那火苗,折过来又折过去,也像那毛巾,被他啃出一排牙印,但她更想和他就这么抱着,两个鲜血淋漓的人,一起跌入镜子里面去。

    也许那个世界会更好,再也不用去担心这外界的纷纷扰扰,只管做他们喜欢做的事情,只管用滚烫的爱意将他们包围起来。

    火苗肆意的燃烧,就像这热烈永不熄灭的,嘴唇和嘴唇相互撕咬,分不出你我的激情和渴望。

    倘若这世上什么都不能相信,唯有一点是深信不疑的——

    那一刻,他们都爱极了对方。

    爱到愿意为对方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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