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你要知道,人生在世,不可能事事顺意,两个人,也不是相爱就够了的。”

    曲婉青走后,戴远知在床头靠了许久,脑海中纷乱的思绪闪过。房间里似乎还弥漫着母亲无声的叹息和淡淡的忧愁,她说这话时难以掩饰的落寞眼神,每一个极微细小之处,都在轻轻叩击着戴远知的心弦。

    他于无声之中听到了海棠花寂静无声的飘零,也看到了爷爷守了一生的秘密,大概也像他一样强烈的反抗过,挣扎过,却不得已只能妥协,找了许颜秋一辈子,到最后也只能将这个遗憾永远地埋入地底。而他临终前的心愿却只是让戴远知找到她的孩子,生生世世地守护好他们,来弥补他的亏欠。

    宋老太太大概也是知道的。许颜秋对老太太来讲,也是一生的遗憾,当年眼睁睁看着她被送走,却无能为力。找到许家后人,守护好许家后人,是她的私心,这是她不肯吐露真相的原因。

    然而事与愿违。就像命运的诅咒,看到两个越陷越深的年轻人,老太太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戴启昂和许颜秋,她竭力阻止,甚至不惜让他们当着自己的面发下誓约。

    可还是阻止不了两颗想努力靠近彼此的心。

    原来,他一开始对茉莉抱着的亏欠,怜爱,柔情,似乎有用不完的耐心在她身上,是延续了爷爷对许颜秋的感情。在他接过那根接力棒的时候,冥冥之中,就埋下了这段姻缘的种子。

    但他们的情况,终归是和当年不同的。

    戴远知从不认命。他要做的事,一定做成,要的人,也一定留下。

    曲婉青走后,戴远知随即将她的劝告抛到脑后。茉莉的病是戴远知目前最关注的,其余都能延期,这事拖不得,等他出院就该到除夕了,要动身只能等到年后,戴远知人在医院,抽不出身去,只能让黄占磬安排好,送她去美国治疗。

    这一趟出去,茉莉不知道几时能回,除夕能不能回家过,频繁的请假总是不行的,何况没有定期,她索性打了辞职报告上去。辞职需要理由,她的理由是要去看病。谢维祝她早日康复,如果有一天回来了,随时欢迎。茉莉知道谢维惜才,但她也清楚,这次离开,以后再想回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她记得,在哪本书上看过,通往井冈山的路,只有去的路,没有回来的路。人生也是一样的,不走回头路。

    茉莉到了美国,还不能马上手术,前期是充足的准备工作,检查,探讨,制定方案。

    戴远知为她在美国的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请了专门的看护,让黄占磬也跟着,保镖更是二十四个小时不间断地看守。茉莉的每一天都过得枯燥无比,能陪伴她和打发时间的只有书籍,戴远知还把笔记本电脑让她带来了。

    她在他的电脑里发现了很多好东西。除了电影之外,还有几场辩论赛的录像。

    有校内的,也有国际上的,有在平城大学时期的,也有在港大时期的,有中文的,也有英文的。

    五场辩论赛,戴远知都参与在其中。茉莉花了三天时间看完这五场辩论,每一场都极其精彩,每一位辩手都很优秀,风格各异,思维敏捷,纵横捭阖。而戴远知无疑是最亮眼的一个,他好像生来就是为吃这口饭的,十五六岁的少年,和比他年龄还要大上五六岁的同学比肩而立,非但丝毫不逊色,还吸引着场内所有观众的目光在他身上不期而遇。

    那时候的他,或者说是站在辩论赛场上的他,是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戴远知,那仿佛才是他的领地,他的主场,真正的赛场。少年沉着冷静,陈词激昂,语言煽动性极强,他似乎总有那么一种本事,或者是气场,简简单单一两句话就能直指人心,所有人都会情不自禁跟着他的节奏来,以达到他想要的效果。

    光看视频便已汗毛直竖,如果直面现场该是怎样一种震撼。

    在关于爱是否会剥夺人的自由意志的主题时,十五六岁的少年在对方辩手说出“在我爱上你的刹那,我便已失去了自由”的时候,会说:“你的爱上会保证一辈子爱着吗?不见得如此,你的爱上只是那一刻分泌产生的多巴胺,是一种冲动和欲望,你以为那是爱上吗?恰恰不是,弗洛伊德说过,爱至少包含四个条件:照顾,责任,了解和尊重。爱是激情之后的平淡,是磨合之后的成长,是我心甘情愿为你砍断我另外一只代表自由意志的翅膀,在我承诺爱你的时候,我不需要自由。爱上是最简单的,而爱下去,才是最珍贵的。”

    这段话赢得了掌声和叫好声一片。

    这是戴远知十五岁时就拥有的见解和观念,这是他对爱和自由的诠释和理解,十五岁的时候,她在干什么呢?十五岁时候的她,甭提有这些深刻的理解,就算当时让她听这段话,也未必能听懂。

    她似乎能理解戴远知被理智包裹下,深沉的爱。他的爱更像是一根藤条,他爱她,他希望她变得更好。而不是一种只有感觉和滥情的爱。

    除夕之前,茉莉回了国。手术时间已经安排好了,西方没有过春节的传统,等茉莉下次去美国,就可以开动。戴远知与格林教授的团队商量过后,征询了茉莉的意思,把时间放在了初七以后。

    茉莉回国那天,飞机落地已是夜里。黄占磬推着行李车,她走在旁边,老远看见出口处武罗举着写有她名字的牌子。其实不用举牌子她也能一眼就看到戴远知了。身量那么高的一个人,黑色大衣穿在他身上像在拍杂志,走哪儿都是一道风景线,想让人不注意都很难。

    她快步走上前,张开手臂和戴远知拥抱。他一下将她抱了起来,茉莉顺势扬起脸来。

    戴远知低头亲了亲她的鼻尖,稍偏过头,在嘴唇上浅尝辄止过后,嗓音低而模糊:“想我没?”

    茉莉一双剪瞳含笑望着他,似乎有些害羞说出那个想字,只微微点了点头:“嗯。”

    “肚子饿不饿?”

    “飞机上吃过了。”

    “我还没吃过,陪我吃点?”

    茉莉看了看时间,已经九点了,正要说话,戴远知解释道:“开了一晚上会,我也想吃饭,没时间。”

    戴远知牵起她的手,向大门口走去,武罗和黄占磬跟在身后。两人在后面放行李的时候,戴远知和茉莉一边一个开了门,进后座。今天是小李开的车。

    等了一会儿,没见武罗和黄占磬,小李发车了。茉莉朝车窗外张望着,回头问戴远知:“他们两个不上车?”

    戴远知将她小臂轻轻往自己这边拉了拉,顺势摸到她的腰部后侧,打着转的抚捏:“坐另一辆走了。”

    他回话简洁,似乎不想过多在这个话题上面,将她往自己臂弯拢了拢,拉近距离,脸凑近过来,来到她耳后的肌肤,鼻尖轻微的顶了顶,带着旖旎的氛围。

    茉莉有些气息不稳,忽然想起来,去拉开他的手臂,抬眼瞧上去:“你的伤……好多了吗?”

    昏暗的车厢里,平城夜晚的灯光有多璀璨,这密闭的空间里,气息便有多磨人。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稍稍的触碰,久别胜新婚,这句话有了具象化的表现。

    戴远知嘴唇碰了碰她耳后的软肉,似寻常般耳语:“早好了,不信,你摸一摸。”

    茉莉以为他开玩笑,谁知他真的握住她的手,往后面带去,茉莉脑子里浮现出那晚的景象,还是过不去心里那关,不肯去碰,戴远知没有坚持,只是笑着低头亲了亲她的手指,翻转,亲着手心。

    垂眸敛神,仿佛一个虔诚的信徒。

    小李转了大半个平城,戴远知还是没有挑到一家想吃的店,最后还是打道回府,让阿姨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吃完快凌晨,茉莉和戴远知都没有困意,两人窝在沙发里聊天。茉莉枕在戴远知腿上,侧躺在沙发上,抬眼就看到他低头温柔注视着她。

    情不自禁就想对他笑了。

    茉莉拉了拉他的手:“跟你说个事儿,明天你得把武罗借我,需要他帮我搬家。”

    戴远知垂着眼,挠了挠她的下巴,笑着道:“上楼看看?”

    茉莉视线往楼上瞥去:“楼上有什么?”

    “我帮你把家搬过来了。”

    他一说完,茉莉唰地坐直起身来,穿上拖鞋就往楼上跑。戴远知慢腾腾站起来,抄着裤兜,嘴角挂着笑意,跟她身后。

    她的东西并不是随处堆了一堆,而是都分门别类有序的收拾好了,衣服都在衣帽间里,戴远知还专门给她辟了一个收纳零碎小玩意儿的房间,女孩儿爱收集一些小破烂,他都给收在了这个房间里。

    茉莉发现她的东西都在,一些这个家里用不上的东西,他也专门放了起来,还把她的钢琴放在了她的卧室里。

    “还有一样礼物要送给你。”

    戴远知将她带到楼上,旋转楼梯宽阔的平台上,正中放着一架大三角钢琴。施坦威,皇家定制级别,琥珀木,专门从国外运回来的。

    不论是懂行的还是不懂行的,都会被钢琴精致华美的外观所吸引,这样的琴不是说光有钱就能买到的。

    茉莉肉眼可见的喜欢,绕着钢琴转了一圈又一圈,手指在琴身上轻轻抚摸着,爱不释手。

    戴远知沉默地注视着,享受着她满心满眼的喜欢,他惊讶的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和她的心似乎连在了一起,因她的喜欢而喜欢,因她的难过而难过。

    此刻,无疑,他也是高兴的。看着她指尖轻轻划过光滑的木质,手指上的纹理与琥珀木上的纹理相触时,像倒映在水面上的影子。脑海中映出来这样一幅画面,带出一种奇异的观感。

    他微笑着走过来,将琴盖打开,扶着她的肩膀轻轻往下按,茉莉顺着他的力道,依势坐了下来,他弯腰坐在了旁边,看向她:“要不要试试?”

    说话的时候,戴远知已将左手放在了琴键上。

    茉莉从不知道他会钢琴,那个瞬间有些走神似的愣住,戴远知偏了偏头,像是在等她。

    “好。”茉莉问:“来一首什么?”

    “随便来都行,我配合你。”

    再次让她讶然。但茉莉没说什么,单手在琴键上化开一道音符,戴远知紧跟其上。音乐是最直接的,也是最含蓄的,表达人内心情感情绪的声音,高昂欢快,悲伤低鸣,琴技的切磋如同棋技的切磋,高山流水,只为懂得的人弹奏,知己难遇,伯乐不常有。

    茉莉每一个弹出去的音,都被戴远知恰如其分地接住,他懂她的灵魂,如同草原之上奔腾的骏马,只有他们彼此能懂的快乐,肾上腺激素的上升,多巴胺分泌旺盛,随着紧密的节奏,在攀顶处,形成灵肉共鸣。

    咚——

    在最后拉长的一声音符中,两只修长的手同时按下,同时止住,所有的欲言又止,所有的惊心动魄,所有的望眼欲穿,所有的潮起潮落,都在这一声音符的震落之中,趋于平静。

    好像一个故事,无论中间多么曲折波动,时间一到,尘埃落定,各归其位,无有例外。

    而留在人心里的是,难以平静的回味,似乎心还在故事里面,身体已经走出来了。

    茉莉有些落寞地坐在那儿,她的心还在刚才那段音乐中,有些没办法能够一下子接住这忽然掉落在地上的结束。

    转头看向戴远知的时候,他正温柔地回望着她,像是知道她的心里话,他捏住她的下巴,倾身过来,鼻息相抵。

    “我们的故事不会这么轻易结束。”

    他说着,偏过头,吻了下来。

    伴随着连日来的思念,又或者还有别的情绪干扰,戴远知亲的一点也不温柔,凶狠带着蛮力,牙齿在她唇上厮啃着,将她捞抱起来,推到钢琴上,茉莉后腰撞在琴键上,发出几声震动,闷闷的。

    她被吓了跳,条件反射欠起了身,戴远知将手垫在她的腰后,将人重新按了下去,单手掌在她脸侧,按着琴盖。

    换气的间隙,他贴着她的耳朵说道:“今晚和我试一试吧。”

    不知是不是被他亲傻了,茉莉有些懵的看着他。

    戴远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边步下楼,边哄她道:“不是说想看我的伤好没好?”

    茉莉想不起来在哪里问过他的,是昏暗的车厢里,还是餐桌上,又或者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张了张嘴,戴远知复又低头,去衔住她的呼之欲出的疑问。

    这是一个让人躲之不及的吻,茉莉顺势地搂住了戴远知的脖子,仰头迎上。两张嘴刚一碰上,渐渐静下去的身体再度泛起涟漪,火星迸溅,照亮寂寞山野。

    那段戛然而止的共奏曲,在唇舌上重然。似乎又一下将茉莉拉回到钢琴前,只不过这次并非手指弹奏。她可以是山涧鸟鸣,也可以是压弯的稻穗,是晨起朝露,这个自然界所赋予的一切美好的,惊心动魄的相,是他想要她成为可能的一切。

    当接吻成为本能,他对她的身体越来越了解,她似乎很能靠这些亲密动作的表达,向他告知需求,他能第一时间精准抓住她放射出来的信号。

    在戴远知的带领下,她跳跃,旋转,起舞,在这方寸之地,他们在做,比共舞一段华尔兹更快乐的事情。

    而此刻,接吻,是人类包括动物的意识共振,是表达情感最直观的方式。细腻柔软的唇舌,弹奏出这世间最和谐动人的晚章。无需多言,是恋人亲昵的耳语,是默契,是倾诉,是他在耳边的一句低语:“还要继续吗?”

    她一声轻嗯便揭开了续幕。很快,她就会知道,他们即将要做的事情,是比这快乐还要快乐一百倍,是比朝圣还要神圣,是比坦诚相见更真诚的事。

    房间里的温度恰到好处,静得仿佛沉入海底。都没洗澡,冬天的衣服,一回家就顺了下来,只留下单薄的一件,是很好脱去的。从三楼到二楼走廊,最后到他房间。戴远知用脚踢上门,放茉莉在桌上,一手按在上面,倾身过来继续吻她。

    飞机在头顶驶过,很低的飞着,像惊雷滚过,屋里的人恍若未闻,如两只接吻的火烈鸟。

    戏文分上中下三部分,前戏往往铺垫很长,才能达到效果。或泪湿枕巾,或回味延绵,或亢奋激动,而伴随着曲终人散后的巨大空虚,像灵魂回落归位。

    她之前感受过他,况且是第一次,害怕无法适应。衣料和床单的灰绿色押上韵脚,一团皱巴巴的绸缎棉絮铺陈在静止却暗涌的水面。

    茉莉想起了南方的冬天,是个多雨之地。她真想在靠海的城市住下,每天从海潮声中醒来。

    茉莉被掐着腰侧,弓着身,紧张地揪着那团灰绿,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姿势。虽然先前有过一些经验,本不该这样害羞,但还是和之前有所不同,就像士兵临上战场,以前所有的演练没有实战考验人心。

    她蜷着脚趾,身子也软趴着。

    戴远知侧头,俯身吻她的侧颈,手指擦掉她眼里的氤氲,将她的长发挑到背后:“怎么抖成这样?”

    茉莉脑袋晕晕闹闹转不过来,她用手挡了一下额前,过滤掉一些光线:“把灯关了吧。”

    她不敢去朝他看,说不上来是不是害羞,也不是对自己的身体不自信,而是不想在光下被他看到自己沉溺沦陷的模样。

    戴远知放开她,起了身。他穿着长裤,像是怕被她看到本来面目而更吓到,去关了灯。然后坐在床边脱掉,随意扔在地板上。空气里传来微小细碎的动静。这场拉锯战到了最紧要的环节,茉莉听到黑暗里传来塑料包装拆除的声音,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看到戴远知坐在旁边,背对着她,低头捣鼓。

    然后靠过来吻她,从头到脚,直到圈住雪白的脚掌和脚踝,生涩的身体敏锐一颤。

    前几次的探寻让他知道,什么时候是她合适的点。微微的热,哑然的声,和不稳的呼吸,像夏天蝉鸣和蛙声的合奏,缺一不可,这是信号。他屈起指节,探到了路,来回穿梭一遭,水流嘀嗒。

    茉莉轻呜。戴远知怕她承不住,推拉之间,以佘探路,茉莉眼角再度氤氲一片水光。

    戴远知跪了下来,以她的感受为主,在越来越快的进程中,共达山巅彼岸,茉莉仿佛看到了那首诗所描绘的画面:“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躯体被分割成泾渭分明的两道,震碎满室的旖旎,茉莉于昏昧之中,忽然想起来要问他。

    “为什么要叫赤华?”

    她喃喃念出这句话。

    得到他的回复:“茉莉的花语,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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