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刺鼻。白大褂来来去去,衣角带去急促的风,空气浮尘在这风里打着旋。

    祁纫夏呆怔地靠着墙,耳边嘈杂,嗡嗡一片。

    半个小时之前,在祁佩芳即将摔倒在地的前一秒,念姨果断抛弃手里的吊瓶,扶住了祁佩芳。

    但人的反应毕竟需要时间,即便念姨已经足够快地伸手搀扶,祁佩芳依然受到了磕碰。更糟的是,她还出现了头晕、呼吸困难的症状,看起来很是危急。

    于是立刻被送进了医院急诊。

    没一会儿的功夫,祁建洲急匆匆地赶来了。

    接到赵瑞仪电话的时候,他本来还在公司开会。得知母亲莫名其妙进了急诊,他立刻撂下手边所有事情,马不停蹄地赶来了医院。

    “老祁!”

    一见到祁建洲,赵瑞仪立刻哭哭啼啼地扑了上去。

    “刚刚真是吓死我了……妈这几天情况才好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犯了高血压,还差点在地上滑倒。万幸念姨及时扶住,要是妈有个什么好歹,我也不活了!”

    祁建洲本来还存着问责的意思,见她如此,倒是不好发作,便问道:“医生怎么说?摔得严不严重?”

    赵瑞仪擦眼泪:“应该不严重,毕竟有人扶了一把。”

    她抬起手臂,那圈已经浅淡很多的齿痕便完整地显露在祁建洲面前。

    他遽然变了脸色,拉过她手臂问:“这是怎么回事?”

    目的达成,赵瑞仪心中窃喜,但面子上仍假意要遮掩:“没什么,是我不小心。”

    祁建洲皱眉:“荒唐。这明明是牙印,怎么可能不小心?”

    赵瑞仪轻轻一叹。

    在祁建洲看不见的地方,她阴冷的目光如蛇信子,缓缓舐过祁纫夏的面庞。

    “是……”赵瑞仪抬手,指向角落,“她。”

    祁建洲顺着她所指的放向看去,这才注意到缄默不语的祁纫夏,震惊之余,更是怒从心头起。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上前质问,“瑞仪手上的痕迹,是你弄的?”

    祁纫夏目无焦距地点头。

    “谁允许你进家门的?”

    祁纫夏沉默。

    念姨到底是无辜的,她想。

    而这反倒激怒了祁建洲。他声音拔高八度,严厉斥问:“没有我的同意,你是怎么进的门?!”

    听见丈夫对祁纫夏毫不留情面的话语,赵瑞仪心里简直不能更痛快。

    “大概是家里哪个不长眼的佣人放进来的。”她擦了擦眼角,“老祁,这丫头的脾气实在坏,我只是问了两句话,她上来就动口,要不是我拼命挣扎,恐怕都要见血了。”

    她故作可怜的姿态扮得相当纯熟,泫然欲泣的模样,仿佛真的历经的千钧一发的惊险时刻。

    祁建洲本就急火攻心,哪里经得起这样渲染夸大,当即就气血上涌,扬手给了祁纫夏一个耳光。

    “啪”一声。

    祁纫夏白皙的脸颊上,多了一个鲜红的五指印。

    这一巴掌,祁建洲用了十足的力气,祁纫夏被打得偏过头去,甚至出现了短暂的耳鸣。

    走廊上人来人往,如此动静,引得不少人侧目看来,窃窃私语。

    他人的不幸固然惊心。

    但为此驻足两三秒,已是陌生人情绪触动的极限。熙熙攘攘依旧,像一出没有看客的默剧。

    祁纫夏的大脑一片空白。

    打回去。

    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说。

    打回去吧,理智不要紧,后果也不要紧。

    他才是所有不幸的始作俑者,你应该还手,这是你的正当权利。

    她缓缓地转回头,眼底只有森然锐利的恨,逐一从祁建洲和赵瑞仪脸上剜过。

    手背上似乎还残留着苹果汁黏腻的触感,像粘上一块甩不脱的膏药。

    让人犯恶心。

    祁纫夏慢慢抬起手。

    余光却在此时突然发挥了作用。

    从走廊尽头的电梯口处,走过来三个分外眼熟的人影。

    祁纫夏投去目光,看清来人后,浑身蓦地一震——

    祁家兄弟打头,谈铮跟在他们身后。

    指甲在掌心掐出了极深的痕迹,仿佛四弯发白的月牙,烙印入了肌理。祁纫夏被痛觉警醒,怔怔地放下手。

    “爸,妈,奶奶还没出来吗?”祁辰喘着粗气问。

    接到赵瑞仪电话时,他们和谈铮还在十公里之外的一家私人会所,得知奶奶出事,便当机立断地赶了过来。

    祁越往紧闭的急诊室门张望一眼,问:“奶奶在家待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摔跤?念姨怎么照顾的?”

    祁建洲颤着手指,指着祁纫夏,仿佛真的气愤到了极点。

    赵瑞仪阴阳怪气:“那就要问问某个人是怎么进了我们家的。没她闹这一场,你们奶奶哪里会倒这个霉。”

    祁越紧拧着眉头,不掩厌恶地瞟了眼祁纫夏。习惯使然,他几乎就要张口嘲讽,但话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祁越忽然想到了和谈铮的那个赌约。

    而现在,双方当事人都在场。

    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看戏机会吗?

    他不怀好意地微笑,给身边的祁辰使了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两人默契地没接赵瑞仪的话,只等谈铮开口。

    眼看两个儿子破天荒地没有附和自己,赵瑞仪很是不解,咬咬牙,添油加醋道:“这个死丫头自己胆大包天私闯民宅,我不过说了两句,她上来就要和我动手。你们奶奶被惊动,出来劝架,才会滑倒!”

    祁越这下倒是有了反应:“她和您动手?”

    赵瑞仪生怕他们兄弟俩不信似的,立刻亮出胳膊上那圈又淡了不少的齿痕,“我还能骗你?看,这就是证据!”

    兄弟俩一对视,面色都不太好看。祁越尚且能维持理智,祁辰却是个还在青春期的毛头小子,当即就气势汹汹地挽起袖子对祁纫夏道:“你好大的胆子!这可是我妈!”

    祁纫夏这会儿的理智已经完全回笼,知道现在一对多的局势对自己完全不利,对于祁辰的质问,干脆置若罔闻。

    “阿姨,您手臂上的伤要紧吗?”

    旁观了许久,谈铮的介入来得出其不意,“刚好这里就是急诊,要不,您也去看看伤情吧。”

    赵瑞仪一愣,“这……也总要分个轻重缓急啊。老太太的情况比我严重多了,我得在这儿守着,哪分得开身去看医生。”

    谈铮从祁越身后缓步而出,不动声色地挡在祁纫夏面前,“阿姨,您别担心,我们就等在这里,都能照顾祁奶奶。听您形容当时的情形,似乎也很危急,还是去找医生看看比较保险。”

    刚才还把齿印当做负伤勋章一般的赵瑞仪,现在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臂,暗中恨恨地想,这丫头真是懂得使巧劲,那下明明那么疼,留下的印子居然不深,从家到医院的这段时间里,已经淡了大半。

    拿这种伤情去看急诊,怕是要被医生当做浪费医疗资源的傻子。

    她讪讪,“哎……我这个做长辈的,也不会和小辈较那种真……”

    不过她很快就夺回了话语权:“我么,倒是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妈。祁纫夏,你对得起你奶奶吗?她那么疼你,你恩将仇报把人害进了医院,怎么还好意思站在这里?”

    这话正中祁建洲痛点。

    他的气本来就没消,经赵瑞仪再一强调,更是笃定事情的最大祸首就是祁纫夏。

    他深吸一口气,正打算继续面对面痛斥她一顿,忽而惊觉谈铮已经把人挡了个严严实实。

    “小铮,”面对谈铮,祁建洲好歹还能保持体面,“你让一让,我和她说几句话。”

    语气虽是商量,但在场人心照不宣:谈铮没有立场阻拦。

    更何况,现在的谈铮,有求于祁家。

    祁越和祁辰抱着胳膊打定主意要看好戏,赵瑞仪巴不得煽风点火,谈铮环视一圈,难免替祁纫夏感到四面楚歌。

    除了他,这里不会有人为她说话。

    站在谈铮的身后,祁纫夏只想冷笑。

    祁建洲采用了一套更婉转的说辞,所谓的“说两句话”,不过就是他单方面的情绪宣泄,从她的身世,到李素兰的为人品行,再到一连串莫须有的罪名,桩桩件件,都是投放他怒气的靶子。

    早不是头一回了。

    严格来说,要不是谈铮在这里,祁建洲根本不会等到现在才对她发难——在那一耳光之后,就该接踵而至了。

    对。

    谈铮。

    如濒临虚脱力尽时,突然的一剂强心针,祁纫夏如梦初醒。

    她抬眸,那人宽阔挺拔的背影,沉默地矗立在自己身前,投下如山岳一般的影子。

    就像从前的许多次。

    而祁建洲和赵瑞仪竟然未曾把怒火转移到他身上半分。

    甚至,连祁越和祁辰都和他相处得不错。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大胆到离谱的念头,闪现在祁纫夏的脑海里。

    如果,她和谈铮的关系更近一步……

    祁家人,会怎样?

    生气?疏远?

    还是……

    顶着祁建洲如炬的目光,谈铮沉吟了很久。

    都说时过境迁,他本以为,这么些年过去,哪怕赵瑞仪依旧仇视祁纫夏,祁建洲这个亲爸,至少能缓和些许。可没想到,今天的架势,分明就是愈演愈烈了。

    祁越和祁辰就差把“看热闹不嫌事大”写在脸上。如果眼神能够说话,谈铮猜想,他们想说的一定是——

    “在我们家和祁纫夏之间选一个吧,谈铮哥。”

    难道他们还在想着那个赌约吗?

    谈铮微有不悦。

    但同时,他亦深深明白,祁家正经的一把手祁建洲就在这里,得罪他,对自己而言没有半点好处。

    他的心里天人交战。

    就在这种僵持已经到了非破局不可的时候,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人拉住。

    谈铮本能地回过头,映入他视线的,却是祁纫夏蓄着水雾的一双眼。

    她什么也没说,谈铮却从那双眼睛里读懂了一切——

    她在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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