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兰的问题甫一出口,祁纫夏便知,她大概看到听到了什么。

    祁纫夏也没想着隐瞒,索性实话实说:“是谈铮的车。”

    李素兰一愣:“谈铮?就是……你小时候的那个,谈铮?”

    “是他。”

    李素兰诧异:“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她只记得祁纫夏上次说起学院请了一位嘉宾,正是谈铮,却不想两人至今仍有联系。

    “今天我们社团展演,他来当观众。”

    李素兰的直觉很敏锐:“是你邀请他的?”

    “……是。”

    李素兰的双肩徐徐沉下去。

    她深深凝睇祁纫夏,只觉得自己女儿出落得实在好,好到只要祁纫夏自己愿意,很容易就能凭借外表的优势,嫁一个衣食无忧的人家。

    但李素兰同样明白,对一个家庭背景普通,甚至是有些拖累的女孩子来说,漂亮的外貌,未必是优势。

    谈铮那个孩子,李素兰记得,比祁纫夏大六岁,当年见到他时,还是个清俊的少年,家世更是和她们天壤之别。

    听祁纫夏后来三言两语的形容,如今的谈铮,只会更加出类拔萃。

    这样一个天之骄子,什么国内外知名剧团的演出看不到,偏偏为了祁纫夏的一句邀请,百忙之中抽空看一场大学的社团展演?

    夏夏年纪小,不懂得人情世故,可是她一个做母亲的,怎么会猜不出对方的心思?

    哪怕在她的既往认知里,谈铮确实是个好孩子,但这么多年过去,谁知道有没有变呢。

    “妈,怎么了?”见李素兰久久不说话,祁纫夏问。

    李素兰踌躇道:“夏夏,妈不是反对你交朋友,但是……但是交异性朋友,咱们要有分寸。”

    祁纫夏从茶几上拿起自己的陶瓷马克杯,去厨房接了一杯凉白开。

    “妈,我知道。”她垂眸。

    李素兰咬咬嘴唇,又接着问:“谈铮……有和你说过什么吗?”

    祁纫夏尴尬得连水也喝不下了。

    她哪里会听不出李素兰的弦外之音,只是这些隐晦的关心统统错了方向,简直让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妈,”她拧着眉,“我和谈铮只是朋友,您真的别想太多。”

    这话已经算直白的回答,李素兰短时间内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再问下去,就显得太不尊重女儿了。

    “……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妈就是担心你,夏夏。”

    祁纫夏捧着杯子,微凉的陶瓷已经被她掌心的温度捂得温热,“妈,你相信我,我有分寸的。”

    *

    祁佩芳在医院里住了几天,情况好转了不少。医生给出的诊断是高血压加崴脚,另有呼吸道感染,针对性地用了几天的药,体温完全恢复了正常。

    医生告知其家人,已经可以出院了。

    为祁纫夏带来这个消息的,不是祁家任何一个人,而是谈铮。

    “祁越告诉我,说原先照顾你奶奶的那个念姨,已经被他们家辞退了。”谈铮在电话里说,“我想,上次闹成那样,他们应该不会再向你透露你奶奶的消息,所以特意来告诉你。”

    祁纫夏正在宿舍里收拾准备打包带回家的东西。她们的期末考试已经全部结束,暑假马上就要开始,这几天专业里的同学陆续在收拾行李,只待教务系统上的离校申请正式开放,便立刻回家。

    徐今遥埋头在书桌前刷题,祁纫夏戴着耳机接电话,仍有所顾忌地走到了阳台。

    “谢谢你告诉我,”她喟叹,“可是我现在也做不了什么。念姨一走,我就彻底没法联系上奶奶了,赵瑞仪大概会请二十四小时的贴身护工,但凡有点风吹草动,立马就能得知消息。”

    谈铮:“你奶奶明天上午出院。如果你想去探望她,我今天下午有时间,可以陪你一起。”

    空调外机就挂在阳台左侧墙的上方,嗡嗡地运行,源源不断地吹出来热气,聚作一团骇人的高温气体,笼罩着小小的阳台。

    祁纫夏抓着手机,在几平米的地面上来回走动。“上次,你是怎么和祁家那边交待的?”

    谈铮说得云淡风轻:“就说请他们看在老太太的份上,别太计较了。毕竟她人还躺在医院里,如果闹得太大,任凭谁的脸上都不好看。”

    “他们的反应呢?”

    “没说什么。”

    这是一句彼此皆看破而不说破的谎话。

    祁纫夏对谈铮的沟通能力自然信任,不过联想到前两次赵瑞仪的回马枪,还是觉得后患无穷:“再碰见他们,怎么办?”

    谈铮语调闲闲,有种四两拨千斤的镇定:“不怎么办,交给我就好。”

    *

    当天下午,祁纫夏在校门口坐上谈铮的车,一路开往祁佩芳所在的医院。

    祁建洲在给自己亲妈花钱这件事上,倒是绝无半点吝啬,祁佩芳住的是高级VIP病房,单人单间,有二十四小时全天候贴身照顾的护工,饮食按照医院营养师专门定制的食谱来。

    因着精心的照料,祁纫夏见到祁佩芳时,只觉得她气色明显好了不少,不过精神头仍是恹恹。

    进去时,谈铮打头阵。护工认得他,只当见到祁纫夏也没什么反应,只当是老太太亲戚多。

    “奶奶,我来看您了。”祁纫夏走到床边,轻轻握住祁佩芳满是干瘦的手。

    祁佩芳刚刚午睡醒来,见了祁纫夏,苍老的眼睛里难得生出一丝神采,欣喜执手道:“夏夏,你终于来看奶奶了。”

    她温柔摸着祁纫夏的头发,把垂散在耳边的碎发归拢,“那么远的路,过来累不累啊?奶奶这里有吃的和喝的,都给你,都给你……”

    祁纫夏眼眶莫名一酸,这种语气,分明是还把她当孩子。

    “不累,”她强忍住喉头哽咽,“您看,是谈铮送我过来的。”

    祁佩芳这才注意到她身后的谈铮,怔了怔,随即恍然大悟:“——噢,是小铮!来,小铮啊,到奶奶这里坐。”

    护工拖了两把靠背椅,让两人在祁佩芳的病床边落座。

    祁佩芳入院以来,心情还从未如今天这般好,笑吟吟地塞了个鲜亮的橙子到祁纫夏的手里:“夏夏,你最近是不是功课很忙?奶奶总觉得好久都没看见你了。”

    祁纫夏:“期末考已经考完了,前几天在准备社团的表演,现在也全部结束,准备放暑假了。”

    “都要放暑假啦?”祁佩芳竟有些惊讶,叹息着摇头,“时间真是快啊……”

    祁纫夏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果刀,沿着橙子的表皮划出几道纹路,用纤长的手指剥开橙子皮。果肉受到挤压,溅出几滴亮晶晶的橙子汁。

    “奶奶,吃橙子。”她一片片剥下橙子瓣,递给祁佩芳。

    祁佩芳接过,正要放进嘴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朝祁纫夏笑:“夏夏,来年你就要上高中了,到时候,奶奶送你一个手表,考试的时候用来看时间,好不好?”

    祁纫夏愣了。

    “奶奶,我……”

    “还有小铮啊,”还不等祁纫夏说完,祁佩芳又接着对谈铮说道,“你自己一个人在国外念书,要多交朋友,多出去走走,别总闷头读书,对身体不好的。”

    谈铮微微变了脸色。他想要解释什么,临开口,却在转瞬即逝的时间里,看了眼祁纫夏。

    “奶奶……”祁纫夏强作镇定地追问,“你还记得,你为什么进的医院吗?”

    祁佩芳皱起眉头,费力地思考:“是……生病吧?我生病了,然后……”

    她然后不出来。

    护工知道祁佩芳的基本情况,见状立即上前安慰纾解,同时示意祁纫夏和谈铮不要在此问题上过多纠结。

    冰凉的橙子皮黏在掌心,触感不好受。祁纫夏慌乱地借口洗手,躲进卫生间。

    祁佩芳的病,她早就知道,但出于某种奇异的巧合,在她为数不多去祁家看望的经历里,祁佩芳的状态都还不错,至多只算个有点健忘的老年人,和祁纫夏认知里严重到六亲不认的老年痴呆症大相径庭。

    今天是她第一次真切地感知到,病魔正在一点一点地侵袭奶奶的神智。

    “夏夏,你好了吗?”谈铮在外面敲门。

    意识到自己在卫生间里耽误的时间有点久,祁纫夏连忙在水龙头下胡乱冲洗了两把,一遍应着:“噢……好了。”

    一开门,谈铮正站在门口。

    “擦擦吧,”他体贴地递来一条印花的手帕,“奶奶又睡了,我们也该走了。”

    祁纫夏回望一眼病床,只见祁佩芳确实已经安然入睡,轻微打着鼾,心中不禁酸涩,快步走出了病房。

    “你别担心,现在医学进步很快,总会有办法的。”走廊上,谈铮安慰祁纫夏,“祁家也出得起这个钱。”

    祁纫夏坐在走廊长椅上,百感交集道:“我从来不知道,她的情况已经这么严重。谈铮,你说,我奶奶是不是很快就会不记得我?”

    谈铮在她身边坐下,温声说:“实话和你说,之前听祁辰提起,老人家记忆力退化,不记得时间和人物事情发生过不只一两次。可你仔细想想,你见她的几次里,她又表现出任何异常吗?”

    祁纫夏木木地摇头。

    “如果有,我不可能到现在才发觉。”

    于是谈铮笑了笑:“是啊,可你奶奶甚至忘记过祁越和祁辰。所以,现在担心她对你的记忆消失,或许是为时过早了。”

    祁纫夏抬头,朝病房里深深望去一眼,只觉得即便是一天费用就要上千的高级病房,里头同样是白惨惨一片。

    其实认真算起来,祁佩芳和祁纫夏相处的时间很有限,但就是掩饰不住对她的偏爱,其中大概也含了些对李素兰的愧疚。

    在李素兰生产前后,祁佩芳身体尚且硬朗,自己常来探望不说,还动用了她的存款,帮忙请了一位保姆,照顾她们母女的饮食起居。

    但是赵瑞仪知道以后,发了好大的一通火,诸如“放着亲孙子不管,去管外面没名没分的野种”、“要是没有我们赵家,祁建洲哪里来的钱做生意”之类的话,一句句滚着刀子往外蹦。

    祁建洲没法呵斥赵瑞仪,只能给祁佩芳下禁令,再不准偷偷去李素兰那边。

    后来祁纫夏到了会说会跑的年纪,祁佩芳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说服了祁建洲,允准她定期到祁家来见奶奶。

    从那以后,年幼的祁纫夏形成了一种别扭的认知:

    她没有爸爸,但有慈祥的奶奶。

    “我们走吧。”

    祁纫夏从鼻腔里沉重地呼出一口气,撑着墙借力站起来,“让你跑一趟,实在是耽误你的时间了。”

    谈铮自然而然地扶了她一把,“不用和我客气。”

    祁纫夏瞥他一眼,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那天李素兰的话。

    分寸。

    简简单单的一个词语,字典里的解释很呆板,用起来却相当活泛。

    尤其对于单身男女。

    她犹豫一瞬,抓着背包带的手放下来,重新垂在身侧。

    走廊宽阔,这一层病区的人流本就稀少,两人虽是并肩而行,却没有紧挨着走,中间隔着将近十公分的距离。

    手臂随着行走的步伐晃动,幅度不大,但足以偶尔发生一两次意料之中的摩擦。

    手背突兀地擦过一片温暖时,祁纫夏抬了头。

    与谈铮的眼神碰了个正着。

    “冷吗?”谈铮问,“你的手很冰。”

    祁纫夏的脚步慢下来,“有一点。”

    她下颌紧绷,生怕被对方看出异常,欲盖弥彰地补充:“医院的冷气好像都开得特别足。”

    他们已经到了电梯间,按下按键,电梯听从指令,从一楼缓慢地上行。祁纫夏盯着显示屏上的红色数字,一跳一跳地变动,默不作声地用余光瞟了眼谈铮。

    他静静站着,没什么多余的反应。

    果然是多想。

    她闭上眼睛,暗嘲自己想象力太丰富,重新睁开眼睛时,不动声色地拉远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电梯门刚开时,等待区里忽然涌进来一大堆家属,祁纫夏半只脚才踏进电梯,就猝不及防地和谈铮一起,双双被挤到了电梯的角落。

    祁纫夏毫无防备,脚下踉跄了一下,本能地抓住了一个什么东西。

    “没事吧?”谈铮被人群压在她身前,单手撑着电梯轿厢壁,好歹维持住了平衡。

    祁纫夏还算镇定,勉强适应了他们骤然归零的距离,“没事的。”

    就在这个时候,被她抓住的那个“东西”,忽然动了动。

    “……!”

    祁纫夏后背一僵。

    目光缓缓下移,她看到,自己紧紧抓着的——

    是谈铮的另一只手。

    “对不起。”她立刻放开手,背到了身后,解释自己有些逾矩的行为举止,“我没注意到……”

    电梯满载,金属门缓缓关闭,刚才还七嘴八舌的人群,像是忽然得了什么信号,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

    这里明明挤作一团,可他们二人的角落,却像是与众隔绝的另个维度空间。

    谈铮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

    “没关系。”

    他先表示谅解。

    “你可以的。”

    然后慷慨地陈述她的权利。

    电梯下行的噪声里,祁纫夏听见自己速度狂飙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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