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和圣诞节的两天,徐今遥收拾好背包,奔赴了考场。

    黎川大学的学生只在本校考试,给考生提供了不少心态和生活上的便利。那两天里,徐今遥的午饭晚饭都由祁纫夏帮忙从食堂打包,从考场到宿舍的行程,则有她男朋友骑车接送,短暂体验了一把大熊猫待遇。

    最后一门专业课结束,徐今遥回到寝室里,表情竟带着几分惴惴不安,对刚打开外卖包装盒的祁纫夏说:“夏夏,我总觉得我有道题解释错了,你说,我现在要不要翻书对对?”

    祁纫夏头也不回:“如果你能保证,不管对出来是什么结果,自己都能心如止水,就看吧。”

    徐今遥瞬间泄了气:“那还是算了。”

    她顺手就把包里的书塞进书架,下定决心道:“到出成绩和名次之前,我再也不碰它们了。”

    祁纫夏今晚打包的,是第四食堂里规格最高的麻辣香锅,徐今遥简单收拾了桌面,刚一打开,就被扑鼻而来的香味激得烦恼顿失。

    “真香……”她嘴角不自觉上扬,“多少钱,我转你。”

    祁纫夏报了个数字。

    相比于徐今遥,她自己吃的稍微简素些,虽同样是麻辣香锅,但肉菜占比明显低了不少。

    方便面从碗底捞上来,带出色泽鲜艳透亮的红油,还蘸着几粒辣椒籽。祁纫夏用筷子挨个拂去,而后囫囵吞了一大口。

    “对了夏夏,我今晚出门去和男朋友约会,如果有人来找我,你就说明天再来。”徐今遥嘴里还含着一块鱼籽豆腐,含糊不清地说。

    “好。”

    祁纫夏喝了口水,想了想,不放心似的,又多问了一句:“那你晚上还回来吗?”

    徐今遥怎么会听不出祁纫夏的言下之意,顿时闹了个红脸,“回,当然回!”

    “我还没……还没准备好呢。”

    她大学快毕业的年纪,自然不可能对情侣之间的那方面一无所知,况且还无意中帮忙遮掩过祁纫夏的夜不归宿,后来难免辗转反侧了好几个晚上,总觉得室友锁骨上的红痕仍然历历在目。

    男朋友不是没旁敲侧击过,可徐今遥始终没松口。一来是觉得自己和男友都还没经济能力,真要出去过夜,花的还是家里人的钱;二来,她看过相关的生理知识科普,里面对于疼痛的描述,让她更多了几分胆战心惊。

    饭菜在嘴里忽然失了滋味,徐今遥放下筷子,慢腾腾拖着椅子,蹭到祁纫夏身边。

    “夏夏,你能和我说说,那种……”她磕磕巴巴地措辞,“是什么感觉吗?”

    室友之间的默契,让祁纫夏立即明白过来徐今遥的指代。

    她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某些压在心底的、带着秾丽色彩的回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纷至沓来,不讲逻辑,更不讲道理。

    “……没什么感觉。”她埋头吃饭,说得很含糊。

    徐今遥却疑惑了:“没感觉?不会吧,小说里不是都说……”

    她表情忽地凝固,话语戛然而止,好几秒后,才终于呈现出一种大彻大悟:“——你前男友不行啊?!”

    祁纫夏差点咬到了舌头。

    “天哪,夏夏,你也太倒霉了,”徐今遥简直要眼眶含泪,满心的同情几乎溢出,“不仅是个渣男,那方面还不行?”

    一想到平时本本分分的乖学生室友,初谈恋爱竟然碰见这种货色,徐今遥的火气瞬间引燃。

    “分得好,分得妙!”她义愤填膺,连连拍着大腿,“空有张帅脸顶个屁用?还好你及时止损,不然把青春浪费在这种人身上,不是亏大了!”

    祁纫夏扯开一个酸涩的笑,点头附和:“是啊,还好我及时止损。”

    两人约定好的考后旅行,却由于种种原因,未能成行。

    沈蔓跟着业务在外地出差,这个月内回不来;朱雨桐正在忙出国的事——她决心去欧洲读戏文,前段时间刚考完雅思。

    其实单独她们两人,也未必去不了,只是徐今遥读初中的妹妹突然生病住院,她父母照顾不过来,便叫回考完试的大女儿回家帮忙。

    临近期末的这段时间,宿舍里只有祁纫夏一人。

    大四的课已经全部上完了,除了排在寒假前夕的考试,整周的时间,全是空白。

    祁纫夏每天早早醒来,饭点去食堂,有时去楼下超市采购生活用品和水果,和迎面相逢的同学微笑打招呼,一举一动,像是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她不知自己算不算走出了失恋的阴影,那段尚未过去多久的日子,回忆起来,竟已有了缺失的空白。

    如果真的能够就此彻底遗忘,倒也不失为好事一桩。

    但大脑运作并不能完全如愿,祁纫夏在该忘不忘的记忆中反复品味着苦果,并在这种渐趋于麻木的痛苦里,艰难实现着自我疗愈。

    好在,生活没有完全遗弃她。

    经由朱雨桐,祁纫夏认识了管院的一个同学,同为大四,对方在就业和深造的二者里,选择了另一条赛道——创业。

    两人认识,本来也纯属巧合,但对方一听说祁纫夏的大名,立即主动发出邀请,询问祁纫夏是否有兴趣加入自己的创业团队。

    “我们做的是跨境电商,规模虽然有限,不过已经成功做了十几笔单子了,目前正在积极吸收新成员的加入。”

    对方随即发过来几份详细的资料,各类核算数据做得有模有样,看得出下过功夫,绝非一时兴起的小打小闹。

    祁纫夏本来还在斟酌,毕竟创业的风险实在大,他们又是个百分百的学生团体,客观来说,今后的发展没有任何的保证。

    但她转念一想,与其浑浑噩噩,倒不如去做些能让自己忙起来的实事,把多余的心力分散出去,免得总是胡思乱想。

    于是,从元旦假期开始,直至整个寒假,她闯进了一种充实的忙碌。

    从数据分析,到撰写文书,再到和外方纯英文邮件沟通,压力重重累加,祁纫夏却惊异地发现了自己身上的无限可能,甚至可以说,是某些从未察觉的天赋。

    寒假结束的前夕,他们居然拉到了第一笔投资。

    对于尚在初期的小网站,这实在是个莫大的鼓励,就连一开始只是抱着短期帮忙心态的祁纫夏,都动摇了念头:

    似乎,就这么做下去,也不是不可以。

    事实证明,忙碌是最好的良药。

    工作的间隙,再想起那个至今也悄无声息的人时,祁纫夏终于发现,她已经没有半分怀恋了。

    这当然不等同于原谅。

    她的恨和痛并未消散,只是过分凛锐的恨亦会伤害她自己,而对于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那人来说,却透明到近乎于空气。

    太不值得。

    从心上剜下来的腐肉,被炼化成最坚韧的丝线,一点一点地把切骨怨忿缠绕起来,像个笨重的茧。

    祁纫夏期待着某一天,这个茧,能被她亲手破开,如数奉还。

    *

    大四的寒假,已经是大学生涯的最后一个假期,二十几天的时光眨眼飞逝,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

    正式返校日定在正月二十。

    一二三年级的学生,除非特殊情况,否则在辅导员那里绝无商量延迟的余地;但对大四学生而言,所谓的返校时间,其实比学校规定要迟得多。就像当初的沈蔓,足足拖到临近毕业论文答辩,才匆匆回校。

    班级群里,辅导员发了一份教务系统接收的延迟返校申请名单,让所有人核对是否有遗漏。

    超过一半班级人数的名单里,并没有出现祁纫夏或徐今遥的名字。

    她们两人,一人加入了创业团队,回校反而更加方便沟通,一人安心做了整个寒假的宅女,家庭矛盾已有凸显的态势,急需返校重拾距离之美。

    返校头两天,祁纫夏开始收拾行李。

    她要带回宿舍的东西倒也不多,除了换洗的被褥、床帘,就是些常穿的衣服,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码得整整齐齐。

    李素兰额外给她装了一个小袋子,里面都是她亲手做的小点心,保质期很短,两三天内就要吃完。

    “回去记得分给室友和同学吃,”她叮嘱道,“同窗四年,都是缘分,你们这一代人,没什么兄弟姐妹,能指望帮衬的,也只有同学朋友了。”

    祁纫夏点头应下,刚把东西塞进冰箱,手机上就来了个陌生号码的来电,归属地显示是黎川。

    春节前,各类电销电诈也如同赶KPI一般,狂轰滥炸了好几天,祁纫夏已然形成条件反射,没马上搭理。

    谁知,第二通穷追不舍地打进来。

    也许真是有事。

    祁纫夏犹豫了片刻,接起。

    “您好,请问是祁纫夏女士吗?”

    一道陌生的男声,语气很正式。

    “我是。请问您是——?”

    “我是祁建洲董事长的律师,有件事,需要您到公司来当面商议。”

    “……”

    祁纫夏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心想现在的电信诈骗总不至于进阶到如此地步,满脑子莫名其妙:“你是不是弄错了?祁建洲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不会来的。”

    男人沉吟一会儿,和她说了句“稍等”,随后依稀传来几句压低音量的商议动静,似乎电话那头,还有别人在场。

    祁纫夏的心微微悬了起来。

    直觉告诉她,这并不像是普通的骗术。

    “祁女士,您好,”电话被重新接起,“我想,您还不知道祁董事长两位公子的消息。”

    “什么消息?”

    “祁越和祁辰兄弟二人,七天前在帕劳蓝洞潜水时遭遇不幸,已经罹难。作为祁建洲先生唯一在世的子女,经由他本人首肯,我们需要您来一趟,商讨公司股权以及其他财产的重新分配。”

    律师的话,在祁纫夏听来,简直犹如外星语。

    罹难——她只在新闻里见过的词——竟然会被用在祁越和祁辰身上?

    “你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发紧,下意识就往李素兰房门口看了眼,“他们……他们已经……”

    “已经不在人世了。”

    祁纫夏深深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您还是不相信,可以到现场来查看他们的死亡证明。”律师不带温度的声音还在继续,“请问您今天方便过来吗?”

    祁纫夏站在厨房里,捏着冰箱门的一角,接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她透过厨房的窗户往外眺去,竟是个日头晴好的天气,言之不尽的喧嚣和鼓噪,通通藏在呼啸的朔风里。

    她听见自己说了“好”。

    *

    祁建洲创立的新远集团,从做贸易起家,现主营供应链运营,下设八个业务领域的公司,同时兼营地产、旅游会展和投资,触手探得深而广。

    虽然创业初期,很大程度靠着老丈人的帮扶,谁也无法否认,新远能取得今天的成就,完全离不开祁建洲的呕心沥血。

    换句话,他对新远的爱,远超于对妻子、对孩子,和对母亲。

    这样一家凝聚着祁建洲全部情感的公司,祁纫夏此前从未踏足过。

    新远大厦的次顶层,是祁建洲的办公室。祁纫夏在祁建洲秘书的带领下,敲开了门。

    “祁纫夏小姐,您好。”

    一个藏蓝色西装的中年男人率先迎上来,和祁纫夏握了握手,“我是祁董的律师,杨旭。”

    不同于电话里的冷峻,真正打了照面,他的态度温和了不少。祁纫夏点了点头,“杨律师,您好。”

    除开杨旭,偌大的办公室会客区,便只有祁建洲了。他深深倚靠在深棕色真皮单人沙发里,眼睛直视着窗外,形同神游天边,听见祁纫夏的到来,动也没动一下。

    “祁小姐请坐。”

    杨旭指着祁建洲斜对面的一个位置,示意她可以坐下说话。

    “不知道您来的路上,是否已经做好了关于此次会面的心理准备。”

    听见杨旭的提问,毫无理由地,祁纫夏转头看了祁建洲一眼。

    他今年四十八岁,理论上来讲,已经不年轻。但是企业家,或者说任何一个行业的顶端,都自有另一套年龄的算法,在这套算法当中,祁建洲未来的路,还很长。

    他今天穿的是黑色,不知是否有为亡子悼念之意,神情一如既往的庄肃,甚至看不出什么不同,端然不动,像一尊泥胎偶像。

    “我需要确认祁越和祁辰的死亡证明文件。”

    祁纫夏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杨旭的眉毛震了震。

    他确实在电话里表露过类似的意思,不过那时计从权宜,他为了劝服祁纫夏到场,不得不那么做。可他从没想过,祁纫夏真的会提出如此要求。

    杨旭望向祁建洲,眼神征询他的同意。

    祁建洲的反应,比祁纫夏预想的平静得多。他只是微微点了头,示意杨旭可以拿出文件,从始至终,他的双手一直交叠着放在膝头,静默得如同局外人。

    杨旭得了他的首肯,很快从桌面上的文件袋里拿出几页纸。

    上面记载的内容很翔实,包括当地救援队的搜救记录、警方的调查报告,以及医院证明。

    图文并茂,未经马赛克处理的照片直直冲击在眼前。祁纫夏目光掠过,没有多做停留,只专心观看上面的英文文字。

    从事故调查报告来看,最先出现异常的是祁辰。他下潜到三十多米时,氧气瓶存量已经告罄,窒息的痛苦使得他陷入激烈的挣扎,并很快让不远处的祁越注意到。

    祁越自然要过去施救,但不知是祁辰过分的挣扎拖慢了他的动作,还是另外又遇到了什么突发状况,在祁越的氧气同样耗尽之前,他们没能浮上海面。

    “……我看完了。”祁纫夏把文件推回给杨旭。

    “确认无误?”

    “嗯。”祁纫夏正襟危坐,目光从对面两人身上划过,“所以你们今天叫我到这里,为的是什么?”

    杨旭清了清嗓子,转手递给了祁纫夏另一份文件。

    “经过我方委托人的确认,祁越先生生前所持有的新远集团百分之十的股份,将由您,也就是祁纫夏女士继承。除此之外,还有祁越和祁辰两兄弟名下所有的不动产、银行存款、信托基金等财产,都会转归您所有。”

    祁纫夏本以为,祁越和祁辰的死讯,已经是她本年度听闻的最不可置信的消息,万没有料到,前一个炸弹的硝烟还没有散尽,另一波狂轰滥炸,就已接踵而来。

    “什么意思?!”她腾地站起来,只预感这又是一次城府极深的把戏,“你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别以为她不懂法。

    继承人也讲究顺序,祁家两兄弟未婚,没有法定意义上的配偶,最先能够继承他们名下财产的,就是父母。

    她和祁越祁辰是什么关系,哪里轮得到她?

    “祁小姐,请您稍安勿躁。”杨旭安抚她的情绪,打手势让她坐下,“我能明白您的顾虑,不过我要告诉您的是,我方当事人已经决定放弃继承,按照法律规定的顺序,作为被继承人同父异母的姐姐,您有权利继承他们的遗产。”

    同父异母的……

    姐姐。

    这种陌生的表述,几乎让祁纫夏悚然,更让她失声发笑。

    “姐姐?谁是姐姐?”

    她半点不掩饰话里的讥讽,“我妈就我一个女儿,哪里来的弟弟?”

    气氛陡然剑拔弩张起来。

    沉寂了许久,祁建洲终于转过眼神,定定盯着面前的祁纫夏。

    “你居然不肯承认吗?”他冷笑,“那你告诉我,你两个月前参加的,是谁的葬礼?”

    一招致命。

    祁纫夏可以否认所有,却不能否认祁佩芳。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仿佛已经气极,偏偏祁建洲不肯放过,接着说道:“我从来没有上赶着求人送钱的时候。我就不明白,越越和辰辰拥有的一切,都即将原封不动地转赠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祁纫夏立即反击:“我才不相信你有那么好心。而且你一个人放弃又有什么用?赵瑞仪同样是第一顺位的继承人,她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亲儿子的财产,落到我的手里?”

    “瑞仪的思想工作,我会去做,这点你不必操心。”祁建洲似乎早就胸有成竹,“我也承认,我确实有别的目的,今天叫你过来,真正想说的,并不是这个。”

    祁纫夏警惕地问:“……那是什么?”

    祁建洲抬头纹很深,早年四处跑业务,发家之后又是各类酒局应酬,这样的生活习惯不仅在他的五脏六腑里留下笔笔负债,更让他的面容显现出与实际年龄不符的衰老,以及更为浓厚的精明。

    听见祁纫夏的问题,他的唇间居然拱起一丝微笑。

    “新远,是我一手创办的,我用心血浇灌它成长,它必须姓祁。我本想让两个男孩子接我的班,可惜越越和辰辰没这个福气。”

    “我祁建洲没有别的孩子了,只有你——”他霍然站起,居高临下地俯视,“只有你,祁纫夏。”

    此话说完,室内一片死寂。

    祁建洲和祁纫夏两人,一站一坐,高低错落的态势里,藏着肉眼可见的涌动暗流,似水火相逢。

    祁纫夏觉得,不是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就是祁建洲的脑子有什么毛病。

    “你要让我接班公司?”

    说出这几个字时,她甚至没忍住笑了两声,“祁董事长,你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对于她的哂笑,祁建洲的表情冷如黑铁。

    “但凡能有别的选择,我都不会来找你。”他深深吐出一口气,肩膀随着动作卸力,徐徐往下沉,“我说过,新远,只能姓祁。”

    干系如此重大的事情,竟被他说得像是菜市场买卖一般,祁纫夏只感到匪夷所思:“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接受?”

    她当然没那么高尚,面对别人上赶着送过来的地位和财富,要保持住气节并不简单。但祁建洲开出的条件,实在过于惊悚——新远这种规模的企业,岂是能说让就让的?

    “你有什么理由不接受?”祁建洲反问,“别和我说什么大道理,那都是哄小孩玩的。你现在之所以会产生这种可笑的犹豫,除了对我的排斥,只有一个原因。”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下了结论:“那就是你没享受过权力带来的滋味。”

    祁纫夏一怔,不由自主地被他的话带了进去。

    权力。

    一个看起来多么高不可攀的词语。

    竟也有和她产生联系的一天?

    “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他发挥出谈判桌上循循善诱的本事,“有很多人,都将会以你的喜恶为喜恶,你的标准,就是别人的标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自以为清高,可也许只要稍微花点钱,就能买走你的尊严。利益能撬动的东西,可太多了。”

    那一刻,祁纫夏说不上自己的感受。

    既往所学告诉她,祁建洲的话里全是虚伪,每个字都散发着一股腐朽的气味;但现实里,她竟然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不假。

    至少,就在不久之前,她已经上过鲜血淋漓的一课了。

    尽管如此,她仍在做最后一丝挣扎:“你让给我的权力,还能叫权力吗。”

    祁建洲听出她的口风松动,微微笑道:“这个过程当然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在我真正放手之前,你必须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在此过程中,如果我觉得你不合适,随时可能改变主意。”

    祁纫夏垂着眼眸思索。

    “我会先向外界公布你的存在和身份,然后,你需要换个环境,换个专业,一边读书,一边学习如何处理公司事务。回来之后,进入分公司历练,让我看看你的真本事,再做定夺。”

    “你要我离开黎川?”祁纫夏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深意,皱起了眉头。

    “是,如果你想带上谁,我没有意见。”祁建洲耸了耸肩,“法律上的一些问题,杨旭会和你谈,你可以信任他。”

    祁建洲是天生的商人,如何开具条件、达成合作,初出茅庐的祁纫夏远没有他那么精通。

    撂下最后这句话,他便坐回了原位,翘着二郎腿,像个耐心而娴熟的猎手。

    秘书仿佛通晓什么读心术,在他说完话的几秒之后,敲开办公室的门,为祁建洲送来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透过杯口袅袅的白雾,祁纫夏认真打量着祁建洲的面孔,试图从中严丝合缝的冷静和淡然里,找出一丝正常人该有的表情。

    “我很好奇,你就不为你两个儿子的死感到伤心吗?”

    祁建洲吹了吹气,“难道只有哭天抢地,才叫做伤心?”

    他抬眼,和祁纫夏的视线对上,却不像在看她,“忘了说,恰当地割舍掉某些情感,也是获得权力的代价。”

    *

    离开新远大厦的时候,外头正起风。

    祁纫夏挣脱开暖气充足的室内空气,裹紧了脖子上的围巾,呼着冷气,迎风往前走。

    一辆亮着“空车”标志的出租车从她身后接近,放缓了车速,似乎在试探是否能拉上客。

    祁纫夏对着车窗里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有打车的需求。司机随即一脚油门,扬长而去。

    她继续往前走。

    黎川市,她生于此,长于此,熟悉它的呼吸和晨昏,用脚步丈量过它的心脏地带。

    她们同频共振。

    离开固然有期限,但一去千里,怎知将来如何?

    惰性和冲劲在脑海里打架,此时反悔,为时未晚。

    她吸了吸冻得发红的鼻子,脚步渐渐慢下来,直至停在原地,侧身回望。

    马路的延伸仿佛没有尽头,从脚下一直通往天际。橘红色的夕阳钉在天幕尾端,像晚秋才熟透的柿子,汁水染尽了暮云。

    高楼大厦的外墙玻璃反光,几经折射,在视线里形成一个弹孔似的、不能直视的焦点。

    祁纫夏微微眯起眼睛。

    过了很久,她转回头。

    踏上一条踽踽独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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