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周前回到黎川直至现在,祁纫夏一直下榻在新远大厦附近的一家五星级酒店。

    严格来讲,她并非无房可住。只要她想,即刻就可以在黎川市内的任何一个楼盘购置最顶配的住宅,再不济,她和李素兰原先住的那套老房子,也一直空置着。

    但祁纫夏懒得去想这个问题。

    在某些事情上,她有着超乎寻常的钝感和懒散,只要不影响她的日常工作,怎么简单怎么来。

    更何况,住酒店很方便。衣物清洁、一日三餐,只需一个电话,几分钟里就有专门负责套房的工作人员上门,让她安心做甩手掌柜。

    “今天辛苦了,你也早点回房间休息,明早还要上班。”

    程影拿出两张房卡,分别刷了楼层,随后把祁纫夏的那张递给她。

    “好的祁总。明天早上八点,我上来找您。”

    祁纫夏住五十四层的套房,程影在她楼下的行政客房,两人在电梯里分别,各自回去休息。

    还是晚上十点多钟,远没有到祁纫夏平时入睡的时间。她去浴室洗了个澡,出来就直接进了书房里开了电脑,打算看看是否有新的邮件。

    她初到新远总部任职,上周过得不可谓不充实,单单会议就开了十几个,工作邮箱里,各个部门分管的总结概要堆积成山,她连续几个晚上加班阅读,才一一回复完毕。

    邮箱里有一封青州市分公司的来函,不过祁纫夏并不是收件人,只是抄送对象。她点开附件,确认过不是紧要内容,便关闭。

    所有的邮件状态,已经全是“已读”。

    无事需要处理。

    睡意很淡,近乎于无,她叫客房服务送了杯冰镇的梅子汁,正要操控鼠标退出邮箱,却手滑地点了切换账号。

    另一个邮箱的页面,随即弹出。

    是她读研究生时用的邮箱。

    那时,教授和同学还管她叫做Rachel。

    盯着那个系统初始设置的默认头像,祁纫夏有瞬间的恍惚。

    按照时间排序,这个邮箱清晰记录着她被学院录取、参加重要活动、升年级、得奖,直至毕业的全部过程。

    中间甚至有几十封她和新远海外事业部的往来邮件——那时她正在实习。

    明明是由一堆数据代码构成的电子邮箱,此刻却好像在眼前幻化出了实景,她看见一封封陈年的邮件落了灰,被搁置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那是她人生转折点的三年。

    费城的冬天比黎川冷,有时下雪,但积不厚。夏天却闷热,出了汗就黏在身上,像穿了一层不透气的雨衣。

    作为宾夕法尼亚最大的城市,它的繁荣毋庸置疑,却不拥有与此匹配的治安,某些街区游荡的瘾君子和流浪汉,是中国留学生避之不及的定时炸弹。

    而就在同一座城市,静谧安逸的白人社区,每日仍在聆听自由之钟百年前的余音。

    祁纫夏租住在宾大附近的公寓,那里处在留学生口口相传的“安全区”范围之内。不过世事总有意外,安全区也不等同于百分百的安全。

    譬如,某天深夜她赶作业时,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枪声。

    隔天才知道,受害人也是宾大的学生,在从实验室回公寓的路上,死于一发正中后脑的子弹。

    后来有人组织去献花默哀,祁纫夏跟着同学一起,在案发地放了一束白花。

    但这当然也不是全部。

    费城艺术博物馆里,盛开着她最喜欢的睡莲和向日葵,市政厅的建筑美得像艺术品。在马特博物馆,她见到了爱因斯坦的大脑切片。

    在那里,祁纫夏留下了梦一样的三年。

    邮箱页面已经被拖到最底,回忆行至尽头。

    祁纫夏怅然地关闭了电脑,走出书房,回到卧室。

    临睡前,她收到了李素兰在微信上发来的几张照片。

    图片上,是她和另外几个同龄姐妹在跳舞,背景里还有横幅,“广场舞大赛”几个大字依稀可见,想来是参加了比赛,心情不错。

    当初她远赴国外求学,李素兰并未跟去,后来她假期回国,直接被祁建洲指派去青州的新远分公司,李素兰也跟着北上,想着多照料一阵子。

    到她毕业回国,正式常驻青州市,李素兰也在那里住下。她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对青州的气候饮食居然适应得比祁纫夏还好,此次回黎川,祁纫夏干脆让母亲安心留在青州,不要再经受车马劳顿。

    趁着李素兰还没睡,祁纫夏和母亲简略聊了几句,所说内容虽然琐碎,但也都是叮嘱对方注意身体之类的关切话,平淡中透着温情。

    “差不多该睡了。别总是熬夜,对身体不好,有些事情不是那么着急,就留到明天再做,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李素兰在电话里絮絮。

    祁纫夏满口答应。

    她没告诉李素兰,自己近来常受失眠困扰,白天的事情常常在心头盘桓许久,睡着也很容易惊醒。

    放下手机,关掉屋内的照明,她打开褪黑素的药瓶,吞了两片。

    然后在黑暗中等待睡意的来临。

    *

    程影和吴奇都是效率极高的行动派,隔天就送来的祁纫夏要的名单。

    思博前几年的光景不错,往来客户很多,名单也长。程影做事仔细,在公司名称后,额外列了一栏,写着各公司CEO的姓名。祁纫夏拿在手上从头翻到尾,意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施慕。

    程影给出的资料显示,施慕和谈铮,分别在五年前、四年前,和两年前签过合作协议,标的总金额高达十五亿,是不折不扣的大客户。

    “程影,帮我约一下这家的老总。”她叫来人,用黑色签字笔,在施慕姓名所在的那行打了个记号,“越快越好。”

    程影没多问,只说了“好”。

    和施慕的会面,定在一周后的一个下午。

    用的理由当然冠冕堂皇,施家最近在销售市场上占据的份额节节攀升,产量也必须随之提高,正需要大规模的进出口,而这恰是新远的专长。

    “施总,好久不见。”

    祁纫夏的开场白毫不掩饰过去,大大方方地和施慕握了手。

    施慕的办公室面积并不算特别大,但是胜在楼宇临海,从落地玻璃窗看出去,景致开阔,海天一色。

    “祁总,我实在是久仰大名。”施慕微笑着和她相对而坐,随后招呼助理送来两杯冰咖啡,“正应了那句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祁纫夏低头而笑:“刮目相看不敢当。施总近几年的生意做得好,您收购国外车企的果断魄力,很值得我学习。”

    施慕五年前力排众议,收购了国外一家经营状况不佳的车企,许多人都以为,这将是一场血本无归的赔本买卖。

    谁知,自易主之后,那家公司倒像是起死回生一般,销售业绩迎来了久违的上涨,在收购成交的第一个年末,竟然实现了扭亏为盈。

    说起来,和谈铮的经历几乎如出一辙,但是就现状看来,结果却是大相径庭,不能不叫人感慨时也命也。

    听见祁纫夏的恭维,施慕的表情有些微妙的变化,“祁总今日登门,该不会只想说这些客套话吧?”

    时间是最大的财富,于祁纫夏是如此,于施慕同样如此。

    “施总聪明人,那我就不和您兜圈子了,”祁纫夏索性把话挑明,“我很希望和您达成供应链业务方面的合作。”

    “哦?”施慕只发出一个音节,不紧不慢地抿咖啡。

    “为了显示我方的诚意,我愿意在正常计费价格的基础上,为您方减免百分之十的费用。”

    果然,筹码一追加,施慕的眼神就变了变。

    她似笑非笑:“天下可没有这么好做的生意。祁总,这百分之九十的折扣价背后,有什么条件?如果得不偿失,请恕我要送客了。”

    祁纫夏微微笑道:“条件很简单,绝不会伤及贵公司的利益。”

    “我只需要您,在淄博近期的危机中,保持绝对的沉默。”

    施慕眼皮一跳,手里的玻璃杯停在了半空。

    这个条件,确实太特殊了。

    诚然,它不会对公司利益造成什么实质性损失,却分明是变相逼着人站队。对于从小就是天之骄女的施慕,采用这种隐约有逼迫意味的手段,其实很是冒险。

    前阵子的饭局上,刘总才说过欣赏祁纫夏的不冒进。

    可她说得不全对。

    如果只是求稳,祁纫夏不会有今天。

    “我能问个问题吗,”施慕沉吟了很久,没有立即正面回答,“你的这个要求,是代表新远集团,还是代表你本人?”

    祁纫夏沉着说道:“二者皆有。”

    施慕又笑了。

    “祁总,也许我没有告诉你,在我第二次见到你的时候,内心就有种预感,”她双手插着口袋,起身走近落地窗,注目远处风平浪静的海,“你不是那种能够心甘情愿跟在谈铮身边,做个默默无闻的漂亮花瓶的人。”

    祁纫夏没说话,她不明白施慕说起往事的用意。

    “我一直认为,在大多数情况下,记仇才是美德。”

    她转过身,背对着烈烈骄阳,像一张迎风不动的帆。

    “不过……我觉得新远的诚心,也许不只值百分之十。”

    *

    从大楼出来,祁纫夏坐上车子,径直往新远大厦方向开。

    今日之行,她碰见的阻碍比预想之中小得多。施慕答应了她开出的条件,却也不改本色,为公司争取利益最大化。

    如果合作诚意足够,其实也并非没有周旋的余地,祁纫夏留下了联系方式,预备改日多带几位下属,再和施慕详谈。

    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就这样被划去了。

    “前方红绿灯右转,进入敦化南路。”

    导航的机械女声猝然间提示,让祁纫夏差点打了个激灵。

    她今天没带程影出来,独自开车往返。离开黎川六年,加之市政不断的城建,她对道路交通的熟悉程度已然大大下降,不得不依赖车载导航。

    上车输入目的地之后,所有的路线规划,一概交给大数据,祁纫夏也没有料到,竟会走这条路。

    回想上次来到这里,遥远得恍若上辈子的事。

    维持着原本的车速,祁纫夏沿系统指引,和右侧的别墅区擦肩而过。

    祁建洲在这里的别墅,已经空置很久。

    他本人术后一直住在疗养院,专业医护二十四小时贴身照看,隔一阵子才去趟公司。

    至于赵瑞仪,在闻知祁越和祁辰的死讯后,她便陷入了精神恍惚的状态,后来扛不住祁建洲重压,签署放弃继承的文件时,几度对着空气叫嚷祁纫夏的名字,破口大骂至声嘶力竭。

    没多久,她就被祁建洲送进了精神病医院。

    不知为何,祁纫夏想到了别墅院子里的那棵流苏树。

    六年,足够它长六圈年轮,花繁花落六次。

    白簌簌的花簇似乎就在眼前,祁纫夏不禁有瞬间的恍惚,仿佛时光倒转,她又回到了某个午后,屏气避开祁家的人,悄悄溜进奶奶的房间,和她说一会儿话。

    悠长的夏日,带来的回忆也绝不止于几秒。等到祁纫夏回过神的时候,前方原本畅通无阻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辆横穿马路的自行车。

    在祁纫夏距离自行车还有较长一段距离时,它本已经穿过了马路的三分之二,可骑车人不知为何,忽然一百八十度调头,又往回折返了过去。面对疾驰而来的汽车,他完全没有停下来等待的意思,毫无惧色地直冲人行道。

    此处甚至没有斑马线。

    祁纫夏瞬间就冒了冷汗,身体的应急反应,让她直接将刹车踩到底。

    好在惯性的滑行并未持续太久,自行车有惊无险地穿过了马路,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而就在祁纫夏的车刚刚刹稳时,只听车尾“砰”的一声闷响。

    追尾了。

    撞击力度不算特别大,想来后车也是尽力踩了刹车,不过祁纫夏还是被撞得往前一耸,额头差点磕到,所幸安全带护得牢。

    她皱起眉头,只觉得倒霉。

    她往后看了眼,很快认出那是辆宾利,驾驶座的车门正被往外推开。她心里猜测,也许车主就住在这片别墅区里。

    在家门口发生车祸,倒是比她更倒霉一点,祁纫夏想。

    她低头翻出手机,准备给保险公司和交警打电话。

    号码还没拨出去,车窗就被人笃笃笃敲了三下。

    祁纫夏的视线跟着声源,转向窗外。

    “你好,请问方便下来说话吗?”

    谈铮走到前车的驾驶座车门边,微微弯了腰。

    阳光强烈,反射在平滑的玻璃上,使他一时间看不清车里坐着的人,只能凭借大致轮廓,勉强分辨出是个女人。

    开了这么多年的车,谈铮基本已经确定,今天这场追尾,主要责任在他,本来做好了前车司机怒气冲冲下来理论的应对准备。谁知他这句话说完,对方竟然没什么反应,好像完全把他当空气似的。

    他一会儿还要回公司开会,本就赶时间,忍不住又敲了三下:“你好,可以下来聊聊吗?”

    话音刚落,只听“咔哒”一声,车门终于解锁。

    随即,谈铮闻到了一阵熟悉的浅淡香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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