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臻珠宝董事长的秦望,在四十三岁那年丧妻,一年之后,与现任妻子涂可宜结婚。

    涂可宜小他十八岁,秦望给亡妻大操大办葬礼时,她还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姑娘。她出身中产家庭,长得漂亮,在一次饭局上结识了新远集团董事长夫人,再借由她的关系,认识了秦望。

    严格讲来,赵瑞仪是她的媒人,也是她常有往来的牌友,看在这番情分上,祁建洲也肯给她面子,这么多年下来,华臻的重要活动但凡有邀请,他基本都会亲自出席。

    可是今年不同。

    新远的当权者,换人了。

    换的还是和赵瑞仪势不两立的那位祁家私生女。

    涂可宜一边回想着从赵瑞仪那里听过的恶毒谩骂,一边心底里暗自不安:这个祁纫夏,知道她和赵瑞仪的关系吗?会买她的账吗?

    好在,施慕做中间人还算靠谱,到底把人请了过来,涂可宜在台上致开场词时,眼神有意无意从祁纫夏的脸上扫过——

    倒还看不出什么不悦。

    今晚的主题,是聚焦儿童健康成长,所筹集资金将尽数捐助于山区儿童的医疗和教育事业。涂可宜执丈夫的手,声情并茂地念完开场白,不出意料地迎来台下一片热烈掌声。

    另外几位主办方代表相继致辞后,晚宴的重头戏——慈善拍卖,正式开始。

    “祁总,久仰大名。”

    涂可宜回到桌边落座,笑意盈盈地盒祁纫夏握了握手,“听祁董事长说起过您,可真是年轻有为。”

    祁纫夏熟练地拿出场面话来应对:“您谬赞。我才回黎川,还有不少需要学习进益的地方,还指望多和前辈们学习呢。”

    “这就是谦虚了,”秦望在一旁帮腔,平易近人的微笑信手拈来,“听说新远接连拿下了几个大单,在期货市场也赚了不少,这些可都是实打实的成绩。”

    一来一往,几轮或虚或实的彼此恭维下来,就算是建立了社交场上的初步连结。祁纫夏和他们象征性碰了杯,在拍卖师介绍首件拍卖品的背景音里,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涂可宜。

    不知为何,她感觉眼前的这个女人,对她过于殷勤了。

    “其实,咱们和谈总也有好久没见了,”眼看谈铮被晾在旁边许久,涂可宜笑着打圆场,“谈总,您这次是和祁总一起过来的?”

    这话问得足够巧妙。

    发没发邀请函给谈铮,涂可宜本人最清楚不过。一句轻飘飘的“一起过来”,言下之意明显,明面上却也挑不出错。

    是会说话的本事。

    谈铮表情微妙,太阳穴附近的神经跳动得厉害。

    他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祁纫夏,却见她正悠闲品酒,似乎碰见了很对她口味的佳酿,两颊笑意舒然。

    “是一起过来的,”他无可隐瞒,反正这也是昭然若揭的事实,索性又添了句,“承蒙祁总关照。”

    他的客气,赢来祁纫夏眼里一个惊奇的问号。

    “这样也好,”涂可宜感慨,“我们家老秦前两天还说,和谈总好久没见面,这下正好,你们趁这个机会,多叙叙旧。”

    这本来是句漂亮的应承话,谈铮没想接茬。他不蠢,连邀请函都没给他发的人,又能有什么旧可叙?

    “不过秦总,他可是我带来的人,能不能腾出时间单独和你叙旧,我不敢保证哦。”

    祁纫夏的话出其不意,让桌上的三人齐齐一愣。

    谈铮经不住诧异,转脸投去一个欲言又止的眼神。

    祁纫夏不偏不倚地和他四目相对,神情却异常坦然,反倒让谈铮自我怀疑,是不是他反应过了度。

    秦望自以为听出什么深意,满脸了然的笑,对自己妻子说:“可宜,你也太着急了,谈总和祁总之间要说的话,恐怕比我多多了。”

    祁纫夏心知他大概又想到了别处,淡淡一笑,没做反驳。倒是涂可宜微怔之后,在桌下悄悄碰了碰秦望的脚,示意他不要再多说。

    桌上莫名就这样静了下来。

    拍卖师刚刚介绍完第一件拍卖品,几人谈话的功夫才过,便已到了举牌竞拍的时候。

    祁纫夏抬眼,遥遥望向台上玻璃展柜里的那颗钻石。

    作为开场首件卖品,它的价值自然很有份量,周围举牌的人一个接一个,报出来的数字不断攀升。

    “喜欢吗?”谈铮忽然问她。

    祁纫夏摇了摇头。

    “我对这一类东西的兴趣不大,”她上下瞧了眼谈铮,复又反问,“怎么,如果我说喜欢,难道你还想拍下来送我?”

    还不等谈铮回答,她又带着三分笑说:“或者,你喜欢,我拍下来送你?”

    谈铮的表情像被冰冻住似的。

    他当然知道她在开玩笑。

    只是他从未想过,或者说是还未曾习惯,会成为这个玩笑的对象。

    他的眸光垂在祁纫夏肩头柔软如缎的长发上,语气很收敛:“不必。我也不喜欢。”

    祁纫夏忽然听得一道熟悉的声线,循着回头一瞥,果然隔着两桌之远,就坐着施慕。

    她刚报了个七位数的价,表情很志在必得。似是察觉到祁纫夏的目光,她心有灵犀地递来一个眼神,意思很明了——

    别和她抢。

    祁纫夏微微点头,表示君子不夺人所爱。

    伴着槌子落下,首件藏品的归处终于尘埃落定,顺利地被施慕收入囊中。

    随后几件拍卖品的竞拍,祁纫夏漫不经心地举了几次牌。她毕竟和主办方同席,如果全程保持静默,多少显得驳人面子,况且涂可宜中途还特地向她表示关心,询问是否有中意的藏品。

    拍卖很快行至尾声。

    藏品总归有限,远不够在场宾客人手一件,因而这只是今晚的捐款途径之一,真正筹款的总数额,还需等到最后才能统计出结果。

    “看来,祁总今天要空手而归?”

    眼见着拍卖师已经开始介绍最后一件藏品,涂可宜转过脸来问祁纫夏。

    “大概是没有缘分吧。”她做出深表遗憾的模样,任谁都无可指摘,“可惜浪费前排的好位置了。”

    秦望和气道:“怎么会。我也算半个收藏爱好者,祁总如果有兴致,改日可到我家一聚,说不定就有合眼缘的。”

    祁纫夏微微噙笑,算作一个可进可退的答复。

    十几件藏品各自认主,拍卖环节至此彻底结束。服务生撤下了原先的菜品,端上来新的甜品和酒水,管弦乐队奏起轻快的曲,接下来是自由社交时间。

    秦望和涂可宜作为今晚东道主,很快就端着高脚杯去了别桌应酬。后排的几个明星演员似乎对他们正翘首以盼,还不等他们走到身边,就已先一步起身敬酒,满脸扬笑。

    谁都知道,这是留印象谈合作的好时机。

    今晚的另一处焦点,则是祁纫夏。

    此前,她接替祁建洲掌管了集团的大部分事务,可若论对外,祁建洲仍是新远的同义词。今日晚宴,祁纫夏的出席,是这个同义词时隔多年的刷新。

    秦望和涂可宜空出来的位置,闲置了不足半分钟,就被紧随而至的人占据。

    “祁总,久仰久仰……”

    “祁总,您还记得我吗,上次见过的……”

    “祁总……”

    ……

    眼生眼熟,男男女女,络绎不绝。

    谈铮以为,自己既然来了这趟,应该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面对此情此景,心中却仍有一阵阵的失重。

    他好像站在的天平的一端,对面没有任何砝码,只能由着他自己的重量,毫无托底地沉下去。

    在桌上气氛热烈的谈话里,谈铮憋闷得喘不上来气,于是侧头对祁纫夏低声说:“我想出去透透风。”

    祁纫夏若有所思地盯了他几秒,抿唇点了头:“去吧。别忘了时间。”

    又补充一句:“别随便和人说话。”

    谈铮起身的动作明显凝固了瞬息。

    他诧异地回头,仿佛没理解透祁纫夏话中真意,可她却已自如地和对面谈笑风生起来,没有任何要理会的意思。

    明明滴酒未沾,谈铮却感到头脑中出现了近似于酒精麻痹的迟钝,说不清酸还是苦占了上风。

    他撑着手杖站起来,克制着不回头,以尽可能快的速度步向厅外的观景平台。

    *

    平台上也不清静。

    “看远处!来——保持住姿势不要动,三、二、一!”

    闪光灯一闪,昼夜转瞬即逝地错位。

    面朝大海的观景平台,是个出片的好地方,以镜头为生的艺人自然不会错过,在摄影师的指导下摆出最合适的姿势和表情,定格住今夜的璀璨。

    谈铮本就有意避开人群,便想选个人少的角落独自吹风。奈何手杖触地的声音太特别,所经之处,人人皆回头。

    他的身形颀长挺拔,轻易融不进夜里,很快便有人在背后叫住他:“你好,请问你是不是……谈铮?”

    问他话的女孩打扮精致,戴夸张流苏装饰的耳坠,恰是刚才指挥女明星摆造型的那位摄影师。此时望向他的眼睛里,有着更甚于耳饰反光的明亮。

    谈铮确信自己不认识她,但教养和礼貌不允许他装聋作哑,只能如实应声:“嗯,我是。”

    女孩却兴奋了,带点无害的张牙舞爪,“真是你啊!这可太巧了!”

    “巧?”谈铮不明就里,问她巧从何来。

    “你记不记得,之前你来我们学校开过讲座?就是黎川大学。”女孩说着,忽有些腼腆,“我那时候可崇拜你了,问了好多人怎么样才能进你公司实习,可惜最后面试没过。”

    思博发展鼎盛时,每天都有百十来号人进出应聘会议室,谈铮对此事当然毫无印象,毕竟应聘者的简历不归他管,普通员工的入职面试也远远用不着他亲自出席。

    可是说起经年前在黎川大学的那场讲座,他却忘不了。

    那是独属于他和祁纫夏的久别重逢。

    想到这里,谈铮的态度缓和下来,“这么多年过去,你应该早就找到了更好的去处。”

    女孩笑着说:“是啊,转行做了摄影,开了工作室,自己当老板的感觉还真不错。”

    她往谈铮身后瞟了眼,“没看见祁总?我记得,你是和她一起来的。”

    谈铮:“她在宴会厅里。你也认识她?”

    女孩又笑:“她是我同专业的学妹。大学那会儿,她成绩可好了,后来做事业也成功,听说现在教授们讲课,经常拿她当榜样激励学生呢。”

    从第三人口中听见祁纫夏的事情,又是另一番不同的感受。谈铮心里百感交集,眼前隐约又跳出来她曾经巧笑倩兮的模样,恍然似梦,喉咙也干涩难言。

    过了良久他才说:“她一直都很优秀。”

    那边艺人又有了动静,呼唤摄影师继续拍下一组。女孩回头应了一句,和谈铮礼貌作别。

    于是他往观景台更为昏暗的角落走去。

    哪怕放在两年之前,谈铮也不会料想到,某天的自己会对社交如此乏力。他不想再面对生人,正如他起居时不愿意直视自己脚踝上的伤疤。从楼梯上跌落的那天,折断的似乎不只有骨骼。

    远处海鸟嘶哑鸣叫了一声。

    谈铮举头,只见黑沉沉的天幕上皓月正满,遥远的星球向他招手,影子浮现在脚边,成为唯一的伴。

    无边寂静簇拥着他,像夜潮拥抱礁石。

    谈铮突然回忆起祁纫夏二十一岁那年的生日。

    也是在海边,他堪堪躲闪了即将发生的吻。

    那本是他最后一个无愧于心的机会。

    夜风把宴会厅的音乐零碎地送到谈铮耳边。他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总觉得玻璃后影影绰绰的人群里,一道红裙身影格外分明。

    要命了,谈铮。

    他听见心里有个声音。

    你这辈子都要折在她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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