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纫夏和谈铮一道下的船。

    两边公司各自派了车来接,直到各自上车驶向不同方向,两人没再怎么说过话。一切仿佛又回到登船之前,有层无形透明的隔膜,悄然横亘在他们中间。

    谁也没想着先一步去戳破。

    回到家中,祁纫夏把手上的东西随意往沙发上一丢,窝进了书房。

    其实今天没有什么工作需要处理,待在书房,对于祁纫夏而言,更多只是一种精神上的放松。也许是曾经失眠的缘故,卧室能够给予她的安全感,并不比摆放书籍和电脑的书房来得多。

    上次看过中医之后,祁纫夏没有遵从医嘱复诊。一方面是因为工作忙,另一方面,她实在不喜欢药味。

    针灸和中药双管齐下的功效,维持时间有限。入秋以来,祁纫夏的睡眠质量连连倒退,几乎已经和那次就诊之前无异,昨晚在船舱里更是辗转反侧了大半宿,直到天蒙蒙亮,才勉强小憩了一阵。

    她有些忧心,犹豫了几分钟,拿起手机约了个复诊的号。

    页面上刚跳出“预约成功”的显示,徐今遥的电话同时间打了过来。

    “夏夏,你下周六晚上有空吗?”她那头的背景音很喧闹,像在逛超市,“老规矩,我过生日,请你们吃饭!”

    她本就是爱热闹的人,毕业之后,更发觉了学生时代友情的可贵,几人一起过生日,几乎变成了惯例。

    祁纫夏:“早就给你空出来了。这回在哪?”

    徐今遥:“我找了个老地方,徽山居。他们去年换了老板,店里重新装修过,上新了好多招牌菜。咱们几个正好故地重游,重温一下大学时候的美梦。”

    黎川的徽山居,算起来也是开业将近十年的口碑老店,可祁纫夏却只在大四那年光顾过一次,之后就再无踏足。

    徐今遥的提议,倒是让她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段日子,会被一顿饭掏空钱包的年纪,却最勇敢试错。

    “好啊,晚上几点?我顺路来接你。”

    *

    徐今遥生日当天的上午,祁纫夏在老中医那里做了第二次针灸。

    医生对她这种稍有起色就忘记复诊的病人很有意见,把脉时的表情严肃异常,让祁纫夏多了几分心虚和抱歉。

    好在还是顺利做完了针灸。

    开药写方子的时候,祁纫夏多嘴问了一句:“如果自己家里不方便熬中药,该怎么办呢?”

    老中医抬眼,目光里居然有一丝不解:“年轻人,思想怎么这么不灵活?我们医院本来就有代煎中药的服务,还是免费的,我直接给你备注上去就好了。”

    祁纫夏半晌无言。

    原来不止一种选择。

    她几乎失笑,后知后觉自己又被谈铮愚弄了一回,情绪却没了起伏,附和着医生说道:“好,请您帮我备注。”

    代煎的中药,需要拿回家冷藏。

    祁纫夏在冰箱里专门腾出一格,用以存放真空包装的药液。午餐随便应付了两口,浅浅的倦意涌上来,她小睡了半个钟头,醒来去冲澡,准备过会儿去赴徐今遥的约。

    徐今遥的新房半年前刚刚交付,装修已经到了尾声。她现在租住公司附近的公寓,和祁纫夏离得不远,车程十分钟。

    “呼,冷死我了……”徐今遥裹着棕红的大衣,呵着冷气钻进祁纫夏的副驾,上来就翻出小镜子,“我的底妆有没有卡粉?出门前化了一个多小时呢。”

    “寿星小姐,先系安全带吧。”祁纫夏出声提醒她,同时不忘提供情绪价值,“已经很精致,很漂亮了。”

    徐今遥这才安心,微笑着收起镜子,“啪嗒”一声扣上安全带的锁。

    “沈蔓还在机场来市区的路上,她最喜欢踩着时间来。雨桐和文芝倒是已经在店里等了,”徐今遥实时播报朋友们的动态,“她俩现在好得要命,文芝简直是朱雨桐的忠实剧粉,朋友圈里天天晒票根。”

    祁纫夏听了也是一笑:“我刷到过好几回。是有点知己相逢的意思。”

    她顺便问候徐今遥的家人:“你爸妈身体还行吗?”

    “大事没有,就一些老年人的常见病。”

    她轻轻叹气,“最近他们有点沉迷保健品的兆头,等我房子装修好,还是得把他们接到身边,否则保不齐哪天悄无声息地被骗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很快就开到了徽山居的门口。

    停车场前的单行道,早已被拓宽,足以容纳两车并行。铺面翻新的痕迹仍在,题有店名的匾额两侧,各挂了一只伞骨灯笼,橘红灯光随风转动。

    祁纫夏停好车,从后座拿下来一个袋子,“给,你的生日礼物。”

    徐今遥只看了眼袋子上印的logo,便按捺不住低呼:“你出手可真是越来越阔绰了。”

    她掂掂分量,“是个包?”

    祁纫夏颔首。

    虽然还未见礼物真容,但凭借对祁纫夏的了解,徐今遥对于手中大礼的价值很快做了个区间判断,头皮瞬间麻了麻。

    “按照你这么个送法,下回等你生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了。”

    祁纫夏不以为然,拉着徐今遥往店里走,“又不是要你等价交换。只要心意在,送什么我都喜欢。”

    走进店门,她们径直上了二楼包间。

    才一进去,朱雨桐玩笑的声音就回响耳边:“咱们今天的寿星可算大驾光临了。瞧瞧,人逢喜事,脸色都红润了。”

    徐今遥乐呵呵地脱下大衣,大大方方地往主位上坐,“我还以为,缺德的朱雨桐会直接往我脸上拍一个蛋糕,补妆的家伙都带齐了。怎么,今天是良心发现,还是手下留情?”

    朱雨桐眉毛一抬,假意剑拔弩张,“挑衅啊?当心我涂你一脸奶油。”

    她拍了拍手边还没拆封的蛋糕包装盒,气势上颇有威慑力。

    祁纫夏和文芝相视一笑,正要出言调停,谁知下一刻,门口就传来一道热情洋溢的声音:“什么?要给寿星抹奶油吗?我申请加入!”

    ——久未见面的沈蔓,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

    自毕业之后,几人四散东西,像这样毫无缺席聚首的机会,其实寥寥。现在又有了文芝的加入,新识旧友凑在一起,兴致自然更加高涨。

    只是祁纫夏和朱雨桐都要开车,不能喝酒,徐今遥又是个一杯倒,剩下的文芝和沈蔓索性随大流,只让服务生上了果汁。

    沈蔓和她们最久没见面,虽然平时在微信上也有联系,但到底比不上面对面聊,话匣子一开,就没有轻易停下来的道理。

    “蔓蔓,你以后真的不考虑来黎川发展吗?”徐今遥问,“我们几个都在这里,很想你的。”

    沈蔓无奈道:“我也想你们。可我不是黎川本地人,爸妈年纪大了,也不想再搬家,老家的城市又不差,暂时没别的打算。”

    徐今遥有些落寞。

    她刚才戴着生日帽,闭眼对奶油蛋糕许下生日愿望,希望和好朋友一辈子不分开。

    闭上眼是愿景,睁开眼,却是现实。

    生日蛋糕上的蜡烛还在袅袅冒烟,是商家赠送的数字蜡烛,“29”,正合徐今遥的年龄。

    “姐妹们,我也快要三十岁了。”她莫名就有些惆怅。

    “……”

    沈蔓忍无可忍,“谢谢你提醒我,下个月即将迎来我的三十岁生日。”

    沈蔓和徐今遥的生日都在下半年,比同龄人迟一年读书,在座五人里,她们最早迎来而立。

    “年龄焦虑可不像是你的作风,”祁纫夏幽幽开口,“还记得大学时候我们寝室夜聊,你畅想自己到了三十岁,住在CBD超豪华公寓里,十几个男模排队等你翻牌子。这么快就忘了?”

    学生时代的夜聊,有时更像不过脑子的胡侃。沈蔓不记得自己那时吹牛的心情,听祁纫夏骤然提起,“哧”地笑了出来:“就是因为还没达成这个目标,才会有点焦虑嘛。”

    “不过……”她话锋旋即一转,“三十岁也挺好。升职加薪,管理一个小团队,爽。”

    言语间潇洒极了。

    她这番话,倒是把徐今遥的伤春悲秋清扫去不少。

    “对呀,我们得往积极了看。”她顿悟似的,“就比如我现在,在家里的话语权已经达到了史无前例的高度,上学的时候哪敢想啊。”

    她们都畅想过而立之年,当时种种祈愿,只以为是天边星垂,遥远得仿佛另一个世纪。

    然而白驹过隙,现在竟也到了触手摘星的时候。

    文芝在旁恬静地微笑:“确实。相比以前,现在的我,好像更能做自己的主了。”

    朱雨桐补充:“也遇见了更多的朋友。”

    随着朱雨桐话音落下,不知哪里来的一种默契,使她们把目光齐齐对准了还未说话的祁纫夏。

    顶着一众灼热视线,祁纫夏慢慢垂下眼帘,仿佛在慎重地思考措辞。

    接着便举起了杯子。

    “我想,到了三十岁……”她淡然地微笑,“应该就不再容易上当受骗了。”

    *

    几人吃完饭,又约着去唱了两小时的歌。

    她们歌喉都不赖,文芝更是堪比专业级,上来就是一首阿黛尔的《million years ago》。

    她唱歌的音色和平时说话不同,厚实而富有力量,一曲结束,余音绕梁,连隔壁包房的客人路过,都忍不住在门外鼓掌叫好。

    徐今遥和朱雨桐大声起哄:“安可!安可!”

    文芝倒是不扭捏,接着又唱了首《summertime sadness》,然后在尾声余韵里,把麦克风递给了祁纫夏。

    “见过抛砖引玉,没见过抛玉引砖的。”祁纫夏半笑半自谦,“文芝,接着你唱,我可太有压力了。”

    话虽如此。

    她还是认真唱了一首。

    “原来过得很快乐

    只我一人未发觉

    如能忘掉渴望

    岁月长

    衣裳薄

    ……”

    从KTV出来,差不多到了彻底分别的时候。

    沈蔓来之前,就已经应了祁纫夏的邀请,在她家里住一晚,明早航班回去;徐今遥本打算和她们一起,可听说朱雨桐上周刚提新车,瞬间又改了主意,无论如何都要蹭一蹭她的后排。

    于是,祁纫夏最终只载了沈蔓,往家的方向开去。

    “黎川这几年,真是越来越不同了。”

    沈蔓坐在副驾,侧头望着窗外景色感慨。

    “我刚回来那会儿,也是这么觉得。”

    “前面是仁化路?”沈蔓认出路标,“夏夏,你从前的家是不是就在这儿?”

    “嗯。”祁纫夏稍微减缓了车速,对着不远处的一条斜坡扬扬下巴,“那条小路上去就是。”

    沈蔓忽然问:“夏夏,那个路口能停一下吗?”

    “可以。怎么了?”

    “这条路上有家咖啡店,老网红了,里面的一款黑芝麻巴斯克,我吃过一次,直到现在都忘不了。”她自惭地笑,为自己突如其来的贪嘴,“如果我没记错,他们营业到晚上十点,现在去排队,还能赶上最后的。”

    她说的咖啡店,正是开在路口的那家。

    祁纫夏记得,她大学毕业时,那家店才开业没多久,起初生意也不火爆,没想到如今这么红火,真是要刮目相看。

    她慢慢把车靠边停下,和沈蔓一起下了车,往咖啡店的方向走去。

    “里面人可真多。”

    还没进门,沈蔓隔着玻璃朝里看了眼,惊叹一句。

    “要不你回车上等吧,我在里面排队就行。”

    祁纫夏晚饭吃得多,唱歌没消耗足量,这会儿胃里正撑,索性对沈蔓说:“没事,我在这附近走走消食,你排到了给我发消息。”

    沈蔓说了“好”。

    仁化路这几年的变化总体不大,更多是细节处的修缮。比如两侧的路灯,亮度明显提升了不少,路旁的停车位也重新规划过,腾出了更加宽敞的行路空间。

    肌肉记忆使然,不知不觉,祁纫夏再度走上熟悉的方向。

    居民楼矗立在夜色里,零散分布着亮灯光的窗户。单元门前,几辆旧电动车并排停着,一只圆乎乎的流浪猫缩在其中一辆车的座位上,合眼好眠。

    光阴如梭,这里一切却还如从前。

    祁纫夏不觉得自己是个念旧的人。

    中学时,她背诵陶渊明的《归园田居》,最喜欢那句,“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沉溺过去,无异于牵绊当下的脚步,况且回忆也会说谎,时光一润色,有些龃龉也能变得动人。

    可也许是阅历增长带来的副作用,她仰望五楼某扇黑漆漆的窗户,思绪恍惚的刹那,竟也有一种飞奔上楼,故居重游的冲动。

    万幸的是,她没带钥匙。

    就像薛定谔的猫,只要不开启那个盒子,生死可以永远当做一个谜题。

    在楼下踽踽站立了几分钟,她的兴致终于渐渐低落下去,转身欲走。

    楼里忽然传来开关门的声音。

    随后是脚步声,混合着另一种微妙的、物体规律触地的“笃笃”。

    祁纫夏脚下一顿。

    单元门开,响动惊醒了睡梦中的流浪猫,它机敏地竖起耳朵,不过半秒,蹭一下冲进花丛,跑没了影。

    脚步声停在祁纫夏身后。

    她怔怔转过头。

    和谈铮再一次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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