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莫怕。”

    杨伯安说话的声音不大,也不知道用了什么理由便让林自初放弃进房探望的想法。也因此他被绊住了脚步,晚高时明一步掀帘进来。

    可他一进来就看见病弱的杨书玉被那高大的影子所笼罩,脑海里自动代入猛兽将稚兔困在死角待宰的场面,忙三步并两步上前解释,将那宽大厚实的身躯生硬地横在两人中间。

    虽说走商不如书香世家那般看重男女大防,但他离囡囡也忒近了些!

    “这位是高公子,受自初相邀,来府中小住几日。”

    “刚刚是爹急糊涂了,见人才想起来他是懂看脉问诊的,便从槐枝手里夺了托盘,托他进来给囡囡送药。”

    送药是借口,外男总不好随意进出儿女闺房。但总得有医者为杨书玉号个脉,他才放心。

    就算杨伯安将来龙去脉细说清楚,杨书玉仍戒备来人,只觉得对方周身气势过于凌厉,不藏锋芒,是十分危险的人物。

    她斟酌着开口试探:“高公子是林自初的旧时好友?我怎么没听他提起过你?”

    江陵才俊或多或少都会与杨府沾亲带故,或是生意中的往来,或是同城生活多年而攀上的情分。哪怕没有林自初作桥梁,杨书玉还是能与之说上几句话的。

    因此,她猜测高时明是林自初回江陵前结识的旧友,却又说不出心中那丝若有似无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高时明隔着轻纱撇了她一眼,长而卷翘的睫羽顺势搭拢下来,掩盖住晦暗不明的眸光:“诗会初识,一见如故。”

    他与林自初的疏离温润气质不同,周身散发出让人望而却步的凌厉矜贵,带着一股子明晃晃的霸道。

    很难想象这样的矜贵公子哥,连书生气都不沾半分,竟会看脉?

    杨书玉主打一个憎其人者,恶其余胥。既然对方承认与林自初一见如故,顿时就失了探寻的耐心。

    “我不要他看病,爹还是把他请出去吧。”

    说着,她拢着被子环抱双膝,像在撒气。

    “看病讲究望闻问切,高某虽少了给杨小姐号脉,现下也了然九分。”本就是杨伯安唐突地请高时明进来送药,现在被下了逐客令他自然也不会多留,但他突然起了玩心。

    他顺势将拾起的汤婆子放在杨伯安手上,故作高深道:“杨小姐是烦心事太多,着急上火才致高热不退,杨老爷不必担忧。”

    高时明刻意咬重高热二次,羞得杨书玉悄悄将半张脸埋进被子里。在医者面前装病,还被人捉到把柄这种蠢事,她上一世没做过,这辈子大概也只有这一次了。

    不过这也怪不得她,毕竟前世她也不过比今时多活了两个月而已。

    “等杨小姐的心头大事解决了,身子自然利落,杨老爷不必担心。”

    闻言,杨伯安狐疑地将视线投向房门上映着的影子,杨书玉立刻像炸了毛的猫儿般弹起身子,强调道:“才不是因为他!”

    “好好好,囡囡莫生气。”

    除了将近的婚事,还有什么值得她犯愁的?

    见她反应这么大,杨伯安虽然心里犯起嘀咕,也只能好声好气地安抚着,“来把药喝完,养好身子才是头等大事。”

    他端着被遗忘在桌上的汤药,不动声色地将高时明挤得更远一些,献宝似放在杨书玉面前。

    杨书玉没有像往日那般攥着杨伯安的手臂,卖乖撒娇不肯吃药,竟反常地接过药碗后,开始落寞地用汤匙搅动着早已冷却的汤药,显得愈发可怜。

    药还没入口,两滴清泪就先落了下来。

    望着黑得不见底的汤药,她情难自抑地联想到前世杨伯安重病垂危的那段日子。

    一碗又一碗的汤药送入杨伯安的嘴里,可杨伯安的身子却没有丝毫起色,甚至日渐有积重难返之势。

    然而杨书玉却在那时选择如期完婚,默许林自初掌管杨府,并接手商行事务。只因冲喜成了她心中唯一的救命稻草。

    可新婚之夜,林自初既没有许她新的希望,更没有给她坚实的臂膀去依靠。回报她毫无保留的信任,是杨家被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阖府在一夜之间覆灭火海之中。

    如今杨伯安健在,还为自己随口撒下的谎而悉心照料她。

    杨书玉心中更恨了。

    恨自己无能,恨自己亲疏不分,辜负了最疼爱自己的人。

    “囡囡……”杨伯安见她哭,急得话都不会说了,手忙脚乱地为她擦眼泪。

    “你……”高时明似是闪过一瞬的错愕,开口不成句终也没再说什么。

    他见过太多人哭着跪他求饶,也听闻南方女子性情柔软细腻,却没想过会是这般易碎,真真是比案上的琉璃花樽还要易破碎。

    “我只是突然想娘亲了。”杨书玉稍稍平复心情,却没有将后半句话说出来。

    她的娘亲也是低嫁,曾不顾家族反对只身嫁一穷二白的杨伯安,却不曾被辜负与欺瞒。杨书玉学得她娘爱得纯粹,爱得义无反顾,却终是识人不清,痴心错付。

    杨伯安被她破碎的声音刺痛,重重地叹息一声。

    倒是杨书玉最先回过神来,狐疑地打量起一旁的高时明。

    他不就正是京城方向来的矜贵公子哥吗?和林自初称兄道弟的,也不知道是哪家高门府邸里教养出来的权贵子弟,想来他们也是同类人才能一见如故。

    如此说来,林自初回江陵来本就是目的不纯。是故意隐瞒身份,装成落魄书生来接近自己的。

    想到这儿,杨书玉都被气笑了。

    “囡囡怎么一会儿怒气冲冲的,一会儿又开始傻笑起来啊?”杨伯安慌张地伸手去探杨书玉的额头,“不会真烧坏了吧?”

    杨书玉撇开额前那宽大厚实的手,视线越过杨伯安悬在空中的小臂,再次与高时明冷眸对上。

    上一世抄家的旨意来得太快,她死得突然,根本来不及梳理事情的来龙去脉,关键人物除了林自初还不知道深藏着多少人。

    她现在还十分弱小,不能与之抗衡。况且敌在暗,杨家在明,被鬣狗盯上的肥羊经不起任何的试探,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能要了它的命。她深知,凡事只能徐徐图之。

    在高时明审视的目光中,杨书玉如壮士豪饮般将那碗汤药饮尽,她的面色因苦而发白却不见她眉头皱一下。

    “高公子已亲眼见我将药服下,可以出去同他复命了。”

    那个他指的自然是林自初。

    在杨书玉眼里,高时明便是他推进来盯自己喝药的。

    她怀疑前世喂给杨伯安的汤药被下了毒,自然也怀疑这碗药添了旁的东西,可她还是喝了。

    无他,就是想看看林自初到底有多笃定杨府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若是一碗慢性毒药下肚便能麻痹林自初的戒心,那她甘之如饴。

    “我并非受他之托。”高时明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解释。

    不过是一朵温室娇花,小小女郎而已,在此次行程里无足轻重。

    然他却似有一口气堵在胸口,憋得荒,这解释也显得可笑。

    房内还未点烛火,随着天边最后一丝余晖消失而晦暗下来,三人神情不再瞧得真切。

    “高公子是第一次到江陵吗?”杨书玉再开口打破沉默。

    “幼时曾随家父到江陵访友,但已经过去很久了。”高时明不知她为什么要问这个,却也如实回答了。

    “时间不早了,既然杨小姐无恙,高某便告退了。”

    闻言,杨书玉也不好再说什么,软软应声后就目送走杨伯安和高时明。

    空荡荡的屋子随着房门关上而静下来,可她毫无困意,清明有神的一双鹿眼睁得又大又亮,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始终蹙起眉头。

    另一边,守在门外的林自初始终连杨书玉的一片裙角都见不到,见高时明出来,他竟也没问杨书玉的身体情况。拜别紧随而出的杨伯安后,他风度翩翩地领着高时明离开了这方小院。

    两道颀长的身影被豆大的灯笼引领着,在没入夜色后只剩淡淡荧光在高墙后院中游荡。

    杨伯安站在月洞望着那道荧光远去,心中隐隐生出担忧。

    他好似也没有传言那般在意杨书玉……

    唉——

    那点荧光彻底隐于墙院,黑暗中便响起一声沉重的叹息声。

    杨伯安早就说过杨书玉今年才刚及笈,不着急成家的。

    眼下,他也看林自初不顺眼了!

    残月倚挂在新柳枝头,整座江陵伴着打更声陷入沉寂。

    向来少眠无梦的高时明,竟在初次踏足留宿的杨府进入了梦乡。

    他的睡梦中,不再是烈焰舔舐着巍峨宫殿,亦不再是血亲相残,稚嫩的他只能守在母妃身边嚎啕大哭……

    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含羞灵动的明眸隔帘与他相视而笑。

    这位佳人他今日见过,就连房间的陈设也与他梦外所见一模一样。不同的是房间已用红绸双喜装饰好,桌案上的龙凤双烛已经燃烧过半,当是洞房花烛夜才会见到的景象。

    “自初哥哥。”丹蔻染素手,从红纱帘的缝隙中伸出扯着他的衣袖,杨书玉那软糯含娇的声音继而响起,“酒过伤身,你别被他们灌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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