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寒裹挟着杨书玉,她第一次直面铁腕强权。

    那是高时明的一道政令,便可灭她满门的无差别强权倾轧,而她竟把对方当成军中的小小文官,还在许多地方得罪他。

    更为重要的是,前世林自初算计杨家财库,是罪魁祸首,而高时明则是执政不查,成了挥刀屠她满门之人。

    两个覆灭江陵杨府的罪魁祸首,如梦境照进现实一般,就这样站在杨书玉面前,她如何不怕?

    他们虽站在台阶下,视线却是向下注视着她,犹如盯准猎物的凶兽,而杨书玉则狼狈地扑跪在杨伯安身边,弱小而无助。

    两方力量悬殊,境遇也截然不同。

    这样的对比导致杨书玉慌张地往后退,却又矛盾地试图去拽动杨伯安跟着她往后躲,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然而瘦小无力的她,根本拽不动杨伯安分毫,倒让这场面变得滑稽可笑,像是初生的小猫试图拽走百斤重的肥鱼一般。

    这幅画面落到在场其他三人的眼里,却没有人会觉得有趣。因为在他们看来,杨书玉是受了天大的打击,状若疯癫。

    “阿玉。”林自初皱着眉头俯下身,试图去安抚杨书玉冷静下来。

    “走开!你们都走开!”杨书玉眼睛泛红,失控地去推开他的手,这次就连杨伯安的衣袍她也不准林自初碰触。

    留守在她身边的伙计家丁见状,也顾不得林自初杨家未来女婿的身份,忙上前来筑起人墙,将他们隔开。

    被人墙所投下的阴影笼罩住,杨书玉似是寻到了一隅可放声哭泣的隐秘角落,晶莹的鲛珠如断了线的珍珠般落下,砸在台阶上绽出朵朵湿润的花来。

    高时明沉着目光看着她,心里却在反复琢磨她失控前喊的话。

    什么叫是他,竟是他?

    吱呀吱呀的板车声响起,待周顺和秦初平透过人墙的缝隙,看清杨书玉无助落寞的模样后,他们老胳膊老腿用尽了气力奔来。

    “女娘,怎么了?”

    杨书玉小心地用袖口去擦落在杨伯安面上的泪,双目失神地呢喃道:“是我眼瞎目盲,自以为是,竟引狼入室!”

    前世,高时明并没有出现,而今却被她称病,意外地诓回杨府暂住。

    至此她总算明白,那对高时明若有似无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又为何哪日高时明会随左都尉通行出城。

    原来她在梦境中便早已见过他屠戮杨府上下的冷血模样,以至于她在回忆里搜索枯肠而不可得,却远不及她身体本能记住的那份对强权的畏惧感。

    “走吧,秦伯周叔。”

    秦初平和周顺仍喘着粗气,他们狐疑地对视一眼,干脆地应是。

    商行伙计在板车上铺了一层稻草,再小心翼翼地将杨伯安转移到板车上。杨书玉尚能走动,却如同提线木偶般,无神无助地被人搀扶上板车。

    她依旧是双手撑在杨伯安身边,选择跪着向杨伯安忏悔前世的罪孽。

    直到板车前行,杨家的人再也没有理会台阶上站立的三人,甚至没有一句告辞的客套话。

    待板车走出两丈远,杨书玉跪在板车上回望粮仓前目送她离开的三人,小声且轻蔑道:“一丘之貉。”

    她从疯癫失控,再到回神冷静下来,不过一刻钟的时间。等她回首看向高时明等人时,她那轻蔑而睥睨的眼神,毫不遮掩地明示对方,有些东西在她心里茁壮成长,对他们的敌意丝毫不经掩饰。

    商行伙计和家丁,簇拥着那辆板车离开,缓慢地消失在视线中。

    高时明负手而立,目光仍向着板车消失的方位,脸上阴沉道:“不得已提前收网的事,待左都尉镇压下暴民,建章你再来报本王。”

    谢建章面上不悦却仍是恭敬地行礼应承。

    “至于林自初……”高时明顿了顿,沉声道,“下狱待查,无本王召见,不得任何人探视。”

    他竟直接将林自初下了大狱!甚至没有让林自初为自己辩解一句。

    林自初无声地轻笑,甚为恭敬地行礼应道:“是,还望王爷怜悯,彻查以还自初清白。”

    言外之意,后宅女娘的话,王爷怎可当真?

    说罢,他抬眸正巧与谢建章对视上,便志得意满地向他递了一个略带挑衅的眼神。

    谢建章忍不住轻啧出声,然而却选择无视。他抬手招来轻骑士兵,将他同那些为首霍乱的灾民一道压回江陵城。

    安排好这些,谢建章便迎着高时明入仓视察昨夜的惨状。

    那厢,扶跪在板车上的杨书玉已然恢复心绪。

    她垂眸紧盯杨伯安因呼吸而微弱起伏的胸膛,脑海里反反复复将前世的记忆捋了一遍。

    秦初平和周顺一左一右护在板车两侧,他们眼观鼻鼻观心,暗中不知交换了多少次眼神,谁也不敢开口询问杨书玉到底发生了什么。

    板车逐渐远离粮仓,待走上官道便开始遇上败退的灾民。

    道路两侧的灾民也许因为刚逃脱官兵的追捕,便再也没有了气力,散漫而没有目的地沿着道路前行,他们却在看见杨书玉一行时瞬间紧张起来。

    有些灾民还能生出力气,便加快了前进的脚步。有些兴许实在走不动道了,只得羞愧地偏偏开头,眉梢眼角都在用力,像是在祈祷杨书玉他们没瞧见自己。

    杨书玉失焦的双目见到这样的景象,突然便有了精气神,自嘲地挤出一抹笑来。

    她和杨伯安虽有华服在身,现下落魄的模样却不会比灾民更好,被旁人当成逃难而来的他乡潦倒富商也说得过去。

    可偏偏灾民都躲着他们的视线。

    这些灾民多数还是记得杨书玉和杨伯安的,他们大都喝过杨府赠的热粥,所以现在才如阴沟老鼠般见不得人。

    “秦伯,周叔。”杨书玉视线扫视着沿路遇到的灾民,悠悠开口,“左右路程还长,你们谁同我说说昨夜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爹爹不肯回家?”

    因着脚伤,杨书玉昨日傍晚便先杨伯安一步回城休息,只是后来她改变主意,改道去了西市而已。

    周顺作为杨伯安的亲随,比秦初平知道的细节更多,便开口解释道:“送小姐回城后,老爷原是想等换班熬粥的伙计到位后,就回去的。”

    “可梁大人非说灾民的数量太多,我们支起的灶台和运来的粮食远远不够。于是他派官兵过来帮忙搭灶,却硬要老爷从城外的粮仓运粮过来。”

    他叹了一口气:“梁大人说是江陵城有宵禁,晚上不宜开城门运粮出来。”

    杨书玉只觉得好笑:“那就方便大开仓门,引灾民哄抢?”

    “梁大人说,在他治下,又有官兵押运,是无碍的。”周顺的声音沉了下去,连他都觉得这个提议并不可信,“老爷拗不过梁大人,便同去裕丰仓,谁知仓门都没打开,灾民就涌了上来。”

    杨书玉狐疑道:“跟去的官兵和护院,竟没能拦下灾民?”

    “太多了,灾民实在是太多了。”秦初平连连摇头,声音压低几分,“况且老爷根本没有下令开仓门,在混乱中仓门是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周顺补充道:“正因如此,老爷才急忙命我们进仓去寻管事或者证人,他怕混乱中贼人把线索抹除干净。谁知……”

    谁知他们在混战中根本寻找不到任何线索,等出粮仓欲回禀时,却看见保护杨伯安的人都死于非命,而杨伯安则重伤倒地。本该在杨府的杨书玉,却出现在裕丰仓外,亲眼见到如此血腥而惨绝人寰的场面。

    “仓门是被人打开的。”杨书玉琢磨着这句话,“帐便平了。”

    她垂眸望着杨伯安的眉眼,呢喃道:“谢建章意有所指,他分明觉得是父亲下令打开的仓门,好让杨府的帐平了。”

    可是杨伯安记得自己的嘱托,对此次捐赈灾粮比前世还要上心,就算不舍弃裕丰仓的粮食,也能做到帐平。

    杨伯安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这么做。

    “林自初?”下意识将心中的猜测说出口,杨书玉竟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可是除了他,谁还会这么做呢?

    就在此时,道路旁的灌木林中突然传出窸窸窣窣的折枝声和马蹄声。

    杨书玉对此再熟悉不过,登时警惕起来。

    寻声望去,几匹骏马突然钻出灌木丛林,横在杨书玉的板车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来人气宇轩昂,威风凛凛,竟是高时明。

    四目相对,杨书玉面上不显,可攥紧的双手却暴露了她的紧张和恐惧。伴君如伴虎,她前世从未见过他,却被他如踩蚂蚁一般轻易抹杀。

    “杨小姐不回城?”高时明微挑眉梢,试探道。

    他十分在意杨书玉突然喊出的那句话,在没有暴露身份的前提下,杨书玉如何能说出“竟是你”?

    杨书玉坐直身子,不卑不亢道:“高公子,家父垂危,还请你不要阻拦我们的去路。”

    她也不愿揭露高时明摄政王的身份,把高时明当成无功名的书生于她有利,如此她便可不顾君臣之礼,大胆去拒绝某些事。

    高时明提缰纵马让出道路,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竟放慢马儿的脚程,跟着杨书玉的板车前进。

    见杨书玉垂眸不搭理人,高时明意味深长道:“送佛送到西,既然是我将你带出城的,那接下来我再护你一程。”

    “不知杨小姐,可是要去独峰寻葛神医?”

    杨书玉抿唇不语,却听他莞尔道:“正巧,我也有事要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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