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雅乐悠扬,有阵阵浪涛与之应和。

    空中偶尔传来几声白鸥的啼鸣,竟生出几分诡谲的紧迫感。

    杨书玉僵硬地扯出笑容,不动声色地从杨清浅的钳制中抽回手。

    她现在要是仍分辨不出亲疏敌友,那便枉费谢建章这两天对她的教导。

    “杨小姐,您先请。”

    谢建章与她对视一眼,微挑眉梢,噙着笑侧开身子,朝杨清浅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杨书玉让他放心,他自然也相信杨书玉能独自应对。他们主动踏足杨府的地界,便是想看对方要耍什么把戏。

    既已应召入京都,许多事便由不得他们意愿,见招拆招方为良策。

    至于杨清浅有意支开谢建章,杨书玉也想看看她会怎么为难自己。

    从泊船口行过庭前,家丁侍从候在门前听令,管事在见到杨清浅携人过来时,高声唱道:“大小姐来了!”

    “见过大小姐!”

    他们朝杨清浅整齐划一地弯腰行礼,就连声音的高度都有刻意训练过,给人以十足的压迫感。

    杨书玉落后杨清浅一步,见状微微蹙眉。她回头去看谢建章,却发现杨清浅的婢女仆从将他隔得很远。

    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她猜想杨清浅打算叫她见识见识,什么是高门朱户的规矩和不可逾越的身份。

    “何管家,谢郎君就劳烦您老人家带路。”

    杨清浅缓慢从容地跨过门槛,在转身沿回廊深入庭院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可谢建章佯装不知,施施然朝杨书玉眨了一下眼睛。

    “走吧,书玉。”杨清浅语气波澜不惊,仍旧端庄持重,走在人群的最前方。

    可杨书玉却看见,她的手紧紧攥着帕子,隐忍而克制。眼观鼻鼻观心,她只当没看见。

    跟着杨清浅沿着抄手游廊往洪筠馆深处走,穿过数道屏门后,杨书玉才惊觉洪筠馆是以中心对称结构修建的。

    她们从正门入,走右侧抄手游廊深入,男宾则走左侧游廊。在庭院相接回廊的地方,甚至能隔着庭院和楼宇看见谢建章的身影。

    这与寻常大户人家待客规矩很是不同。

    高宅大院通常以垂花门分割出前后院,男宾入前院,女宾入后院,设席的地方也要用山水庭院隔开。

    如今看来,倒像是男宾女宾要去往同一个地方。

    杨书玉不理解。若在江陵,没有这些条条框框还说得过去,可杨家给她的感觉是刻板守礼。

    杨清浅如此安排,不会被其他世家暗嘲吗?

    许是看出杨书玉的困惑,杨清浅淡然开口道:“洪筠馆并非宅院,没有内外院之分。”

    “平常并没有人住在这里,多是用来设宴款待客人,诗会雅集花宴皆有,亦或是……”

    她浅笑吟吟地止住话头,示意杨书玉往下猜。

    杨书玉根本不关心洪筠馆的用途,含糊道:“月渚水光潋滟,有飞鸟徘徊停驻,至清净,至淡雅,如画卷一般,的确是举办宴会的绝佳场所。”

    她恭维道:“是书玉借杨小姐的光了。”

    杨清浅含笑不语,带着她跨过最后一道屏门,她们便置身于月渚的另一侧岸边。

    月渚的另一侧是半湾,洪筠馆的建筑群则沿岸而建,无论登哪座楼台都能一览半湾风光。

    最引人瞩目的,当属半湾中心临水而建的琉璃水榭。

    那琉璃水榭三面环水,阳光洒下,被水榭点缀的琉璃折射出七彩光斑,整座水榭便如被夜明珠点亮一般,在白日里也煞是夺目。

    脚下的甬道连通水榭台阶,杨书玉忍不住偏头看向另一端。男宾走过的甬道尽头,是一座楼廊,可直通水榭二楼。

    是以,杨书玉尚未进入水榭,便有谈笑声入耳。有男子嘈杂的交谈声,也有女子娇柔的浅笑声。

    “是清浅来了!”

    有眼尖的世家女见到杨清浅,登时说了出来。闻言,同杨清浅交好的各家小姐都围了过来,她们相互寒暄,晾了杨书玉好一会儿,才有人故作惊讶道:“清浅,这位是?”

    杨清浅若有心引荐,她们在寒暄之初便会提及杨书玉,而不是这样将她晾在一边,像是突然才发现杨清浅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可她们分明是同行而来。

    其心思不言而喻。

    众人将视线投在杨书玉身上,她却笑弯了眉眼,直勾勾地看向杨清浅,等着对方来回答。

    杨清浅也不好明面为难,便温声细语解释道:“这是杨书玉,她是……”

    “是住在乌巷,墨心古厝的一介女娘。”杨书玉找准时机,笑着打断道。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扶仙楼那日,她亲眼目睹谢建章用这句话气走杨清浅,如今她也有样学样,面上只是带上几分得意,便足够让杨清浅失了风度。

    她猜测,谢建章和杨清浅之间有龃龉,并且杨清浅是理亏的那方。

    果然不出她所料,那些等着看她笑话,想借机嘲笑她商贾之女的人,都如鹌鹑般闭了嘴。

    她们偷偷去打量杨清浅的面色,又狐疑地去观察杨书玉,谁也不敢再说话。

    杨书玉立于台阶之下,天真懵懂地反问道:“各位小姐不入水榭坐着吗?”

    这话问得竟有一丝主家待客的味道,让杨清浅的面上更不悦几分。

    她紧紧抿着唇,良久才道:“我们先入席吧。”

    众人应声,簇拥在杨清浅身边离开。

    杨书玉被她们落在后面并不气恼,也没有抬步跟上。她站在台阶之下仰头,正对上谢建章那双含笑眉眼。

    谢建章立于二楼的栏杆处,手中拿着一白瓷酒盏,他当是比杨书玉提早抵达水榭。

    如此看来,他应该目睹了其他世家小姐欲奚落杨书玉,却反遭杨书玉扼住咽喉的整个过程。

    杨书玉学着先前谢建章的样子,朝他眨了眨眼,谢建章则举杯隔空敬了她一杯。

    见状,她莞尔一笑,心中莫名生出淡淡的快意来。

    她想回头去唤月芽跟着她进水榭,当视线从谢建章身上滑走时,却意外看见栏杆拐角处的那抹绛紫色身影,那人竟也在看她。

    杨书玉登时敛了笑,但很快她便假装无事,领着月芽走进水榭宴厅。

    世家贵女均已入席就坐,见杨书玉进来,数道视线都在上上下下打量她,期间不乏有交头接耳的议论声。

    爱玉石者,盯着她腰间的玉络,羡慕地努嘴。

    爱首饰者,望着她鬓边的绒花点金步摇,垂涎欲滴。

    就连她身上最清雅的罗裙,在水榭所折射出彩光下,都似绽出朵朵会发光的花。

    她穿戴的分明不是金银重工之物,却样样都是低调而奢华,且十分少见的物件。所有人都能看出,皆是有市无价之物。

    当然,被人打量最多的,还是杨书玉的脸。

    眉眼五分相像杨清浅,那细嫩透红的玉肌配上黑曜石般明亮的双眸,灵动温婉的杨书玉,竟比清冷疏离的杨清浅更像坠入人间的仙娥。

    然杨书玉并不理会这些或友善,或妒忌的视线,她兀自去寻自己的位置。

    “书玉,过来坐。”杨清浅已恢复端庄持重的模样,笑着朝她招手。

    眼见宴厅内除了主位并没有其他空位,她只能依杨清浅的安排,坐在主位下首,与杨清浅一左一右坐在主位的两边。

    看上去,杨书玉倒像是杨府二小姐,可同杨清浅平起平坐,身份却比杨清浅贵重。

    歌姬舞姬听从指令,踩着乐点入场。宴厅众人却没有兴趣欣赏,而是交头接耳地猜测杨书玉的身份。

    有胆大的娇小姐借敬酒问道:“清浅,你旁边这位贵女是?”

    她说得迟疑,小心睨着杨书玉道:“我怎么从未见过?”

    “不应该啊!”杨书玉已厌倦贵女们的文字游戏,她不等杨清浅开口,便颇为不解地讽刺对方,“难不成这位官家小姐,连街边的乞儿都不如?”

    那人也不生气,又或是她能将情绪藏在笑容之下:“贵女此话怎讲?”

    “荆杨比王侯,江陵藏千金。”

    杨书玉一字一顿反问道:“这句民谣,你没听过吗?”

    她施施然起身,朝众人行礼:“小女江陵杨氏,名唤书玉,这厢有礼了。”

    “我初来京城,幸得杨家小姐相邀赴宴,不然怎知这花宴如此精彩?”

    杨清浅偏头看向她,不解道:“书玉话中有话,是为何意?是在责怪我招待不周吗?”

    “书玉怎敢?”

    杨书玉将视线投向半湾的水面上。整个半湾被植满荷花,接天莲叶,却还没有到荷花盛开的季节。

    名为赏花宴,却无花可赏,处处皆透露出操之过急的刻意。

    她意味深长道:“若不是此次花宴,我竟不知人比花娇,这京城中的美娇娥,竟是可当花来赏玩。”

    将花枝招展的世家小姐比作花宴上的花,她却用赏玩一词,字里行间都是对杨府的嘲讽之意。

    “太夫人到!”

    听到侍女的传唱声,杨清浅也顾不上反驳,忙起身相迎。杨书玉随其他世家小姐起身见礼,她却知晓对方其实一直侯在门外。

    她将视线投向半湾时,便见人站在门外了,也不知道何时开始听她说话。

    “祖母。”杨清浅迎上去,扶着太夫人进来,那杨府太夫人则一直阴沉地盯着杨书玉。

    手中的拐杖落在地板上,咚咚作响,她脚步虚浮却给人以十足的威严感。

    她打量着杨书玉,待落座于主位上才道:“伶牙俐齿,竟没学得半分谦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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