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雅乐于身后渐远,又不甘心地乘上夏风,断断续续地追上提前离席的四人。

    杨书玉站在屏门前,悠然转身,带起裙?在空中打起旋儿。

    “王爷的意思,书玉明白了,还请润晚转告王爷,江陵杨氏微不足道,难于京都立足,更遑论依附任何党派。”

    她施施然朝润晚屈膝行礼:“公子送我们到这儿,便可以了。”

    既已表明立场,她当即给润晚下逐客令,接下来要说的话,不便当着润晚的面讲。

    润晚看向谢建章,见她的话也在谢建章意料之外,可谢建章却是朝他颔首点头。

    “润晚会将女娘的话悉数转达。后日宫中,皇上设宴款待北凉使臣,少东家也在受邀之列。”

    他提示得隐晦,见谢建章了然点头,他便转身回去寻高时明复命。

    杨书玉缓缓起身,视线偏转,她歪着头打量杨文先问:“他在,当真无妨?”

    谢建章浅笑道:“无妨。”

    “杨府断定我是没见过世面的普通后宅女娘,以亲情诱我站队,他们甚至没有许诺利益,便觉得我会选择他们。”

    她顽皮地眨眨眼:“所以,我刚才配合杨大人唱戏,故意在祠堂前流露出神往的模样。”

    谢建章满意地笑出声:“书玉做得好。”

    “明日宫中设宴,王爷必会许你利益,书玉可打算推拒?”

    杨书玉摇摇头,迈过门槛往外走:“杨家乃商贾之家,要以重利诱之。可王爷忘了,商人最善讨价还价。”

    “我要的,可远比王爷打算给的多。”

    谢建章偏头看她,目光柔和:“朝中党争日渐加剧,不涉党争的官员,尚无法保证绝对中立。书玉打算如何入局?”

    “他们想拉拢爹爹,却并非有意让杨府迁居京都。”

    杨书玉抬头迎着对方的视线,芙蓉面透出十足的认真:“杨家产业散在各地,谁要将爹爹圈在京都,那便是自断了杨家的助力。”

    “杨家为他们在外奔走,那才是效用最大的利器。”

    杨家的钱财倒是其次,重要的是消息的流转和灵活的资源调控能力。商队强大的水陆两路构建的网络,将三国连接在一起,战时便是连军队的粮草辎重也运得。

    既然杨府的优势和舞台不在京都,那么圈定在京中的权贵,自然无法真正掌控江陵杨氏。

    “跳出京都,在党派倾轧的夹缝中求生,发挥商人左右逢源的能力,再徐徐图之。”

    杨书玉莞尔一笑,半开玩笑道:“说不定,最后他们反要来求我呢!”

    谢建章不置可否,温声道:“如此,建章拭目以待。”

    杨文先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等把人送上船才开口:“建章兄,你存放在我这里的画轴,我已命小厮提前放至船舱。”

    他微抬下巴,示意舱内案几旁边的一个木箱:“都在里面了,烫手之物,还是建章兄自己保管为好!”

    “多谢,改日来古厝寻我讨酒喝。”谢建章坐定后朝他摆手,尽显潇洒。

    杨文先在岸上拱手,目送小船泊出,桨橹有节奏地在湖面上荡出同等间距的波,泛出潋潋水光。

    等换乘马车后,杨书玉才凑到木箱前。那木箱做工巧致,绝非俗物。

    “梨花木,嵌百宝。”她忍不住曲指,在木箱顶上轻扣两下,木箱发出沉闷的两声,“里面都是什么宝贝?”

    对上她澄澈好奇的目光,谢建章下意识将手覆在木箱的顶端,似在犹豫要不要打开。

    “画轴。”他温声细语,喉头跟着滚动两下。

    杨书玉直起身,试探性问:“里面是什么稀世名作?方便打开给我瞧瞧吗?”

    琴棋书画诗酒茶,她唯痴迷一个画字。京都谢府,书香世家,想来能被谢建章珍藏的画轴,必然神乎其技。

    杨书玉爱画,她从登船时便惦记上了,捱到这时才开口,算她能忍。

    谢建章仍在犹豫,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可对上杨书玉那双湿漉漉,透露着请求和探寻的目光,婉拒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木箱里并非丹青妙手之作。”他顿了顿,“是我闲时所作,来磨练画技的画稿,存着全当念想。”

    杨书玉依旧兴致盎然,仍好奇地望他。

    “如此,书玉还要看?”

    杨书玉点点头:“想看。”

    谢建章无声地笑了笑,将木箱打开,里面放满了被精心裱装好的画轴。根本不像他说的那般,是随笔画来的画稿。

    杨书玉试探地将手伸向最上层的一卷画轴,同他确认道:“当真无妨?”

    谢建章无奈地笑了,视线紧锁在杨书玉的手上。绳结被素手缓缓拉开,在画轴摊开前一刻,他突然反悔了,急忙伸手去阻止:“书玉,等等!”

    “晚了!”杨书玉突然拿着画轴转身,避开了他的手。

    先前杨书玉动作迟缓,意在试探谢建章。可画轴拿到手,他还反悔,杨书玉便干脆利落地躲开,尽显孩童的顽皮心性。

    谢建章的手停在空中,他的心跟着提到嗓子眼,呼吸一滞,他紧张地在等杨书玉开口评判。

    “这不是你的画。”杨书玉根本没见过谢建章的画功,却说得笃定。

    她面露不解,举着画轴给谢建章看:“题字落款是杨清浅,字迹也是她。”

    “难怪杨府送来的两张宴帖不一样。”杨书玉一边将画轴递还给谢建章,一边回忆道,“原来下给你的宴帖是杨清浅亲笔。”

    啪嗒——

    谢建章冷着脸将木箱合上,还顺势落了锁。

    杨书玉从没见过他生气的模样,当即止了话头。她以为是自己玩心起,惹恼了谢建章,便小心翼翼开口道歉:“建章,书玉错了……不过我只看到题词部分,还有大半画轴没有展开呢!”

    “无妨。”谢建章抬头时,已然扬起一贯的笑容,只是他的笑意不达眼底。

    “许是文先大意,将他人的画作混了进来。等我回去检查一遍,再拿来给书玉看。”

    他将手中的画随意折起绑好,十分干脆地掀帘扔了出去。画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扑通一声入水,又迅速钻出水面,随着江波沉沉浮浮。

    “若我事先知道有这玩意儿,便不会让书玉看。”

    杨文先知道他的性子,必不会掺杂旁物放进木箱。所以是有人瞒着杨文先,故意放进去的。

    能在杨府神不知鬼不觉做到,又有闲心去付诸行动的,也就杨清浅一人。

    杨书玉眼观鼻鼻观心,选择闭口不接话。

    可谢建章却怕她误会,主动解释道:“书玉许在花宴上听过一些风声,说和谢杨两家有婚约在……”

    “我知道建章对杨清浅无意,可她对你有意。”杨书玉打断他的话,不解道,“谢杨两家乃世交,看你对杨文先的态度,我便能猜到一二。”

    “你和杨清浅合该是青梅竹马,关系怎会闹得如此僵?”

    闻言,谢建章眉眼跟着染上笑意:“书玉误解了,我同她并没有半分情谊,对她态度冷淡,也只是想叫她断了念想。”

    见杨书玉狐疑不信,他语气中连一丝体面也不肯给杨清浅:“于我而言,她甚至不如陌生人,从初见她便是可憎的!”

    杨书玉倒吸一口气,下意识追问:“为什么?你和她发生过不快吗?”

    意识到这个话题过于私密,她又连连摆手道:“我随口问的,建章不必在意。”

    谢建章笑出声,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书玉想知道?”

    他偏头看向木箱:“下次我拿画轴给你看,便说与你听。”

    杨书玉回忆着苏君芷的话,她说谢建章和杨清浅两情相悦,因为谢家落没才被迫拆散。

    可谢建章却说,杨清浅可憎。

    在花宴上,他是众星拱月的存在,围在他身边的公子贵女们,或欣赏,或崇拜,或爱慕,总归他和颜悦色,温柔以待。他除了直白表现出讨厌林自初,再者便是杨清浅。

    杨书玉参不透,又实在好奇,便点头应下:“也好,建章选择成为我的幕僚,我也想知道建章的过去。”

    她想知道谢建章面对家族倾覆,孑身年幼的他,是如何一步步站稳京都,最后被人尊称为谢郎君的不易。

    “那书玉的过去,又是怎样的?”

    杨书玉先是一愣,立刻打开了话匣。她从姜荷在世的杨府后宅家常讲起,月芽不时也要插上几句,两人叽叽喳喳,直到马车抵达感业寺山脚还说不停。

    而后三人弃马车改步行,拾阶上山。在杨书玉将荷花供于佛前时,谢建章则掏出荷包,一股脑儿将里面的银钱倒入功德箱中,里面甚至还混了不少金锭。

    见杨书玉投来探寻的目光,他含笑解释道:“我来还愿。”

    难怪他的香火钱给得如此潇洒,原来他是来还愿的。

    他们相视一笑,便双手合十,无比虔诚地跪在蒲团上。

    杨书玉诚心祈祷着:愿父亲早日醒来,健康长寿。

    谢建章却在心中祈求神佛:书玉失了一段记忆,求神佛怜爱,别让她记起。

    香烟缭绕,檀香静雅。他缓缓睁眼,能清晰地听到他内心的声音。

    他的私心,还是希望杨书玉会记起那段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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