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设在麟德殿,杨书玉跟着内侍到达时,殿内已经有不少大臣携家眷等候。

    韶乐典雅庄重,与巍峨气派的麟德殿相得益彰,无人敢大声喧哗。

    殿内众人在低声交谈,不时发出浅浅的笑声,但笑声很快便会被韶乐所掩盖,追不可得。

    杨书玉的到来,引起殿内片刻的停滞。所有视线在她跨过门槛时,不约而同地汇聚在她身上。

    明亮的眼眸缓缓扫过,只有未经世事的娇小姐在视线相接时,避开她的视线。

    “书玉,先入席。”谢建章起身轻声唤她。

    杨书玉收回视线,朝他点点头。在内侍转身告退时,她爽快地塞了些碎银打赏,俨然已有了京都贵女的风范。

    也不知是高时明有意抬高她身份的缘故,还是礼部官员顾及她与京都杨府关系的缘故,她的席位竟不算偏,正设在杨仲辅的斜对面。

    连杨清浅也只能以家眷的身份,坐在杨仲辅后排,可她却能坐在第一排的位置,她的左右皆是朝廷官员。

    也难怪她进京的消息刚传开,大殿内的人都认得她,还毫不遮掩地盯着她看。

    “北凉使臣到!”

    伴着高亢洪亮的唱报声,矫健英挺的北凉使团快步走进麟德殿,瞬间成为另一个视线聚焦点。

    北凉使臣为首者华丽宫装加身,巧致的银制面具纹饰透出北凉特有的野性文化,将他的闲雅气度和强势凌厉平衡得极好。

    他目视前方,高傲而绝俗,似是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落座时,他却状似无意地向杨书玉的方向看。

    因有面具遮掩,连他近身的人也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

    杨书玉是所有人中最先收回视线的,不带一丝留恋。她凑近谢建章,小声道:“等下我要送建章一份大礼。”

    谢建章停杯,狐疑地偏头看她:“哦?书玉终于肯告诉我在谋划什么了?”

    杨书玉以扇掩笑,只露出那双灵动有神的明眸弯成月牙,娇俏明媚,谁也瞧不出其中藏着的坏。

    宫乐渐止,而后凭空传来更为高亢洪亮的奏请声。

    “圣驾光临!太后驾到!摄政王驾到!”

    礼官高声奏请入宴,乐官奏中和韶乐。殿中御座镝黄麾,群臣俯首恭迎圣驾,而后萧彧为先,黎国最尊贵的三人径直入座,继而乐止。

    在礼官的唱念声中,众人起祝,行跪拜大礼,山呼万岁千岁:“恭请皇上圣安,太后金安,摄政王崇安!”

    “众卿平身。”

    萧彧那稚嫩的孩童嗓音响起,与他初显少年英姿的样貌形成巨大反差,然而帝王浑然天成的威严之气,自带威慑力。

    “谢主隆恩。”

    宫乐齐奏,众人落座,宫娥舞姬适时踩着鼓点鱼贯涌入。水袖轻盈飘飞,随笙乐舞动,舞姬的盈盈细腰,竟比满席珍馐要勾人味蕾。

    可世上总有不识趣,不懂风雅之人。

    “歌舞美则美矣,却如同摆上来的菜品一般,华而不实。”

    萧彧为尊,左右又有高时明和太后坐镇,他尚没有下令开席,北凉使臣已忍不住讥讽黎国外强中干。

    开口之人,是北凉使臣方阵后排的一位武将,豹头环眼,一副典型的北凉勇士的模样。

    根本不用尊者示意,便有文官举杯,笑吟吟地起身回敬他:“使臣自北凉而来,不知礼仪之邦的宫宴底蕴倒也情有可原。”

    此时,不少人附和他,低低地掩唇而笑,极尽嘲讽之意:北凉蛮荒,怎懂得欣赏礼乐之仪?

    “文以昭德,武以象功。”那文官的嘴角噙着笑,眼底满是鄙夷,“宫宴先演文舞,表黎国以揖让安天下……”

    “江右副都御史,此言差矣!”

    坐在其上首的同僚笑着打断他的话,明着是责怪江珣说话不严谨,实则是在附和他,讥讽挖苦北凉乃蛮荒之地。

    “北凉以征伐定国,至今各部落仍在暗斗,侍臣怕是更加偏好稍后上演的武舞!江右副都御史,你可莫要曲解了使臣的意思。”

    “也是。”江珣施施然坐下,轻蔑道,“下官只是担心使臣看惯了北凉豪迈的歌舞,连黎国的武舞也瞧不上。”

    他豪迈一词用得委婉,在座同僚皆知道他在暗示:北凉侍臣是山猪吃不了细糠,根本欣赏不来礼制熏陶下而排演的歌舞。

    于是,所有人都无奈地朝他笑着摇头。一出指桑骂槐的即兴演出,实实在在打在北凉使臣的脸上,气得北凉那武将不甘地哼声,愤愤地将酒盏置于桌上,激得杯中美酒洒出。

    然北凉使团的为首者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

    那紫衣华服的神秘使臣闲雅地起身,他举杯遥祝,声音温润如春风化寒冰,大有调和之意:“副使心直口快,还望皇上不要怪罪。”

    萧彧泰然自若,悠悠地看着他开口。然高时明从始至终没向北凉使臣投去寸缕目光,根本不把他们的口舌之争放在眼里,他饶有趣味地透过宫娥去看杨书玉和谢建章,似在暗忖他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他从未见过谢建章凝眉的样子,似有什么事难倒了那名满京都的谢郎君。

    “得皇上设宴款待,臣下倍感荣幸。宿在四方馆这些日子,我还道此行难见天颜,终了只得一纸国书归去。”

    银纸面具下,使臣勾起一抹浅笑:“倒是臣下忘了,黎国重礼,又怎会随意打发了我们?”

    为震慑北凉使臣,磨其脾性,礼部特意晾了他们几日。杨府举办花宴,虽给他下了宴帖,可那到底算不上是国家层面应给予的礼遇。

    他如今旧事重提,又是在那些文官强调黎国以礼治国之后,礼部的“疏漏”竟成了回旋镖,有力地驳倒了对方。

    “是臣下小人之心,胡乱揣测。”他倨傲地举杯,竟把自己和萧彧放在同等位置,试图同萧彧推杯换盏,“这便自罚一杯,望皇上海涵。”

    说罢,他举杯而尽,根本没有给萧彧反应的时间。

    按照使节陈规,有同等同级的对等原则。

    若使团为首者身为他国皇子,则负责接待的主礼官,也当是皇子。如今他强调礼部的疏漏,没有安排对等的官员接待他们,这并未让他感到不受重视,反倒给了他越级同萧彧对话的借口。

    如此,黎国理亏,平白被北凉使臣压了一头。

    太后冷眼扫过,将礼部尚书盯得额头浸出点点细汗,他一味埋首不做声。

    按理说,北凉自有其风俗文化,哪怕派使团出使黎国,凡事要按照黎国的规矩办,但外邦人如何会知晓此等细节?因而礼部才敢怠慢他们。

    刚才北凉的主副使一唱一和,似是故意等在这里,以借着文官的话来踩朝廷的颜面。

    现在无论是萧彧还是太后,谁都不好开口,但凡他们接了北凉使臣的话,便落了下乘,是自降身份。满殿官员,则需要斟酌开口,就怕再给对方递台阶。

    至于那杯酒,萧彧年幼,尚未婚配,更遑论有子嗣,席间竟没有人够格,能出面反击对方,代萧彧饮下那杯酒。

    “使节豪迈,民女也想回敬阁下一杯。”

    杨书玉朱唇轻启,江陵语调自带娇蛮的韵味。她执杯起身,学着对方道:“北境无战事,使臣到访以示两国友好,书玉敬谢北境的茶马互市能得贵邦支持,一年四时皆可互通有无。”

    言罢,她也举杯而尽,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

    好一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以布衣之身敬谢北凉使臣,大有北凉使臣刚才越级,去碰瓷萧彧的气韵。

    满殿的清流文臣,又岂会责怪她不知礼数?

    殿内纷纷向她投去赞许的目光,比起皇室自降身份,他们更乐见江陵杨氏拿茶马互市去堵北凉使臣的嘴,就连太后的眉眼也跟着舒展开来。

    “民女听闻北凉好烈酒,宫宴的佳酿怕是不和使节的口味。”

    杨书玉越是极尽谦卑,去强调她的布衣身份,便越是显出北凉使臣的不重要。名义上设来款待使臣的宫宴,她不仅可以入宫赴宴,还能起身开口说话,可见谁为臣下。

    她抬手招人,缓缓踱步绕出坐席,立于二层平台上,不一会儿便有内侍领着护卫官抬着一桶酒上殿。

    此时正巧文舞毕,舞姬躬身退出麟德殿,杨书玉自然而然成了全场的焦点。

    她毫不怯场,朝萧彧盈盈一拜:“民女愿为佳宴添香,为皇上献上枣集美酒一坛。”

    “此乃家父私藏,听闻是孔夫子饮后,感叹出‘惟酒无量不及乱’的同炉佳酿,是窖藏几百年而不可多得的名酿,世间仅此一坛。”

    杨书玉献酒,又提及孔夫子,她以小见大,将黎国源远流长的文化底蕴展示得淋漓尽致。

    今日,黎国君臣可在宫宴上共品几百年前的名酿,然北凉几百年在做什么呢?

    北凉拿不出几百年前的美酒,甚至说不出几百年前的历史本源。彼时的北凉尚未开化,仍是只知狩猎充饥的蛮夷之地。

    萧彧闻言,展颜一笑,其他官员意会,不再掩饰对北凉使臣的嘲讽之意,用笑声将北凉的颜面踩在地上,且揉碾稀碎,再无拾起的可能。

    没有什么反击,比源流上的绝对俯视更为有力。

    杨书玉笑颜如花,似是真的意在献酒,她示意内侍开封启坛。

    木桶被内侍小心敲开,内有尘土泥块掉落,露出被尘封已久的酒坛。封口处的贴条,仍能辨别出是孔夫子时期使用的文字。

    原来木桶是将酒坛周围的泥土尽数封存,以尽可能保证酒坛没有接触空气,而因连封条的文字也没有消失。

    除尽土封,再由杨书玉掀开封盖,整座麟德殿立刻浸入酒香中,未饮先醉三分。

    她用酒提子盛出,交由尝膳太监用银针当众试毒,再由他当众饮下。而后才让宫娥盛出,按地位尊卑和品级依次摆上桌。

    但北凉使臣有所不同,是杨书玉亲自领着宫娥送去。

    她一笑百媚生,纤纤素手托举酒樽递到北凉使臣面前,娇声细语道:“使节远道而来,定没尝过此等佳酿,这酒是书玉敬你。”

    清明无波的眸光,透过面具注视来人,一如满殿君臣注视着杨书玉的一举一动。

    她言语上打压北凉过了头,现在殷勤地近身献酒,明眼人都等着看她在憋什么坏。

    是以,那华贵闲雅的侍臣眯了眯眼,没有立刻抬手去接。

    可若是迟迟不接,杨书玉将杯中酒倾倒在地上,以祭奠的方式敬酒,那场面更是不好看。

    “多谢。”

    权衡之下,北凉主使缓缓开口道谢。未避免杨书玉给他难堪,故意把酒弄洒一地,是以他双手去接,带着十足的戒备。

    众人瞩目下,杨书玉春山如笑,托举着酒樽等对方接下。就在众人以为她要倒扣酒樽折辱对方时,她竟将酒朝侍臣的右小臂泼去。

    侍臣始终戒备着杨书玉的动作,见状迅速缩回右手。电光石火之间,他还不忘用左手扣住袖子,生怕对方下一瞬借酒弄湿自己地衣袖,伸手来探查什么。

    叮——

    随着一声清脆银器落地声响起,就连始终岿然不动的高时明,此时也忍不住阴沉着脸坐直身子,而谢建章更是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只为将殿内的突然状况瞧得更真切些。

    谁也没料到,杨书玉竟会毫不犹豫地抬手,去掀开对方的面具。

    那银制面具如白昼流星,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跌落在台阶之下,展露出那面如冠玉的绝世容颜。

    “今日真是极好的日子!”

    杨书玉笑容如旧,语气却失了温度:“好久不见,自初哥哥。”

    今日真是极好的日子,这话她已叹过两次。

    今日原是杨伯安为她挑选的婚期,宜嫁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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