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两相对视,杨书玉没来由地心虚和胆怯,她嗫喏半天,也不知从何解释。

    以往她从不关心京都的传闻,那些真实而又具体到细节的画面,她都不知缘何入梦。

    甚至她不敢开口去试探或求证,怕被高时明怀疑自己重生一世的荒诞。

    “我怎么会在床上。”杨书玉紧攥着被子,眼神闪躲,偏头看向月芽那低垂的脑袋,“月芽你怎么会在这儿?我没让你进宫啊……”

    月芽摸了摸鼻尖,心虚而含糊道:“被拍花子绑来的,醒来就见着小姐了。”

    高时明无声地笑了,自然地抬手去拨弄杨书玉被冷汗打湿的额发。经年累月磨出的指腹薄茧,若有似无地擦过少女的肌肤,传递而来的灼热感,让她本能地看向对方。

    “其实,你有说梦话的习惯,刚刚是本王多余问一句。”

    他有心逗弄杨书玉,本不打算深究,却故意佯装一副了然的模样,以诱对方胡思乱想。

    “夏日炎炎,将你的梦也点着了。现在时间还在早,再睡会儿。”

    说罢,他兀自起身离去,徒留杨书玉愣在原地,连他动作之亲昵也没留意到。

    “小姐?”月芽伸手到杨书玉跟前挥了挥,“可是梦魇吓着小姐了?”

    杨书玉讷讷地回神:“我当真有说梦话的习惯?刚才我都胡说了些什么?”

    她秀眉微蹙,湿润的双眸直视月芽,仍能看出她对梦境的后怕。

    月芽努努嘴,边回忆着边去淘洗热帕子:“以前我值夜的时候,没听过小姐爱说梦话。”

    她小心翼翼地为杨书玉擦汗,斟酌道:“但是小姐从闹洪灾开始,好像就没睡好过。”

    “似是被梦魇困住了,夜晚入梦总会呓语……”

    “我都说些什么?”杨书玉焦急地捉住她的手,不安的目光暴露出她内心深处的担忧。

    重生后每每入睡,她都会被困于前世梦魇。

    若她呢喃与林自初的过去种种,最多是被人误会成她还没放下那段孽缘。可若是咆哮前世的灭门之痛,亦或是高时明年幼时的遭遇,她都不敢想外人听到后,会如何联想!

    尤其是心思深沉,手段狠戾的高时明。

    杨书玉后怕地抬手摸上脖颈,追问道:“那刚刚呢?”

    “刚刚……”月芽愣了愣,似是想不通她的思维为何如此跳跃,“刚刚我站得远,听不清。”

    “是王爷说小姐要喝水,我才敢近身伺候。”

    说完,她后知后觉地捂住嘴巴,尴尬地朝杨书玉傻笑。

    从昏迷中醒来,意外见到杨书玉,她原是欣喜的。可高时明严肃地坐在床位守着,她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靠近。

    胆大忠仆,她还是欠了些,仍担不起。

    “罢了,梦嘛,真真假假的,谁又说得清?”杨书玉气恼地努努嘴,面上却并没有她话那般释然。

    这句话更像是她在宽慰自己。

    “建章呢?”

    她掀被下床,随意地踏屐而走:“我进宫的这些日子,建章和秦伯肯定忙坏了吧?”

    “小姐被太后接进宫那日,谢公子去找了杨大人,然后他就开始忙进忙出,不过我没听他说起都在忙些什么。”

    月芽斟茶倒水,将茶杯送到杨书玉跟前:“昨日谢公子骑马出京,我便没再见过他了。”

    “出京?”杨书玉撑着脑袋,亦是不解,“他出京做什么?不过宫墙阻隔,他留在京中也不见得有办法接我出去。”

    “这宫墙可真高啊……”

    月芽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屋顶,赞同道:“就是!在京都远不比我们江陵!”

    “我也不喜欢京都。”杨书玉垂眸附和道,怀念起江陵无忧无虑的时光。

    经此一遭,她算是切身体会过,什么叫山高皇帝远了。

    在江陵,凭着杨府的根基,就无人会如此薄待杨书玉。可是在京都,在皇城,在绝对的皇权面前,江陵杨府位卑人轻,可任上位者搓圆捏扁。

    提及江陵,主仆俩便打开了话匣子,没头没尾地说着体己话。

    一墙之隔,高时明倚着梁柱垂眸沉思,夜风将房中主仆俩的悄悄话,悉数送入他耳中。

    “王爷。”覃莽小声凑近,“杨家小姐也不知道谢建章出京去做什么。”

    高时明冷冷地横扫他一眼,他讪讪道:“算属下无用,盯人没盯紧。”

    “拍花子?”高时明轻哼出声,揶揄玩味的目光审视着覃莽,而后在对方的不解无措中大步离开。

    月芽说自己是被拍花子绑来的,那覃莽是她口中的拍花子,身为覃莽主君的高时明又当是什么?

    然而覃莽较之此,更惊讶于高时明竟有心情同他说笑!以往高时明不叫他连夜查清跟丢的人去向,那都算高时明仁慈。

    他凭直觉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那扇半掩的窗户透出跳动的烛光,少女的笑闹声从缝隙中漏出来,似在暗示着什么。

    可他不敢深想,只是犯愁地挠头,转身快步跟上高时明的步伐。

    -

    待到天明,起初杨书玉并不敢在翀昊宫中胡乱走动。见衣食器物都有人按时按需送来,她领着月芽在正殿门前来回试探到下午,主仆俩这才敢跨出正殿的门槛。

    除了侍卫会阻拦她走出翀昊宫的宫门,其他宫人侍女并不干涉她的行动。翀昊宫上下,麻木而不失错漏去回应她,真不愧是大内统一栽培的宫人,动作神态都是一模一样的。

    日日对着连回话语气都分毫不差的宫人,杨书玉竟生出被关在造景箱的错觉来,好像就连她也不过是翀昊宫中的一只人偶。

    无人在意,也无人记起。

    这样无趣的日子其实才刚过三天,但杨书玉则感觉自己是生熬了月余。

    她心中似有无名火,用午膳时也心不在焉,无端地为难起面前那道鱼糕。筷子翻翻捡捡,就是不肯下筷。

    “不合胃口?”高时明顶着日头掀袍入殿,径直坐在太师椅上与杨书玉遥遥相望。

    杨书玉面上闪过一瞬凄哀,本就没胃口用餐的她,索性搁下筷起身。

    “臣女见过王爷。”她蔫蔫巴巴地行礼,“鱼糕的味道不对,是臣女想家了。”

    不仅是鱼糕的味道与江陵风味相差甚远,而且训诫她的人也不在身边,更不知现状如何。

    以往她这般挑食的时候,杨伯安总会问她是不是不合胃口,总是用最关怀的语气来“训诫”和提醒她不合规矩。

    或许她刚才执着地为难那道鱼糕时,便是妄想杨伯安的提醒会如旧传到耳边。

    高时明不经意的一句话,叫她恍惚,所以抬眼看见来人是高时明而非杨伯安时,她是难过和失望皆有,甚至回话时,鼻音还带上了几分委屈。

    有宫人上前奉茶,高时明接过却不饮用。他目光沉沉地望着杨书玉,也不知在思忖着什么。

    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盏沿,他紧绷的下颚微动,沉声道:“既然不合胃口,那便别吃了。”

    “我不是要绝食的意思……”杨书玉试图解释。

    被囚长宁宫和暂避翀昊宫,两者的差别她能分得清楚。刚才她不过是委屈上心头,没能克制住自己的小性子而已,完全没有要得寸进尺,试图挑战高时明底线的意思。

    “出宫回家再用膳。”高时明出声打断她道。

    见杨书玉张着嘴愣在那里,什么话也吐不出,他便一字一句补充道:“有人来接你出宫,书玉可以回家了。”

    “是建章啊……”杨书玉愣愣回神,忽闪忽闪的眼睛是她藏不住的欣喜。

    她前后情绪变化之大,高时明都看在眼里,烦闷地撇开视线不答她的话。

    许是天热的缘故,高时明慢悠悠地饮茶止渴,既没有要送她出宫的意思,也没有安排人送她出宫的意思。然而杨书玉也不着急,乖顺地从桌上端起茶壶,走到他身侧。

    “王爷需要添茶吗?”

    高时明被她能屈能伸的狗腿子行为给逗笑了,偏头低低地笑出声,气氛融洽不少。

    杨书玉被他的笑声感染,再加上将要出宫的喜悦,她跟着灿笑,虽仍身在宫中,也变回了那个江陵无拘无束的明媚少女。

    少顷,她郑重地给高时明行了大礼:“书玉多谢王爷出手相助。”

    “我在书案上给王爷留了谢礼,望王爷不要嫌弃。”

    高时明语带玩味地反问:“你知道自己今日能出宫?”

    “有备无患嘛!”杨书玉笑弯了眼睛,理所当然道,“皇宫总不能困住我一辈子。”

    似是被她的话刺到痛处,高时明突然敛了笑意,变得威严迫人,周身散发出丝丝寒气。

    见状,杨书玉识趣地正了神色。就在她犹豫要不要请罪的时候,高时明突然冷声吩咐道:“来人,护送杨小姐出宫。”

    “杨小姐请。”首领太监领命,端着假笑上前,将不知所措的杨书玉往外请。

    “王爷,民女告辞。”杨书玉不安地告退,动作却干净利索,像是生怕高时明反悔那般。

    她领着月芽跨过门槛,这才鼓起勇气回身道:“书玉无状,言语冒犯了王爷,还请王爷恕罪。书案,王爷可别忘了。”

    在高时明晦暗不明的目光中,杨书玉终是快步领着月芽消失在翀昊宫。

    她是有多么迫不及待地出宫,明眼人一看便知。

    或许旁人只道她不喜皇宫的拘束,唯有高时明却会多想一层:杨书玉的迫不及待,有几分是奔着谢建章去。

    见到月芽,杨书玉开口便问谢建章的动向。听到可以出宫,她更是下意识地以为是谢建章来接自己出宫……

    念及此,高时明怅然若失地朝寝殿的方向看去。

    暗夜困兽,不该妄图朝阳。

    他心中清楚明白自己与杨书玉是皆然不同的人生,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希望那片朝阳能照在他的身上。

    可他光是站在杨书玉面前什么不做,杨书玉就本能地闪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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