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涛阵阵,山风顺势荡入低谷,发出细碎的回声。空中不时有高亢的啸叫声传来,与之遥相应和,声声尽显北地苍凉之态。

    但崇峡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北地。

    其地形地貌更像是北境山脉过渡到平原的中间地带。

    崇峡乃崇狄山脉绝陉之地,是以无江无河仍被世人称为“峡”。沿陉谷向南,地势豁然开朗,一马平川。在其以西的两城之外,南北走向的蒲江汇入漳淮,津渡发达,水路相通。

    得天独厚的位置,让崇峡成为大黎举足轻重的交通要塞,尤其是行商货运的行经之地。因此,谢建章对于卢青连夜收拾行囊,打算同他一道去原阳,他是十分不理解的。

    于公于私,卢青选择离开崇峡都不是明智之举。

    “你这是要把崇峡让给太后党?”谢建章的视线仍跟随着渐远的车队,他的语气并无半分离别的低落,反倒更像是解决了后顾之忧,透出轻快与自信。

    “光是收拾京都的烂摊子,就有得够他们忙了,真当王爷多年培植的势力是摆设?若他们胃口真大到要将手伸向崇峡,能不能还吞下另说,单是即将进驻崇峡的北信军就不会答应。”

    北境两军对峙,战事一促即发,北信军照惯例会把军眷与百姓撤到后方。而由高时明整肃起来的北信军,自然贯彻他的行事风格——在护送军眷后撤时,会以换防之名强势“接管”各大重城要塞,以防止战时腹背受敌,而崇峡自是其中之一。

    这也是卢青不在城内处理公务,而是多日留宿在县城的原因。

    此地离军营和城池都不远,正方便他将部分管治权移交出去。崇峡民生事务仍在他治下,但路障设卡、城防治安,乃至军需调度所涉及的方方面面都会移交给军中的官爷管理。

    如此,在战时像卢青这样的地方官员,也就形同虚设了。

    卢青抱臂凑近谢建章身侧,眼带笑意地顺着看向同一个方向,揶揄道:“人都没影了,还看呢?”

    见谢建章不搭理自己,他转而悄摸摸问:“王爷的下落,建章可有头绪?”

    “北境。”

    谢建章说得笃定,他缓缓收回视线,抬步往相反的方向走:“比起京都乱起来,王爷更无法容忍军中被旁人渗入。”

    “原阳异动怕是表象,北信军指不定里子烂成什么样了。”

    他侧身看着沉思的卢青道:“卢家世代中立,太后党和摄政王党斗得正酣时,卢大人干脆自请外放南方巡视……你此番跟着我去原阳,怕是不站王爷,也会被太后党一并清算。”

    “你就不怕有违卢氏祖训?”

    卢青轻哼出声,负手无所谓道:“要不总说我父亲刻板守旧呢?”

    “既入朝为官,朝堂党争是他想避就能避开的吗?纵使避得了一时,如今已是两虎相斗,谁能独善其身?还是他想等斗争平息,再回京分一杯羹吗?”

    “就算胜者掌权初期百废待兴,还肯重用他,那也要问一句跟着厮杀过来的官员肯不肯,那些人能否容下旁人来摘桃子!届时京中,还有卢家的一席之地吗?”

    历来政党为名为利而聚,不知多少官员为了赢到最后,举全族之力投入党争中,哪怕中途折了败了,饮恨退场,也还会有力争上游新贵前赴后继。

    党争从来不是太后和摄政王叔嫂两人之间的争权夺利,一直以来都是无数官员权贵之间的斗争。最后无论是谁赢了,论功行赏也该是那些参与者,而绝非所谓的“中立之士”。

    “单是为了我自己的仕途,如今已是两党决胜之争,我岂能作壁上观?若我选错了,只当卢家出了一个不肖子孙,旁枝仍有后继者托举门楣。”

    “你倒是想得透彻。”谢建章浅笑吟吟,双眸却无半点往日的温润之色,“怕是在更早之前,你就投入王爷门下了吧?竟是把我也瞒了去。”

    卢青双手一摊,做作地大喊冤枉,却也没有否认。

    谢建章目视前方,细细回忆道:“当初选派任职崇峡的官员,两边吵得不可开交,结局都说是鹬蚌相争,让你得了便宜……”

    卢青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喟叹道:“卢氏世代中立的形象深入人心嘛……倒也不是诚心瞒你,当初你劝我不可过早涉入党争,王爷便只让我当一枚暗棋,未曾吩咐过我。”

    高时明的势力范围,远比谢建章认知的要大。

    见谢建章浅笑依旧,却不答话,他抬手指着路边不远处的护卫,转移话题道:“这些都是我身边最精良的护卫和招揽的门客,此番北上,我们就化身寻找动乱后失联商队的少东家,轻装简行也不惹人注目。少东家,可好?”

    路边立着练家子十二人,武器各异,但从衣着和气势就能分辨出哪些是府中训练出来的护卫,哪些是招揽上门的闲散侠客。这些人凑到一处,倒还真有几分商行鱼龙混杂的样子。

    认真打量过后,谢建章扬声笑道:“此行护好你家大人,别叫他一文弱书生折在北境,末了让旁人摘了桃子。”

    这些人并不通文墨,听不懂谢建章话语中的调侃之意,便齐声应是。

    “诶?”卢青不满地啧声,最后不住地无奈摇头浅笑,“多年不见,嘴上你还是这么爱占我的便宜。”

    他似是妥协,难得地没有同谢建章呛声:“行,我尽量不拖少东家的后腿。”

    谢建章利落地翻身上马,坐骑却并不是踏川。马鞭高扬,随着清脆的噼啪声响起,他一马当先地蹿出。马蹄飒沓激起阵阵烟尘,那沾染笑意话便落在他身后,清晰地落入其他人耳中。

    “已经落后了,还不快走?”

    “刚才到底是谁黏在原地不肯走的?”卢青不甘落后,纵马去追,“若不是你,昨夜我都出发了!”

    回应他的只有哒哒的马蹄声,先后凌乱地响起,声声错落,急促而稳健,统一沿着陉谷深入崇山峻岭,惊起飞鸟出林。

    后紧随着有雄鹰高啸,振翅在空,沿途驱赶那些受惊的飞鸟,它追着疾驰骏马的行迹,振翅高飞。

    就好像连海东青也是如此地迫不及待,它也想要回到北境,好投身加入这场逐鹿之战中。

    -

    车队行至漳州城郊官道,已是傍晚十分,澄黄的落日洒满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将路面的凹凸处用明暗交界清晰地标注出来。

    “商行年年出资修缮,然这路况还是一年不比一年。”

    就算货运往来的车马频繁,这条官道磨损的程度,早已超出常年修缮维护后该有的样子。加之有崇峡官道在前做对比,很难让人接受相连相通的官道的差别居然如此大。

    崇峡至漳淮,是各大往来北境的商队绕不开,由陆路转水路的必经之路。同样的车马经过崇峡,自然也会经过漳州。没道理漳州的道路比之崇峡,会破败成这副模样。

    杨伯安放下车帘,将眸中晦暗之色隐去。他垂眸望着伏首于膝的杨书玉,关怀道:“书玉在想什么?”

    闻声,杨书玉抬起头乖顺地答:“爹爹,我在想林自初。”

    见杨伯安敛眸紧抿着唇线,她连忙解释道:“爹爹不要误会,书玉只是有些事实在想不明白。”

    杨伯安抬眸望着她,等着她往下说。

    杨书玉挪了挪身子,凑到杨伯安身边,半是撒娇半是认真地细数:“爹爹你可能还不知道,林自初在江陵府衙的地牢凭空消失后,化身北凉使臣在京都闹了好大一通。”

    “自然,他没能在摄政王手下讨到便宜。”她含糊而心虚地略过让林自初被打成过街老鼠的始末,却不知杨伯安早已从谢建章处知晓她进京都的所作种种,“最后北凉使臣匆忙离京,那一行人在穿越北境防线前,在原阳却没了踪迹。”

    “与此同时,两队北凉铁骑,能无声越过北境防线,出现在濮江一带,很难说他们不是为了接应林自初一行人。”

    “说是掠夺物资,可铁骑满载又能运送多少金银?更别说粮草之类的物品了。”

    “可我总觉得……”杨书玉无意识地把玩着腰间的玉络,不安的情绪萦绕在她心间,“若北凉铁骑真是为了接应林自初倒还好,他们把人接回北凉,关起门来京都权贵要如何去斗,那也只是大黎内斗。就怕他们如野鬼一般,可畅通无阻地穿梭在北境防线后面,伺机觊觎旁的东西。”

    杨伯安抬手抚摸靠在肩头撒娇的少女,好笑道:“掠夺物资怕只是幌子,铁骑接到林自初一行,自然要回撤,否则北信军重整攻防,到时候他们不能越过防线,自然就成了瓮中之鳖,能藏在山野几时?”

    “可万一他们就没打算回撤呢?”

    杨书玉皱着眉头,赌气似地说:“如果是太后赢了,以北凉相助,调兵给北境施压防止北信军进京的功劳,林自初他们还怕回不去北凉?”

    她甚至内心以为,太后为了赢甚至可以默许北凉借机吞并边。与虎谋皮,总要许以更大的利益。这样的例子,史书上并不少见。

    “那他们藏在后方,还能做些什么呢?”杨伯安若有所思,“两队人马,既不能攻城掠地,也不能运送可观的财帛粮草,还要冒着被围追堵截的风险,潜藏敌国后方……”

    他吐字越来越慢,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视线也慢慢投到杨书玉身上。

    “除非,有体量小,却能调取无数金银财帛的东西……”杨书玉似有所感,缓缓抬起头同杨伯安的视线对上,“又或者,人……”

    是啊,林自初当初设计入赘杨府,前世直接造成杨家的覆灭,不就是奔着杨书玉来的吗?

    暗中的谋算败北,他便会歇了这个心思吗?

    杨书玉的手不自觉地攥紧玉络,她在杨伯安眼中看出同样的猜测。

    夕阳落入西山,夜幕低垂,黑暗迅速笼罩大地。起初还微不可闻,如今车厢陷入沉寂,声音似被放大,父女俩谁都听得真切。

    四周传来的细碎马蹄声,还有外邦人乌啦啦的呼喊声渐近,似已经给了他们最有力最直接的回答。

    “弃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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