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深冬的风凛冽非凡,裹挟着微小的砂砾从红瓦屋顶上呼啸而过。

    天色昏沉,眼看不久就要下雨。

    温柠倚在雕花的窗下,只穿着一身单薄的长裙,勾勒纤细的腰身,在寒风中顿生飘摇脆弱之感。

    片场人潮涌动,偏她一人好像脱离凡尘之外。

    温柠隔着攒动的人头,遥遥望向导演的监控屏幕。

    画面里的自己眼神迷离渺远,看着昏暗的天空,抽完最后一支烟,而后纵身一跃,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坠落。

    地上垫了厚厚的垫子,但现下温柠仍觉得肩膀后腰隐隐作痛。

    她皱眉轻轻揉着腰,抬眼看见场务拿着一束花朝自己走来。

    “温柠杀青快乐!”

    温柠接过花束,柳眉一挑,报以灿烂的笑。

    好似刚才的淡漠与疏离都与她无关。

    片场有人稀稀落落地为她鼓掌。

    但更多人仍在低头自顾自地忙碌。

    男女主角的戏还没有拍完,剧组正式杀青是在一周之后。

    所以有人记着给温柠准备一束花,还是让她挺惊喜。

    在这部戏里,温柠只是个炮灰角色。

    不到40分钟的戏份,以被男主始乱终弃后跳楼自杀收场。

    一个工具人,但温柠演得很认真。

    备场时嘴唇冻得乌青也不愿去穿羽绒服,在寒冬腊月里一个人躲在那间略显破败的屋子里感受角色内心的孤寂。

    刚拍完时久久回不过神,躺在那垫子上,将自己蜷成一团。

    直到饰演男主角的宋潋走过来,递给她一瓶温热的奶茶。

    眼下那瓶奶茶不知道被温柠放在哪里去了。

    她怀里抱着一束向日葵,香水味道浓郁得让人有点发昏。

    “快去换衣服吧,你可真能撑的。”宋潋站在李导身旁,抬头朝温柠笑了笑。

    温柠没动,宋潋顿了顿,补了一句“杀青愉快”。

    温柠这才朝他晃了晃手里的花:“还得谢谢师兄这些日子的照顾。”

    宋潋点了点头:“应该的。”

    当初为了拿到这个角色,温柠写了三万字的人物小传发给导演,久久收不到回信以为石沉大海。

    后来是宋潋看见了,给导演提了一嘴,这角色才落到她头上。

    进了组温柠才知道这事,去跟宋潋道谢时,宋潋只摆摆手说帮扶后辈而已。

    宋潋毕业于平城戏剧学院导演系,大温柠两届,刚出道就以一部小成本电影闯进平城电影节拿了个提名,后来又陆陆续续拍了几部文艺片,捧了几个影帝影后,名气也大起来。这回演这部网剧只是应李导之邀,来帮朋友一把。

    温柠静静站了一会,并没有急着走,而是等人少了些,才绕到李导身旁。

    露出一个乖巧的笑:“李导,下回有角色缺人可别忘了我啊。”

    温柠深知李导这次对自己格外满意,不论是场场一条过的演技,还是早早备场从不让人等的配合,都把“我很好用”的优秀打工人身份演绎到了极致。

    所以要趁势给自己争一个新的机会。

    李导没抬头,只应了一声:“到时再说。”

    宋潋点了支烟,听到这话便望过来:“老李你下部不都是男人戏么,别浪费我这学妹给你当花瓶了,我这还有个本子正找人呢。”

    温柠正错愕,宋潋让助理递来一本装订好的剧本,站起身走到温柠跟前。

    “你先看看吧。”宋潋熟练地点了点烟,“我觉着你挺合适。”

    他拈着烟打量温柠,那审视的目光一反平日的温和,而是一个导演斟酌盘算的意味。

    温柠接过剧本,封面并没有印剧本名字。

    翻开一看,编剧署名那一栏明晃晃的写着宋潋。

    宋潋没写过几个剧本,量少而精,属于是只要演过就有机会拿奖的存在。

    李导嗤了一声,也给自己点了支烟:“你他妈的就知道在我这挖人。”

    宋潋也乐:“不是我,你能找着她这么好用的演员?”

    李导想了想:“也是。”

    片场就剩他们几人,天色已晩。

    温柠踌躇地站了会:“那我回去看看,争取这周末就给师兄答复。”

    李导终于抬头瞥过来,讶异地扫一眼温柠。

    现如今小跑龙套的也敢让宋潋“等答复”,她是真不知宋潋是什么人?

    温柠知道李导在想什么,这样的眼神,她太熟悉了。

    虽然是个连助理都没有的十八线演员,会为了吃饭四处跑龙套,但这并不代表她什么片子都会无脑演。

    一些无关紧要的小配角,她都会认真考虑过再做人物小传,带着小传去试镜。

    再离谱再肥皂的剧,温柠的角色总是演得很贴合逻辑。

    也是因为太挑本子,温柠平日拍戏并不频繁,日子过得拮据紧巴。

    穿来片场的那件大衣,还是五年前读大学时买的,袖口洗得发白,也舍不得换。

    眼前这本是女主角,是她接触到的本子里第一个女主角。

    温柠想谨慎一点。

    宋潋倒没说什么,朝她勾勾下巴:“成,那我等你消息。”

    温柠道过别,走到暗红的门边,回头一望。

    宋潋站在暖黄的灯光里,低头和李导说些什么,笑得恣意。

    灯光隔离出来的,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温柠站在阴影中,身体里的暖意也在一点一点抽离。

    风卷起晦暗街道上的落叶,温柠忽然觉得这天可真冷。

    ·

    卸过妆换上大衣出来已是入夜。

    手机里躺着十多条未接来电,无一例外都是陈女士打来的。

    点开微信,陈女士发了十几条,全都是在问她,怎么还不到?

    如果月前在家的那次不算的话,差不多有三年没见陈女士了。

    温柠总不习惯唤她“妈妈”,这词太过陌生。

    在二十四年的人生里,温柠并没有感受过多少关于妈妈的体验,仅有的几次,也总是不欢而散。

    温柠正想回复一句,手机又开始震动,依然是陈女士打来的。

    刚摁下接听键,陈女士尖锐的嗓音就响起来。

    “你人呢,啊?这会菜都快上齐了!”

    温柠皱着眉将手机拿远些,望了望空旷的街道。

    “刚下戏。”顿了顿,温柠淡淡道:“你急什么?”

    陈女士迟滞一瞬:“主要是,咱也没有让人家等的道理,毕竟你爸他……”

    温柠生硬地打断:“先挂了,我要打车。”

    陈女士忙不迭改口:“等等等等,你先别打车,刚刚沈家来人问你地方了,说去接你,我把你号码给人了。”

    温柠皱眉:“你怎么知道我在哪个……”

    陈女士啧了一声:“我哪知道,影视城不就那么几个出口,找不到你总会联系你的。赶紧。”

    挂了电话,温柠仰天长长舒口气。

    朝着南出口走了没几分钟,一辆黑色宾利缓缓停在身旁。

    “请问是郝宁小姐?”司机摇下车窗。

    温柠眉毛跳了跳,冷冷道:“是温柠。”

    “那就没错了,沈少爷让我来接您。”司机走下车,很周到地帮温柠开了后车门。

    哪个沈少爷?

    温柠很想问,但又问不出口。

    偌大个平城,还会有第二个沈少爷吗。

    车里开着暖气,方才被冷风一吹,如今坐进暖热的车里,温柠被烘得脸颊生热。

    城市灯光映在车窗上,倒映出一张素净的脸。

    温柠不想带着戏妆去赴宴,却也没什么心思再化一套妆。

    她将赴一场因利而生的真实又残忍的宴席,何必作出一副虚假的艳丽。

    温柠低头看眼发白的羽绒服袖口,毛衣缝线处有线头炸出来,露出小小的一截。

    不由得伸手去拈,却越拈越长,像她和她的家庭,那些故意无视却始终无法隐藏的局促。

    “您若是累了,可以躺着睡会。还有这个,也是少爷给您准备的。”

    司机从后视窗看了温柠一眼,将放在副驾驶座的一束花递到后座。

    那是区别于片场杀青送的那寥寥几朵向日葵的花束。

    开得鲜艳欲滴的玫瑰,一看就是新摘没多久,散发着鲜花独有的幽香。

    花丛里藏着一个精致的天鹅绒小盒子,温柠打开,发现是一条柳叶项链。。

    柳叶雕得很精美,连叶片纹路都清晰可见,镶嵌在项链上,在灯光下润泽透亮。

    虽然不知道价值几何,但是挺好看。

    而且设计的形状也有点眼熟,只是记不起在哪儿见过了。

    温柠将它戴好,垂落在乌黑的贴身高领毛衣上。

    注意到毛衣上起了细小的毛球,温柠犹豫了一瞬,并没有将它揪掉。

    手机还剩一格电,温柠看了眼时间,八点二十二分。

    屏幕彻底暗下去的瞬间,温柠也往后一靠,沉默地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霓虹灯光。

    灯光摇摇晃晃,让原本陌生的平城显得模糊不清。

    温柠微微皱眉,抱臂在靠门的座位坐下。

    陈女士坐过来:“宁宁,冷不冷啊?穿得这么少,你爸跟我都挺担心你。”

    温柠没有急着接话,扫了眼同样小心翼翼看着自己的父亲,郝子川。

    “多少钱?”

    郝子川微怔:“什么多少钱?”

    温柠拿出一根烟,没顾上点:“我说,你们把我卖了多少钱给?”

    郝子川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陈女士拽拽温柠的衣摆:“宁宁啊,话别说这么难听,咱这是联姻。”

    温柠乐了:“沈家家大业大,看得上和咱们家联姻。”

    “……七个亿。”沉默半晌,郝子川讷讷道。

    “那我还挺值钱的。”温柠了然点头,低头去包里摸打火机。

    陈女士尴尬地咳了一声。

    温柠忽然意识过来,沈家定的这间餐厅也不是她能随随便便能抽烟的地方。

    “宁宁啊,你看,咱家本来和沈家就是世交,你爸生意有困难,刚好沈家愿意帮忙……沈少爷也是个好人,跟着他,咱吃不了大亏的……”

    “那我可得努力,三年抱俩,沈少爷一高兴,再多给咱爸几个亿也说不定。”

    温柠笑弯了眼接过话头,眉里眼里却漆黑一片,全无笑意。

    陈女士知道女儿在故意阴阳怪气,便讪讪地噤声。

    这时门口却传来一声轻笑,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

    温柠回过头去,虚掩的门被推开。

    平城夜里起了风,吹得屋外的树叶哗哗作响。

    不同于南城的秀丽静婉,这哗哗的响声肆虐张扬。

    温柠忽然觉得太阳穴一阵刺痛。

    恍惚以为回到很多年前的南城,那个下午的暴雨也是这般肆虐张扬,夺走了她最喜爱的,盛夏的日光。

    沈知易走近温柠身旁,拉开椅子落座。

    “好久不见,宁宁。”

    风骤落,暴雨倾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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