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瑢被安置到了熹归院,这处院子坐落于前院书房西南,是霍谡平素起居之地。

    熹归院正是一个小四合院式,虽不说有多雅致,但胜在院落宽敞,视野开阔。院中栽有一棵葱绿丹桂,树下是汉白玉砌成的方桌圆凳,阵阵晚风袭来,将树叶摇得窸窸窣窣。

    虞瑢本以为霍谡会再次询问她所谓的线索,等了两日,却连霍谡的影子都没见着。

    她很快将这事搁置在耳后,先和熹归院掌事的秦嬷嬷和唯二的差役丫鬟朱槿、绛华打好了关系。

    秦嬷嬷也算是霍家的老人了,慈目善面,身形微胖,为人处事十分妥帖,跟着主家久了,也有一般格局见识,对于虞瑢的到来只微诧了片刻,便领着她在熹归院前前后后熟悉了一番。

    朱槿和绛华皆是二十上下,长相端正清秀,主要负责一些琐碎的家务杂事。绛华不爱多话,但本真纯良,遇着她还会脸红个半晌;朱槿则是温厚和善的性子,虞瑢一来便为她打点好了起居之物,还特地告知她一些郎君的习惯和喜恶,诸如郎君甚是喜洁,半日便要换一身衣袍、郎君对冷热极为敏感,稍热便要盛冰,稍冷又需加炭、郎君不喜食府外市井之物,厨子都是带原先在霍府用惯了的来,烹饪功夫甚至堪比御厨……

    虞瑢能够猜想到霍谡这种膏腴子弟定然有不少娇气毛病,但没想到霍谡看着是副严于律己的沉稳模样,其实是个好逸恶劳的惫懒性子。

    比如霍谡自命不凡,颇为自恋,日日都要在对着镜子摆弄许久,不仅挑剔衣物材质、吃食用具,还挑剔院里的仆从,得统一着装和高矮,否则郎君看着糟心。

    比如霍谡喜欢赖床,据说之前在国子学就曾迟到数次,屡教不改,将授业博士们气得吹胡子瞪眼,又不好向其父告状,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亏得霍谡天资聪颖,又能举一反三、独辟蹊径,若非如此也不能读了十数年书便荣登一甲,虽说这其中也少不了国公爷“疾言厉色”的功劳。

    也正是如此,别人都是早起习武锻体,偏生霍谡喜欢戌时在院里活动,出一身薄汗再沐浴就寝。

    然令虞瑢震惊不已的远不止于此,听朱槿说,霍谡其实肠胃不佳,却又喜食辛辣,每每吃完都会不适好些时候,但他极其偏重口腹之欲,是以明知身子难受仍不节制,隔个十天半月便要吃上一回,结果就是卧着发一日冷汗,又喝上三天暖粥。

    听朱槿有详有略地说了半日,虞瑢觉着她对霍谡的滤镜已经碎了一地——

    这哪是什么端重自持的贵胄权臣?分明是从不让自己吃亏受累臭毛病一堆的娇气小公主。

    絮川堂仆从不多,除了她们便就是贴身跟着霍谡的娃娃脸侍卫木梧,一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木字辈暗卫,外加几个外院小厮。

    如是安稳过了好一段时日,虞瑢也慢慢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说是洒扫庭院,其实每天也就支着扫帚扫扫落叶,掸掸连廊窗台的灰尘,给檐下一排盆栽浇浇水,最多遇到老板再热情地打个招呼,别的也用不着她干,而且老板经常出差,同事也合得来,薪资待遇也不错,除了没法出府,说是神仙日子也不为过。

    恰好这天阴雨,虞瑢和朱槿、绛华在廊下歇脚。

    虞瑢本就是个闲不下来的欢脱性子,于是便和朱槿二人说起了脑洞版童话故事。

    “从前有一位刚出生娘亲便逝世的公主,因其肤色极白,皇帝给她取名为白雪,但她的嫡母对她颇为不喜,便打发她去厨房的炉灶前干活,日子一久,白雪公主的皮肤变黑了,所以宫里的人都称她为灰姑娘。”

    “一天,她去河边洗衣服,看到自己脸黑如炭,就伤心的哭了起来,没想到落下来的泪水却变成了珍珠,她高兴地在河边跳舞,一不小心却把珍珠失手扔进了河里。”

    “这时河里冒出来一个自称河神的人,左手拿着金斧子,右手拿着银斧子,问灰姑娘掉的是哪一把,她回答说自己能不能都要,河神非常生气,便将灰姑娘的双腿变成鱼尾,囚禁在河底。”

    “邻国有一位王子喜欢垂钓,有一天把灰姑娘钓了起来,想带她回去一起研究美味鱼汤的秘方,但路上却被一只恶龙劫走,皇宫那边怎么也找不到灰姑娘,就派一名断了右臂的猎户前去寻找。”

    “猎户来到恶龙的山洞,正要叫恶龙出来受死,却意外结识了小龙女,发现小龙女乃是恶龙和灰姑娘所生,猎户不忍心破坏他们的家庭,但羡慕极了,想加入他们,正巧小龙女也对他有意,于是他们一家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虞瑢神色飞扬地讲完一大段,眨着亮闪闪的眸子期待地看向朱槿二人。

    朱槿红了眼圈:“灰姑娘命途多舛,她本该是白雪公主的。”

    绛华似有所感:“那河神也太过霸道了,明明是他欺骗在先的。”

    朱槿补充:“邻国王子和灰姑娘真是有缘无分。”

    绛华点头:“不过猎户倒是个好人,宁愿辜负皇恩也要守护他们一家三口的幸福。”

    几人沉浸其中,又点评良久,既没听见雨声渐停,也没发现院门口早早站着两个人。

    直到一道颇为不耐的声音打断她们:“难道万恶之源不该是那皇帝?若他真是个慈父,不会冷眼旁观女儿被嫡母白白欺负,也不会等人失踪了才派人去寻。”

    三人闻声皆是虎躯一震,急忙朝霍谡见礼。

    虞瑢看木梧也是一反常态的面无表情,便暗呼不妙,自己刚当上公司保洁没多久,还签了生死状,头一次老板视察工作就被抓包摸鱼,她不会下一秒就要扫地出门了吧?

    “说的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霍谡垮着张脸抬步走了进来,经过虞瑢还揶揄地扫了她一眼。

    进了屋子,霍谡嘴里还念念有词:“这什么恶龙,竟也对那脸黑心黑之人看得上眼。”

    腹诽半晌,突然一阵灵光乍现。

    是了,他不好直接向李嵩池下手,可官家能啊,借官家的名义,那李嵩池还能抗旨不从?

    皇后多年无子,贵妃将亲生儿子送去皇后身边养着,连官家也乐见其成,甚至隐隐有立储的心思,但前几日却有传言说皇后怀孕,难不成…竟是一出“黑吃黑”?

    他得传信与父亲商量一番,立储之事切勿再提。

    如此头脑清晰地处理完余下的事项,霍谡顿感神清气爽,连饭都多用了半碗,换了身衣裳便兴致盎然地坐在庭院中品茗赏月。

    木梧站在院外,深思了很久今日虞瑢说的故事。

    邻国王子不才是心思险恶之人吗?

    而这边虞瑢昂着头瞧了瞧这昏昏沉沉的漆黑夜空,有些摸不着头脑。

    今日阴雨,连颗星星都没有,霍谡好端端地赏什么月?

    “过来。”

    霍谡瞥了眼站在檐下的虞瑢,身着窄袖半长的浅青褙子,亭亭立在灯笼下,暖黄的光线柔和了她的精致眉眼,又勾勒出她窈窕的身段,浑身散发着撩人而不自知的轻灵气息,愣是叫他没反应过来,她穿的不过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婢女服饰。

    虞瑢因白天之事,还略有些忐忑:“郎君。”

    听到她清泠甜软的声音,霍谡状似漫不经心地放下手中捻着的茶盏。

    “怕我?”

    “今日奴婢擅离职守,恐令郎君生厌,是故惶恐。”

    霍谡懒散一笑:“我还以为你近来过得舒心,忘了前不久的雄心壮志。”

    见他和和气气地开起了玩笑,虞瑢也轻松起来:“郎君多虑了,奴婢怎么会忘记呢?地上一干奴婢立马就将落叶扫了个干净,势必要为郎君站好最后一班岗的。”

    霍谡勾起唇角:“你最好是这样想的。”

    “郎君可还记得杜监使和卢氏一事?”虞瑢突然想到自她入府,霍谡似乎没有追问过她这件事。

    “放心,我已知晓了。”

    虞瑢由衷赞赏:“郎君足智多谋,像您这样风华绝代的人物奴婢真是见一个跪一个。”

    “……”

    看霍谡突然安静下来,虞瑢心知她又不知死活地贩了个大剑。

    “我倒很好奇你究竟是从何而来,毕竟这般会说的人,也真是见一个少一个。”

    “……”

    虞瑢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奴婢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霍谡意味深长地盯着她:“想起来可一定记得和我说。”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虞瑢讪笑着点头。

    夏初的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温度一升,很快将湿气蒸了个彻底,唯独葱郁茁壮的枝叶还记得雨水的痕迹,日复一日间,旧叶复浓绿,新荷出池塘。

    虞瑢自那晚与霍谡友善地交流过后,便卸下心防,偶尔也会和他插科打诨几句。

    “今日倒是兢兢业业了,顶着太阳也不怕中暑热?我霍宬光还不至于苛待一个丫鬟。”

    歇凉半天听见霍谡脚步远远传来的虞瑢快速跃进阳光下执起扫把: “谢郎君关怀,为郎君创造一个优美的生活环境乃是奴婢分内之事,奴婢相信老天不会辜负每一滴勤劳的汗水,这些努力也终会体现在郎君的锦绣前程上。”

    “……”

    又是一日,霍谡听见虞瑢撑着扫帚眉飞色舞地讲着“总有反派想抢我师尊”的师徒取经故事,不由戏谑:

    “天天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我看你洒扫庭院也是屈才了,该去茶馆说书才是。”

    “郎君此言差矣,俗话说得好,轻舟已过万重山,乌蒙山却连着山外山,干一行必然要爱一行,毕竟谁也不知道转行会不会破防。再者,勾栏茶馆之流哪能和絮川堂相提并论,郎君对奴婢有大恩,奴婢恨不得伺候郎君一辈子。”

    “是么?这样看来扫个院子还是委屈你了,即日起你便来书房伺候吧。”

    “……”

    短短一个多月,虞瑢成功从公司保洁蜕变为办公室文员,月俸也涨了一倍有余,只待出府,囤了许久的小钱钱便能花出去了。

    不过在书房的活儿确实比之前要有技术含量得多,一开始霍谡只叫她在外间清理杂物,慢慢才允许她去里间,不是添香侍墨,就是归置书卷。

    后来她才听朱槿说,霍谡从来不喜外人进他寢居和书房。

    *

    “郎君,虞姑娘身份并未查明,您何必以身犯险,调她在书房?”

    “无妨,在我眼皮子底下待着最好。”

    “何况她也不一定是细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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