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盆子!菜盆子……”宋曈跳下木道的时候被凹凸不平的泥地崴了下脚,一扭一扭地快步向男人靠近。

    宋曈看着浑身是血的男人,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她想问你的身体还好吗,但眼前这个眼神涣散的男人显然已经临近死亡。

    于是,她直接问:“你看见野猫了吗?”

    “……”男人的瞳孔黯淡,抬眼间与少女坚决的目光交汇,他仅剩的手臂伤痕累累,替她指了方向。

    厄尔庇斯湖。

    宋曈紧紧咬着下唇,鲜血淋漓的场面让她的精神一度崩溃,胃里也跟着排山倒海似地翻涌。

    没有多余的话语,她往湖的方向转身。

    裙摆下沉的重量让她回过脑袋:“菜盆子?”

    年轻的男人收回手,他的面部几近毁容,灰尘和泥土嵌入其中,嘴唇忽动:“诗……”

    宋曈俯下身,忍住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向他凑近。

    “诗诗……”

    宋曈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对方的手艰难地从前胸口袋里掏出那个银色的迷你相册,细长的链子链接了他血肉模糊的掌心和微弱起伏的胸腔。

    “诗诗……”他嘶哑的声音又重复了这个名字。

    宋曈猛地想起,那日林间,男人也是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这块圆弧形的迷你相册,神色骄傲地向她介绍自己可爱的妹妹。

    蔡诗诗。

    “你希望我带走它?”宋曈不确定地问,她的记忆里没有家人,自然也不会有亲情羁绊的概念。

    “……带走……”

    “拜托您……带走它……”

    他竭尽全力才将这句话送出口,奄奄一息的模样拽紧了宋曈的心脏。

    “走啊……快走……”

    “走!”

    破碎的记忆深处,有人也曾用这样绝望的语气提出请求。

    宋曈的背部隐隐作痛。一开始,疼痛只浮于皮肤表层,自左上至右下似一条燃烧的银河贯穿她整个背部,再后来,这股疼痛渗入血肉,开始沿着血管向心脏发出警告。

    这刺骨的疼痛让她看清眼前的男人,他的眼睛甚至等不到看见宋曈接过银色相册,就在漫天的灰烬里蒙上了一层阴翳。

    宋曈知道,他被宣判死亡了。

    “她的名字可有趣了,叫蔡诗诗……”

    “总有些调皮的孩子拿她的名字开玩笑,说什么‘试试就试试’……哈哈哈……可逗了……””

    “……”

    蔡鹏是个笑容明媚的年轻士兵,他有个和他一样爱笑的妹妹,他们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感染力十足。宋曈无法将眼前垂首的尸体与往日鲜活的男人联系起来。

    那枚小小的银色相册从他的手心滑落,尾端的链子脱离他胸前的口袋,坠入血与泥中。

    宋曈没吭声,将它从地上捡起,捏紧腹前的裙摆擦了擦,最后郑重地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望了一眼男人,他离开的模样狼狈残缺,可面上的表情却极为平静,仿佛从入职的那一刻就开始等待这一天的降临。

    宋曈摸走他别在腰间的手枪,沿着木道向厄尔庇斯湖前进。

    “……你问野猫是不是感染者?宋曈姐姐,难道你在看见他的第一眼,没有发现他的瞳孔和我们都不一样吗?”

    “他是个失败品,不,也许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失败品……自从注射病毒开始,我们的身体都出现了程度不一的症状,野猫是特殊的,人们都以为当年只有莱拉一个人没有出现反噬,其实……”

    “湖底确实有异种,不然……当年的异种病毒又是从哪里提取的呢……”

    茵茵的声音在宋曈脑内挥之不去,她的脚腕酸软,电子脚环的内侧与她肿胀的皮肤贴合,一股无名的束缚感让她皱紧眉头。

    她的耳边忽然又响起少年的声音。

    “……报道里出现的事件,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你分得清楚吗……”

    “新闻报道里的每一个画面,说不定都是经过无数工作者惊心设计的,你觉得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能通过屏幕了解被控制的舆论背后的真相吗……”

    宋曈之前查阅过有关东海异种爆发的刊物,其中没有一条提及这处的避难所,更不用说避难所后方森林中的厄尔庇斯湖。她想,指挥中心必定有势力影响了报道的方向和真实性。

    当年有人知道隐藏在避难所背后的事情吗?

    她快速复盘茵茵的前言后语,提取出一个重要的神秘角色——拜访过避难所的那位科学家。她为什么在行程结束前就消失了?她真的如报道那般在极地失踪了?或者应该问,为什么她会出现在异种研究的核心基地——极地科研所……

    真相之下,网罗世间百态。宋曈一时之间琢磨不透其中的道理,她现在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让野猫死在这里!

    越靠近湖,她越能感受到火焰带来的温度,天和地连为一片热浪,一阵一阵向她袭来。她拨开那片碍目的树枝,密密麻麻的翠叶后,厄尔庇斯湖的异象在她的视域内铺展开——

    无数柔软细弱的“脖子”在窒息的空气里痛苦交缠,顶端的长发脑袋呜咽着,血泪沿着她们的雪白的脸颊滑落,染红了湖水。而曾经碧蓝的湖水则全然换了一副丑恶的面孔,翻滚着殷红的怒气。

    宋曈在晃荡的视线里看清那些脑袋连着的身体,那是一团堪称陈年腐肉的巨型培养源,溃脓的伤口与血水接触,泛着白色的痛楚。

    呜呜。

    呜呜。

    呜呜呜……

    异种的每双眼睛都被光洁的鳞片所覆盖,而这样的眼睛在有限的空间里居然有成千上万双。

    宋曈赶紧转动棕褐色的眼珠搜索野猫的身影,不在观察台,不在石板上,不在湖边……突然,半空那抹晃动的身影被她捕捉——

    异种拖拽着少年的手臂,直直将他提到离地面两三米高的位置。

    宋曈的心跳几乎要快得蹦出胸腔,她脚腕处的电子脚环在阴影里快速闪烁红光,手环应声响起健康警报。她别无选择,野猫的神色在看到自己的瞬间变化,这说明他的意识还算清明。

    宋曈放弃不了生命。

    她一路过来,看到太多亡故之人。这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直面死亡,她为之感到深深的恐惧——这种恐惧来自人类面对未知时的渺小,在命运面前,所有人都成了蝼蚁。

    她端起枪,学着齐鸣的姿势瞄准目标。

    少年的瞳孔紧缩,那枚子弹擦过他的左侧脸颊,精准击中了缠绕着他脖颈的异种。

    砰!

    他的身体在半空晃了晃,咚得一声从异种的束缚中掉落。

    “野猫!”宋曈此刻哪还顾得上少年身后骤然狂暴的异种,大步跑上前拽起他的手臂,“快跑——”

    烟雾弥漫的森林,宋曈的可见视域只有眼前的一两米,火势蔓延的速度远超她的想象,不远处火焰叫嚣着,肆意掠夺她呼吸道内的氧气。

    两人朝着避难所方向奔跑,宋曈的背部针扎般的疼痛感再度回旋,呛鼻的烟熏味直冲天灵盖,眼泪和汗水从她的下颌滚下,落入深一脚浅一脚的泥地里。

    “跑快点!”生死关头,宋曈对野猫简直是恨铁不成钢,平时他神出鬼没的机灵劲儿都去哪里了?!

    少年一言不发,任由她拽着前进。

    他想对宋曈说,宋曈,就算逃出去,我也活不久了。

    他咬咬牙,想扯回自己的手臂:“不用管我了,你快跑吧!”

    “你在说什么蠢话!”宋曈的脑袋被一股猛烈的情绪席卷,剧烈奔跑让她全身的血液如同滚烫的沸水,她想停下来狠狠给他一拳,她愤怒,她讨厌一切轻视生命的举动,“我已经知道避难所的秘密,我们必须一起出去,你姐姐她——”

    “叛徒叛徒叛徒叛徒!”细碎悦耳的声音打断她的话语。

    她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身后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推向侧边的树木——

    “宋曈,你——”

    “快跑”二字尚未脱口,野猫的肩膀已被追上来的脑袋穿透,他表情扭曲,痛苦地咬紧唇瓣。宋曈端起枪,可还未瞄准,少年的头颅就被另一个凭空出现的诡异脑袋啃食了大半——宋曈甚至看不清野猫最后的表情!

    “叛徒……呜……”那沾了血浆的唇蠕动着,露出其中细密的尖牙。

    “叛徒……叛徒……叛徒!”

    突然,那惊悚的面容转向宋曈——

    宋曈脑袋有一瞬的空白,她亲眼见证了野猫被异种杀死的全过程。而那些猎人此刻将目标锁定在她身上,吸食了野猫脑浆的那颗脑袋成为领头羊,原先覆在它眼睛处的鳞片被血溅到,此刻正如自然界的蛇那般兴奋竖起,它的口中呢喃着,似恶魔索命前的低语:“叛徒……”

    它们向宋曈袭来,宋曈颤抖着,根本来不及看倒在地上的少年最后一眼。

    他们的初见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宋曈觉得他的浅金瞳孔很漂亮,像是古代传说里神秘的异域少年。后来,他们成了探索莱拉死因的搭档,宋曈总是与他分享自己所知的一切,包括茵茵混淆自己时间的事情。

    野猫说的话很犀利,像一把利刃,丝毫不给这个世界留有任何情面。他看过很多书,对世界有着自己的见解。他的姐姐去世了,他唯一想弄明白的,就是姐姐的死因。他不相信善良的姐姐会是自然死亡,毕竟他们可都是从异种病毒手里存活下来的,唯二没有受到病毒反噬的人类。

    这意味着,他和他的姐姐也许是当今最为稀有的实验体。

    可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

    宋曈竭尽全力向避难所跑去,她的眼睛很痛,不知是被浓重的烟雾熏染,还是被胸腔内无以名状的情感冲破眼眶的防线,她死死咬住下唇,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角溢出,随着呼啸的风落入空气,点点晶莹在火热的逃亡路上划过一道悲伤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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