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及处昏黑无垠,尚腥血骨筑起的祭坛之上炉鼎幽火灼灼,那火森然泛着青紫诡谲二色。魔兵将战后疆场上遍横的残尸垒起,成堆抛入熔炉大盛的焰光中。

    瞧着这仿若巨兽血口不知餍足的熔炉,修罗王一派笑颜走近,这是魔族所有手笔中最让他得意的宠儿。凡魔兵所过之处都要架起这样一座祭坛,让那些自诩尊位在上的灵族都看看,都是一副骨搭就,谁都可以是那低贱的被掠食肢解,最终被这炉鼎汲去所有灵力的腐肉。

    魔将见他来忙谄媚上前嘘寒问暖,吹嘘此战缴获了多少神兵,又屠戮了多少天军。修罗王颔首,恰好又是无数尸骨送来入焚,他玩味兴致便起,先在熔炉中掬出一簇火,凑得极近。

    “你看本座炼化而成的修罗幽火。”他漫不经心地一甩手,那魔将便扑来要接,险些摔倒在地。

    “自然与王上一般举世无双!”

    修罗王挑眉,“那比之鸦杀真火如何?”

    “属下并未见过鸦杀火…但见持着鸦杀火的那两个都是不中用的草包,一昏一聩皆在王上座前败北,属下便知神族不过尔尔。”

    “是啊,不过尔尔,又偏偏不可一世得很。当日城门前你亦在罢,那南族履霜,起初道她确有手段当也有些心性……”

    那魔将立时接下话,“那人色厉内荏得很,属下不过叫金瞳那个废物去诈了她一诈,她便偃旗大败,说是当时连心魔都生得不浅。”

    修罗王想起那个白金瞳的同族,分明是魔,却将天族那副假仁假义的模样学了十成十。原本以为他羸弱不堪,却不想这草芥也有些用处,至少他死在燕申剑下时,那双执剑的手,颤了。

    正如那魔将所说,风过草偃,虽只是区区心魔,而他要的是她尸骨无存地死在他脚下,当然,是和赤寰全营一起。

    西方教与灵族同仇敌忾,而他们的浮屠一洗,心魔便祛。他本想趁履霜祛除心魔虚弱之时将她除去,“哈哈哈哈,太好笑了,本座每每想起这桩事都笑得止不住啊。”

    “你知道吗,那些尊贵无匹的神君并没有为履霜去请浮屠,你猜猜为什么?”见那魔将摇头,修罗王笑意更甚,“连你这样十恶不赦的魔都想不出啊。”

    “因为天帝之位,因为无情道,你知道怎么修炼这种道貌岸然的东西吗,它竟然不能沾杀业啊,真是奇怪,这些人翻云覆雨把自己奉得高高在上,现在无情道又要他们纡尊降贵地不造血孽,放我们这些渣滓一马。他们会吗?”

    绝无可能。履霜不就是一把浸在血里的好刀吗,恰好已经生了心魔,戾气与功力大增,诛修罗,挡杀业,一石二鸟何其痛快。

    修罗王兀自笑着,那尸身仍源源不断运来,魔将给一旁士兵使了眼色,却闻修罗王道,“不必了,本座今日要亲自动手。”

    修罗王出掌,将一具面容模糊的无臂尸骨引到熔炉上空,炉焰幽光相照,残缺甲胄上仍可见赤寰纹章。“同归于尽又怎样呢,我只要她死。真是可恨,一只副将的手换去了她一条命,太不值当,太不值当……”

    喃喃过后他再度回神,“那个杀了赤寰副将的修罗,找来……送到天族的营帐中去。”

    那条丧家之犬,天族当中除了姜魁还有谁护着她,如今所有因大败修罗而洋洋自得的神君殿下,总有一天,修罗业火燎原,会把他们燃尽。

    甬道狭长,昏暗朝远处无尽漫去。这本是修罗据地内的一座监牢,因此地戾气浓重,天军胜后也鲜有俘虏或战犯被押解至此。

    柏麟身后那提灯的兵士不住战栗,那灵灯便也随之摇晃,并非他有意对帝君不敬,而是实在有心无力。帝君近来亲征在外,甫一回营便大发雷霆,他只是个小小的北族随侍,连余泽都承不住一息。若再有些大不敬的想法,身处如地狱般骇人的此间暗牢,身前的人又震怒未平……着实极瘆得慌。

    柏麟终于止步,道,“去回高顼,他与太轩所作所为不容于世,若玄水枷无用,我亦不予退路。”

    也不顾那兵士惊惶,柏麟只身走进水狱。

    水狱在监牢最深处,柏麟也是初次涉足此地,纵使他再镇静,可现下亲眼得见为万道咒法囚于其中那人像永坠死寂时,心亦在瞬息愕然后重重沉下。

    履霜枯槁无神,却直直瞪着那双干涸而猩红的眼一动未动,她双唇不时微翕,柏麟立身处听不到一字一句。

    直到柏麟幻出玄水枷,走近用它将履霜原本被咒法死死缚住的双手禁锢,他才听到她的呓语。

    “一将功成万骨枯”,她翻来覆去问的只有这一句,她们是将,还是骨?

    出乎在外亟待的所有人意料,履霜并不抗拒玄水枷。

    此前她初显癫狂时都被囚于水狱,自战时才被放出,凭借那大涨的戾气无人可挡。因而玄水枷又如何,她不愿忘记那条残臂亦不愿在迷狂中伤人,她重伤之下控不住心魔却又不得不对阵修罗,她的境遇早就与一头驯兽无异。

    柏麟请来西方浮屠,欲将履霜心魔渐渐洗净。但如今辟界功成在即,他不便追究,更不宜在此时生出动乱予魔族可乘之机。

    所幸履霜魔性渐遏,修罗一溃千里,甚至于自献将领,道魔域全军愿降,此后永向天界臣服。

    “这的确是修罗王亲笔,应不会有假。”

    太轩等人也一一传阅手令,均道不似作伪。

    柏麟尚未接过那手令,便见帐外天将疾疾来报,履霜正提剑要闯地牢,大有神阻弑神之态。

    众人片刻不停赶到地牢,见地牢外天将均倒地不起,便心知不妙,正要一拥而入,却见柏麟一声斥退令下,只留太轩高顼二人同下地牢。

    神阻弑神,的确如此。

    鸾池身死时她便发下重誓要将仇敌扯骨碎肉,即便是死,即便任何人挡在她面前她都会杀干杀净,而当真有那样多的天兵在那早该千刀万剐的修罗身前时,她只觉毕生凄凉尽在此时此地,“如今你们都将我赤寰将士的遗骨忠魂抛之脑后了么?”

    那便一道为我们殉葬罢,此外她再无话说。

    “履霜!”

    一声大喝,而剑光仍过,满地血色。

    其实她已然辨出这声音,可还是回身,将来人看得清楚分明后惨恻一笑,“柏麟,我不会杀同族,只是要他们再也没法站起来拦我,我今日一定要杀的只有一个人——只有他!”

    燕申剑锋凛凛,直指修罗喉头。

    “他不能杀,他是来降质子,若你杀了他,和谈时天界如何自处?”

    “那你们让我在赤寰灵前如何自处!你们不在乎吗?碾骨剜心——他们每一个是生受那样的痛楚至死你们不在乎吗!” 履霜目如渗血,她言行无状已有些时日,而此刻她显出这般动情痴癫的狂态,任谁也不曾见过。

    她定定看着柏麟,无言抽搐时燕申倏尔直直飞出,却被柏麟身后一道侧出的劲力打落。太轩正要与高顼驱力控住玄水枷,却见履霜周身命火骤起,玄水枷灵力尽失。履霜早便想好,若修罗王当真追究,她甘愿自裁将这条命拱手奉上,待到和谈之后她报仇便是毁约,这个修罗她今日是真真正正,非杀不可。

    地牢中明亮如九日同昼,鸦杀命火即出,履霜逼近那修罗,却在顷刻间如死僵住。

    真火瞬熄,燕申穿身刺过,在她身前没至剑柄。也只有用她自己的命剑来刺,才能真真切切伤到她。

    天下能以命力执起燕申的,而今也唯有他而已。

    履霜没有再回身。

    “你亦折辱我……你亦来辱我!”

    命火瞬现瞬熄已耗费她所有精力,而此时心神大震,任履霜如何勉力都再支撑不住,她登时昏厥。

    也是那一刹柏麟拔出燕申,上前将履霜拥住,随即喷出大口大口血来。他调起所剩无几的命力压下履霜周身萦绕不散的戾气,太轩高顼也上前护住二人心脉与伤处。

    “地牢之事如有外泄者,按军律凌迟严惩。”

    履霜此后无知无觉沉沉昏睡,仿若六识皆空,再度醒转时自觉一梦须臾,实则天改地换,教她都分不清是否仍身溺幻梦虚境。

    她只记得自己此前心神罔乱,正欲在这宫室之间缓缓理出个头绪时,殿外跫音渐起,有人正向她步来。

    柏麟落座,隔着屏风他只能看到一个轮廓,辨不出履霜见他来时的神情。他打开带来的剑匣,燕申已不见那日被履霜命火灼烧的残缺,如今剑鞘亦用神兵重铸。

    他正不知如何向履霜开口,她却先道,“你帮我杀了那个修罗,我亦帮你。”

    “我并非是以此与你交易。”

    “那你当真要屈居太轩之下么?不,如今你我都只能尊称他一声‘天帝陛下’,而不可再直呼其名了。”映上屏风的影子缓缓放大,“柏麟,没有和谈我们也可以赢,没有天谕,你也可以赢。”

    “如今大局初定,魔族也已臣服,履霜,三界再经不起干戈。”柏麟起身,“我尚有政务,便不多留了。”

    “好,帝君心系三界,自是我等之福。只是如今我于主天已无用处,还是尽早回南天去罢。帝君心安,我亦只道闭关之说,旁的不会多言。”

    柏麟深深看向那长长屏风,到底不语便走。

    九霄殿上,柏麟朝天帝行礼。

    天帝太轩见他来,第一句问的即是履霜,知她醒来便道,“履霜本就是南天的殿下,自是回去的好。”

    柏麟冷然道:“履霜日后会是主天上神。”

    “可是南天那里……”

    “她原本便因忤逆天道没有封神化劫,她的神劫因戮孽有多重,她自己不知,南天圣尊不知,帝尊您也不知么。”

章节目录

[琉璃]舍筏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药石无闲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药石无闲并收藏[琉璃]舍筏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