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说我姓姬,这山庄里的所有人都叫我清魄。

    听说,人的记忆应该是从三、四岁开始的,可我的记忆,却一直零零落落,直到七岁方才完整。

    我只是依稀记得,当自己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总是在冰冷如铁却又滚滚不休的粘腻液体里随着它们上下翻腾着,那液体腥臭如血,上面却浮着最娇媚的血色莲花。

    那也许是梦境,毕竟,不会有人是生长在血池里,婴儿也不会有记忆。

    在成年之前,我每日清晨都要在师父的监督下进到血池里浸浴两个时辰,我很讨厌从血池里起身的那一瞬,那些冰冷粘腻的液体总是慢慢的滑下我的肌肤,使我恨不得跳进最近的池塘将它们洗去。

    看到那些莲花会让我烦闷的心稍微好过些,我很好奇它们为什么会长在这混浊肮脏的血池里,我问过师父好几次它们是谁种下的,师父却总是不答。

    师父叫文寿通,他是个怪人。

    他不爱和我说话,也不爱与我接近,他给我一切我所需要的,却不许我穿最爱的白色衣衫。

    但清寒说,师父从前曾是十分慈和的,只是在一天夜里,家主突然造访文家大宅,发现我仍与清寒共居一室之后,家主与师父大吵一架,从第二天起,师父便少了很多笑容,而我与清寒也开始有了各自的卧房。

    我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清寒记得的事情总是比我多得多——对于这些事,我竟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只知道,师父看我的时候,眼神是空的,我总觉得他是透过我在看着别人。

    他总是板着脸站得远远的,指一个又一个的老师给我。

    他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行了,你去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觉得他很怕我。

    像其他人一样怕我。

    是的,庄里的其他人也是不愿靠近我的,偶尔在廊间相遇也会面露惧色的远远退开,就连每日的饮食都是由伙房的仆妇送进偏厅,再隔得远远的唤我去吃。

    今天自然也不会例外。

    今天庄里来了客人。

    应该是很尊贵的客人,因为师父一早便严令我不能离开自己的小院,管家福叔也忙进忙出的指挥着仆妇们,还让桂嫂取出了只有在过年时候才会用到的家传琅丝金盏盛装瓜果。

    正在廊下张望,忽然被人从背后抱住,我嗤的笑了一声,反手过去挠他痒。

    是清寒,这世间唯一一个肯和我这样亲近的人,我的孪生哥哥。

    其实我知道他并不怕痒,只是为了逗我开心,才会每次都做出一副笑不可抑的样子,当然,我也会很合作的继续挠他,直到他笑得喘不过气来,远远的逃开。

    这是我们之间的小游戏,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和正常的孩子没有太大区别。

    清寒低低的笑着,放松了胳膊任我挠,只是轻轻的将下巴搁在我肩上,呼吸间,热气拂在我的颈侧,很温暖。

    觉察到他情绪异样,我渐渐停了手,等他开口。

    “师父好像要把我们分开,似乎是把你送给在厅里坐着的那个人”,他闷闷的说,“我是偷听到的,怎么办”。

    我从他怀里挣脱出一些,转身看他,他是我记事以来身边唯一的温度。

    “这世上没有谁是失去什么人就活不下去的,清寒”,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苦涩,“师父很早就告诉过我,那个人要的东西,无论如何是一定要到手的。更何况,我自生下那日起便注定了要为姬家所用……”

    “这可不行”,他收紧胳膊勒了我一下,“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我们自出生便在一起的!”

    来不及体会他的语意,他忽然放了我狂奔而去。

    一阵小小的风将他留在我身上的热度全部卷去,只这一瞬间,清寒已经跑得不见。

    不顾师父对我的禁令,我也提起身形向大厅奔去。

    我不想清寒因我而受到任何伤害。

    因为太匆忙,我掠过走廊的时候并没有收敛气息,经过之处,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清寒闯进去的时候,原本守在厅外的禁卫已全数追了进去,可当我落在贵客面前,却没有一个人来得及阻拦。

    见到我的一刹那,不光师父脸色变了,上首坐的那个衣饰华贵的年轻男子也敛了笑意,众多禁卫亦是齐声惊呼。

    见清寒平安,我放下心来,站定抬头,那人正挑眉睨我,“姬清魄?”

    我大方行礼,“正是”。

    那个人的年纪应该和我们差不多,却没有像清寒那样反着釉光的深色皮肤,他很苍白,但五官轮廓分明,阴柔妖娆绝不逊于女子,狭长的凤眸在灯下仿佛有波光流转,平添了无数诡谲。

    也许是我眼花,他眼中的光芒奇异的绽了一绽,又迅速归为平静,“不错,文家只是你的养成之处,朕今日来带你离开。”

    他说的是,朕。

    我知道他是谁,他是大齐之王高绍德。

    师父很早就告诉过我,无论在什么地方,在见到大齐之王时,万不能露出一点点的紧张害怕,否则便会被他看轻。

    若在一开始就被他看轻,你这一辈子便只会是个工具,永生永世都翻不了身,师父这样说。

    迎着他打量的目光,我一动不动。

    一时间厅里非常安静。

    他似乎有些走神,但也只是一瞬,他很快的点头并看向师父,“不错,朕回去之后自会下诏赐赏。”

    我在他和师父说话的时候,试图扶起一直匍匐在地的清寒,但清寒始终紧紧的绷着身子,任我怎么拽也不肯起来。

    高绍德的目光回到我们纠缠在一起的手臂上已经变成不悦,怒道,“这是怎么回事!”

    听他出声,清寒猛地从我手下挣脱,重重磕下头去,“求陛下将我一起带走!”

    师父有些慌乱,大声喝道,“清寒,出去!”

    清寒丝毫不理会师父的呵斥,只是直起身,倔犟的望着他。

    高绍德的眼光迅速在我和清寒身上转了几个来回,愠怒的神色渐渐变成意味深长的浅笑。

    “朕不养没用的人”,他靠回身后的软垫,慵懒的舒展着四肢,轻声说,“让朕看到你的价值。”

    和我对看一眼,清寒微微笑了,“我的价值就是她的价值。”

    “你是在威胁朕?”虽是一样的笑着,但高绍德的眼光有些冷厉。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微微上前一步,牵他袖角引他回顾,抬头望进他眼里,“就算为了清魄也好,请带上哥哥吧”。

    他怔住,眼神略略涣散。

    “清魄,不得无礼!”师父怒喝一声,我撇了撇嘴角,放手把玩自己刺满暗花的袖口。

    不是说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计手段的么,为何这个人要例外。

    就这一声喝,将高绍德震醒过来,他定了定神,不怒反笑,“好,好个勾魂夺魄”,他起身踱了两步,凌厉的目光回到清寒身上,“收拾东西,夜里会人来接你们”,说罢,他一摔衣袖,径自去了。

    他说的是“你们”。

    高绍德,不,现在应该叫他主上了。

    主上将清寒提在了身边。

    有的时候清寒会陪我出去做事,若需要我单独外出,他便随侍在主上身旁,甚至同其他内廷护卫一样,在主上的寝殿外值夜。

    我并不喜欢这样的安排,没有清寒在身旁的每个日夜,我都过得很不安心。

    而主上,虽然只比我们年长几岁,但直觉告诉我,他很危险。

    虽然他一直对我很好,赐给我最奢华的美食,最舒适的别苑,最细心的侍从,最名贵的代步马儿。

    我多看一眼他房里插瓶的莲花,他便命人在我的别苑里种了满满一池。

    我喜欢白衣,他就命大齐境内最好的制衣坊用最精致的衣料裁成各式各样的白色衣饰,春夏秋冬,足够我天天换穿新衣,就连供我拭手的素帕,皆是最好的贡绸裁制。

    但这一切都有代价,我必须尽力做好他交代的每一件事,这样才能不让他有机会迁怒到清寒——我犯任何错,受责罚的必是他,主上曾点着皮开肉绽的清寒说,这便是你跟来的代价。

    除去这点,他对我们应算很好的吧。

    如果我们不曾遇到兰陵王,还算平静的日子也许能一直这样过下去。

    若真能选择,我倒宁愿不曾出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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