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过后,京都新绿初绽。

    公主府却已是满园秀色,花香幽幽。

    李蕴坐于亭中,手边是各色鲜花,她随意摆弄,却不似往常般兴致。

    毕竟,无论谁被指婚给陌生男子,都无法高兴得起来。

    李蕴梳着时下最新的发髻,还有几绺发丝不乖顺的垂在脸侧,她生的白,不需胭脂打点便如凝脂一般,让人瞧着就欢喜。

    但此时,原本活泼的杏眼却十分黯淡,小嘴微瘪,竟如园中蔫了的花儿似的,惹人心疼。

    青莺瞧见,长叹了口气。

    陛下一向疼惜公主,这次却为公主择了一位草根出身的驸马。

    ——沈衢。

    沈衢探花出身,身负经世之才,又懂世故善盘桓,短短两年便从小小七品编修晋为正一品首辅,让人唏嘘不已。

    更难得的是,满京都皆传沈衢面容矜贵,光华照人,有神仙之姿。

    虽说沈大人有万般好,但在这个门第最分明的京都,让公主与他成亲,岂不沦为茶前饭后的笑资。

    这门婚事,青莺比公主李蕴更不满意。

    别致亭落边有一方小池,涟漪泱泱,小荷摇曳。

    未久,墨汤上桌,药苦掩花香。

    李蕴本就心里苦闷,看见这药更是哀嚎:“嬷嬷,这药吃了也不见好,还吃它做甚!”

    王嬷嬷早已习惯公主的抗拒,虽心有不忍,还是上前一步苦口婆心道,“公主趁热喝了吧,莫教陛下和皇后娘娘担忧。”

    又是搬出她父皇母后,李蕴虽心中不快,倒也不再闹,“凉了再喝。”

    王嬷嬷不再言语,公主一向不喜喝药,尤其厌恶那苦味。王嬷嬷自然也心疼,恨不得自己能替她受苦。

    只是公主身染恶疾,这药汤是非喝不可。

    想到这里,王嬷嬷后退两步侯在一边,务必要盯着公主把药喝完。

    公主这毛病也不知是何来由。

    自两年前便常常会莫名其妙心口绞痛昏迷不醒,太医把脉皆道公主气虚病重,活不长久,但究竟是何病症,却无从得知。

    终是珍材尽,病未消。

    直到年前,钦天监道是前朝永和公主也有此症,成亲后便恢复如初。

    言下之意便是成亲冲喜即可。

    陛下一听,便从朝中适龄未婚配男子中挑选,最后选了个沈衢。出身草根好拿捏,父母皆亡故,公主也不至于受气。况且他当朝首辅的身份不算是辱没了公主。

    公主倒是闹过几回,但陛下皇后却像是铁了心,非要让她嫁给沈衢不可。

    药很快就凉了,王嬷嬷把碗往李蕴面前推了推,李蕴自知逃不过,皱着眉头、捏着鼻一饮而尽。

    王嬷嬷忙朝后吩咐:“快,把蜜饯递上来。”

    李蕴双指夹起一颗,含进嘴里,小嘴瞬间鼓鼓囊囊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

    说来也是巧,沈衢的府邸与公主府只有一墙之隔。

    如今两人要成亲,便干脆将中间那一堵厚墙拆了,再加修缮便可。

    于是这两日,便常有不少工匠、木匠出入,自然也免不了一阵又一阵的捶打。

    那声音李蕴听得头痛,便吩咐青莺备了车马,准备去京城外的万海寺小住几日。李蕴去岁及笄,便到宫外住,京城外大街小巷,该去的不该去的,她都玩遍了。

    玩多了,也厌了。

    只觉得京城外的万海寺不俗,地处林海之中、幽谧清新,梵音袅袅,自有一股清澈。

    觉得闷了,便常常去万海寺两日。

    万海寺不是皇家寺院,规格不大,统共也就二十多个和尚,平日里潜心修经,并不与外交集。香火虽不如皇家寺院的旺,但平时也人往交错,算得上热闹。

    李蕴好几月不不出城,这日撩开轿帘却瞧见城外竟集着数百名行乞之人,衣衫破旧,席地而坐在大道两边。

    “怎么了?”

    青莺道:“冀州大旱,难民都拖家带口涌进了城,近来各城的通关路引都严格了不少。”

    忽然,轿子猛地停下,李蕴一个没坐稳,差点往前栽倒。青莺忙下车去看情况。

    竟是被人当道拦了去路。

    “贵人,求您了贵人,小人已经足有五日未进食,求您可怜赏点饭吃。”这是一位年轻女子的声音,夹带哭腔,看见青莺从轿上下来,肤白年轻,衣料也是珍贵的天丝,将她当成主子,一个劲儿的冲她磕头,“贵人,求您……”

    “你个贱娘儿们,在这儿呢!”

    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拽着一根短马鞭,气势汹汹地走来。与女子的瘦小不同,这男人长得虽不高,但满脸横肉,皮肤黝黑,眼中透着凶狠。

    眼看着一鞭子就要抽到女子身上。

    李蕴拨开了轿帘,缓缓下车,“且慢。”

    中年男子不耐地转身,看见李蕴的瞬间眼中露出几分淫邪,挑着眉,出言不逊:“小娘子,怎么着,家事你也要管?”

    李蕴眼神落在地上的女子身上,声音温和,“他是你何人?”

    问的是女子,答的却是那男人,“我是他老子。”

    “她既然是你女儿,你又为何要对她动手?”

    “你管得着吗?”那男人非但不觉得自己有错,还变本加厉,笑着看向李蕴,说,“我不仅要抽她,还要把她卖到妓院去。”

    “你!”青莺闻言怒目圆睁,简直想不到世界上有这样的爹。

    “谁让她是个女人呢,女人不就是赔钱货?”男人邪笑着,目光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李蕴。

    “多少银两?”

    男人愣了愣,旋即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又看了看李蕴的衣着,身后还有不少嬷嬷丫鬟,必是大户小姐,当即敲竹杠,“十两。”

    卖到青楼顶多三两。

    李蕴当即便道:“青莺,给他钱。”

    青莺立即掏出钱袋,摸出十两,扔到男人的手上,生怕沾染一分。

    男人笑着掂量起手头的银两,一眼未瞧地上瘦小脏乱的女儿,转身悠然而去。

    路遇此事,李蕴也没了出游的心思,救了一个女子,自然还有其他人。虽知仅凭自己之力微薄,但也算做好事。便想散了此行身上所带银两,统统接济他们。

    只是刚准备吩咐下去,城门大开。

    两队羽林军身着盔甲,出了城门后气势昂昂地次列排开,正巧拦在难民扎堆的两侧,像是给谁开路。两辆马车依次到场,就停在李蕴不远处。

    一位少将翻身下马,直驱车前,俯首报告道:“大人,到了。”

    这位少将军李蕴倒是认识,是裴御史家的公子裴青,小时候还是李蕴的玩伴,长大后渐渐疏远,前一回见他还是在宫中的赏花宴上。裴夫人求皇后给指他一门好婚事,但这位裴少将军心气高,对在场的闺秀似乎都瞧不上眼,这事儿也就搁置着了。

    傲然如裴青,竟也有向人低头的时候?

    一双干净修长的手揭开枣红色较帘,里头的人弯腰走出,稳稳立在地面上,身体颀长,穿着紫色官袍,下颌锋利,整张脸透出严肃清冷。

    眼神凌厉,李蕴竟有一刹那的错觉——那眼神似乎穿越他们之间隔着的一重重人,直向她射来,莫名心下一紧。

    “拿下。”薄唇一开一合,身后两排羽林军立马行动,无论老弱、男女,将城门外的难民统统捆了双手,赶到了一起。

    顿时一阵哀怨声起。

    看着清正严厉,原来毫无悲悯之心。

    察觉到身边刚救下的女子身体瑟缩,李蕴气上心头,冷哼一声,朝他走近

    裴青迎面走来,客气疏离道:“不知公主有何……”

    话音未落,李蕴已经越过他径自朝着身后的男人走去,“这位大人,不知这些难民有何错处,你要将他们扣起来?”

    男人身姿挺拔,视线移至她面上,双目对视。

    那一刹,他眸底似有万顷波澜起伏,良久才道了句:“公主。”

    不弯腰,不屈膝。

    北齐陛下一向礼贤下士,当朝正二品以上官员见皇室众人可免去繁文缛节,不必下跪行礼,再看他紫色官袍,倒是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

    朝堂中这样的人,似乎也就只有一个……

    “衢哥哥!”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李蕴皱眉望去,果然是她四姐!

    那面前这位,必然就是沈衢——她的驸马!

    四公主李光晴眼高于顶,但偏偏看上了沈衢,自此两年时光都耗在沈衢身上,这也是皇宫秘而不宣之事。

    李蕴从小就跟李光晴不对付。

    李蕴尚在襁褓中时,因藩王之乱,流落民间,皇后茶饭不思,身子每况愈下,为解皇后心结,陛下便将生母早逝的李光晴给皇后养着。

    她们年岁相当,皇后将李光晴当亲生女儿宠着,心里有了寄托,病也好了。

    直到李蕴回来。

    以往整个后宫,李光晴最得宠爱,而如今,父皇母后虽待她仍旧好,但压根就比不上李蕴。

    还有她从小哄着长大的小太子,也不知着了什么迷,居然整日屁颠颠跑到李蕴那儿去,每次去都被骂哭,哭完了下次还去。

    李光晴觉得李蕴抢走了她的一切,视她为眼中钉。

    而李蕴,自小贪玩,玩的花样能想出几百种,但身为公主,大字不识,便受到姐姐们明里暗里的嘲笑,其中李光晴为甚。

    于是在国子监的第一日,李蕴就把李光晴打得爬不起来。

    梁子就此结下。

    多年过去,儿时恩怨原本淡了,但李光晴爱慕沈衢,而沈衢偏偏就被赐给了李蕴当驸马。

    圣旨宣后,李光晴跪在御书房门口整整三日,甚至甘愿做妾,也没等来陛下一句松口。

    新仇旧恨。

    此时此刻,李光晴望向李蕴的眸子中似有万顷燎火,恨不得将她烧成灰烬。李蕴扬起下巴,倔强回视。

    她还没说呢,没用的东西,追个男人追了两年还没拿下,还害得她失了自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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