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国甫元九年三月末,审讯了三月有余的靖远侯在狱中自戕,留下认罪书一封,信中对谋逆通敌等大罪供认不讳。皇帝在朝会上悲痛难当,念及靖远侯曾经为云国立下汗马功劳,特命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关系密切知情者秋后问斩,其余男子流放三千里,女子没入教坊司。

    深夜,大理狱中腥风阵阵,两旁牢房哭声不止,往深处走去,灯光越发昏暗,小窗漏出冷白的月光,照在刑架缚着的昏迷不醒的男子身上,显得他身形越发单薄,面色如纸。他缚住的双手低垂,修长手指弯曲成一种诡异的角度,肩膀处有两处洞穿的伤口,全身上下无一处好肉,脸上已分辨不出往日如玉面容。

    狱卒抬手擦了把脑袋上的冷汗,喏喏朝着圈椅上的贵人禀报,“大人,宋三郎……不,宋期他已经审了三个大夜了,鞭刑、烙铁、甚至断骨之刑都用上了,还是不肯认罪啊,这再不派人医治,怕是挺不过今夜了……”

    大理寺卿的声音如同鬼魅,“圣人的意思,自是要斩草除根,宋期身为靖远侯幼子,必不可留,这谋逆一罪,证据确凿啊,想法子让他认罪,实在不认……”

    大理寺卿朝手下做了手势,眼神凌厉。他低声道:“靖远侯都自戕了,接下来你知道该怎么做吧?”,狱卒武大顿时吓得后退一步,“遵命,大人放心。”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雪,风声呼啸,带来刺骨的冷。刑架一旁火盆中烙铁通红,不时冒出些火星子,狱卒忍着烫意手握烙铁朝刑架走去,妄图让宋期改口认罪。宋期在胸膛极度的疼痛中惊醒,皮肉焦熟的味道从胸前泛起,他勉强抬头,即使绑在刑架上动弹不得也挺直脊梁,口中的话语仍旧不改。

    “臣不认,靖远侯府从未有不臣之心,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宋期眼神清明,似是能照出丑陋人心,狱卒不由羞愧低头,手中快要握不住刑罚之物。

    “宋期,如若承认靖远侯府罪行,圣人或能免你死罪,既然死不悔改,不领这份好意……”大理寺卿执起刀柄抬起宋期下颌,轻巧一语间,轻易定下了人命生死,“既如此,武大,那就好生送三郎君上路吧。”

    翌日,宋氏三郎认罪自戕、三族秋后问斩,其余远亲或流放、或入教坊司的消息传遍云国都城。一时间,朝堂中人人自危,不少与靖远侯府交好的肱股之臣被下罪贬谪,曾经恩宠隆重、声名赫赫的靖远侯府萧条衰败,成为无人敢提的旧事。

    乌云密布,空中渐渐飘起细小雪花。囚车上,宋期在喧闹声中忽然惊醒,额头布满冷汗。街道两旁的百姓唏嘘不已,骂声不止,“这靖远侯一家狼子野心,圣人礼贤下士,及其看重,竟然犯下此等罪行,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叛国谋反,真是辱了战神之名”,“话说这宋三郎曾经也是个清风霁月的人物,江城瘟疫救了多少人命,弱冠之年就凭着医术成为太医令,可惜了……”

    百姓手上的菜叶、石头等污秽之物接连砸向街上一行囚禁宋家人的马车,宋期怔然一瞬,不可置信地看向本该断骨的双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完好如初,竟是重活一世!

    雪愈发大了,宋期闭上眼睛痴痴笑了,神似癫狂,银白雪花落在他双睫上,似哭似笑,面容如玉,好像要化风而去。

    他心中默念,“好一场大梦,父亲,重活一世儿定要洗刷我宋家冤屈,这一百零七条人命,苍天不仁,我来争!”

    再一次踏入前世死前停留的牢房,一切似乎如旧,一切又似在改变。宋期直盯着大理寺卿的眼睛,讽笑出声,“草民曾在太医署任职,自认也是和朝中百官打过一些交道,也曾听闻大人的威名,不知大人年少困顿求学时。心中是否有着清平之志,如今,这份抱负可有残余几分?”

    大理寺卿赵常回看他,一副清正不阿的神情,“忠君爱国,臣子本分,如今靖远侯已自戕,谋反之事板上钉钉,我劝宋三郎莫要再自讨苦吃,否则就是尝尽了苦头,也逃不了这乱臣贼子的罪名!”

    宋期低笑,“好一个乱臣贼子,我父平定北境,驻守边关十几载,辅佐两朝帝王,到头来确是尸骨无存的下场?”他冷静下来,沉默许久,“不过还是多谢赵大人为我指路,还望大人回禀陛下,宋期可以认罪,但想求见陛下一面。”

    马车严丝合缝,重兵严守,宫门前侍卫见到大理寺卿手中信物退避一旁。车架行驶在红色的宫墙下,车轮滚动声中,宋期恍然,仿佛看到前世赴任时站在朝堂下的与百官争辩赤忱少年郎,看到请命进入瘟疫之地行医救世的良善臣子。救万民却难自救,当真可笑!

    承平殿内传来男子朗朗清声,四周寂静,宫女内侍不敢喘气般低头,背后直冒冷汗,生怕被大祸连累殃及。

    “陛下,草民可以认罪。但幼时记事起,家父便耳提面命,忠君爱国,草民与家人无一日敢忘,草民父亲十几年驻守边关,与家人聚少离多,收复边关六城;大哥为守朔州城池,敌军进攻率领一百骑兵艰难守住城池,宁死不降;外邦来访时,二哥作为禁军首领替陛下挡住了使臣的刺杀,却中箭不治而亡……”

    宋期跪在阶前,眼眶红了一圈,氤氲着水雾,孤弱之气尽显,欲激起皇帝愧疚之心“如今家父已逝,草民家中不过剩下些老弱妇孺,深居府内,不懂政事,还望陛下宽宥。”皇帝满脸痛心失望,“靖远侯和朕亲如兄弟,当年一起上阵杀敌,如今河清海晏,竟起不臣之心,如此重罪,不可轻饶啊!”

    青年低垂着头,敛下隐忍之色,心知自己身为靖远侯唯一的血脉,今日怕是难踏出这皇宫了,眼中已无生意,只希望母亲及族人能够安然无恙,暗中以血书就的亲笔密信能见天日,日后有族人能替宋氏洗刷冤屈,“草民甘愿赴死,求陛下绕过族人。”皇帝露出满意的神色,“既如此,朕可以答应你,你死后,保全宋氏族人性命。”

    皇帝示意身旁内侍监曹德,内侍监捧起托盘,宋期拿起纹路精致华美的酒杯昂首准备饮下,恍惚听见一匹快马殿前嘶鸣,一支快箭打落酒杯,女子声音英气十足,由远及近传来“父皇,旭泱愿以战功换宋期一命,请父皇恩准!”

    一旁的小内侍未来得及传话急匆匆跟随前来,皇帝眉头紧皱,看向曹德,见曹德暗中点头,故作严肃道:“旭泱,急急忙忙哪有公主的样子?!”旭泱阶前跪拜,“父皇,宋家曾为父皇立下诸多功劳,求父皇放过宋期”,“此事已有结果,不必再议!”皇帝隐有怒色,又缓了缓神色,“朕宠你太过,回去禁足一月!”

    陈安澜念头一转,试探回道:“父皇,儿臣在外多年,确实不太懂宫中规矩。”见皇帝神色好了些许,又柔声道:“儿臣在军中时常听闻宋三郎规行矩步,持重有礼的美名,不如父皇赐给儿臣,也好时时提醒,处处规矩,这人若是就此杀掉,太过可惜。”

    她停顿一瞬,又道:“父皇,儿臣新得一种蛊虫,月圆发作,只能缓和,没有彻底解蛊的法子,儿臣很是新奇,不如在这罪臣身上试一试。有儿臣时时控制,也不怕宋期有二心,还能彰显父皇仁德之心”。皇帝在两人之间看了一眼,考虑许久,“既如此,朕便把他赐给你,定要严加看管,勿让他再步后尘,莫辜负父皇的信任啊”,旭泱心领神会,命身旁侍卫将宋期带走。

    长公主一向得盛宠,云国无人不知,宫门侍卫恭敬站在道旁,车架精巧,轿檐下凤鸟衔珠栩栩如生,两侧皇族图腾瑰丽,无不彰显着王权威严。

    阳光下年少的公主青春正好,灼若芙蕖,明眸善睐,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腰肢盈盈不堪一握,自是一番国色天香,飒爽英姿。有年轻的侍卫露出钦慕的神色,不由想要靠近,又忽然想起家中长辈的叮嘱:这样的女子,没有半分寻常女郎的贤淑温柔,整天打打杀杀,满身煞气,普通世家男儿又如何能够降服,实在不宜家室。思及此,不少儿郎默默后退,生怕被正值婚嫁年纪,但尚未定亲的公主看中,带回府中作了驸马。

    长公主身边的掌事女官灵雨双眸微眯,锐利如刃,道边的侍卫赶忙沉默低首,再不敢偷看一眼。“好了,阿灵,犯得着生这门子气嘛”,旭泱轻声安抚,灵雨忙掀轿帘,转身扶她踏上了马车,愤懑道“公主要什么男子没有,这些男子一没相貌二没才气,给您提鞋都不配!哪比得上……”她忽然止住声音,想到什么,瞧着旭泱欲言又止。

    灵雨随旭泱上了马车,随后悄声说:“宋三郎已经送回长公主府,但……”旭泱闭眸养神,“做什么吞吞吐吐”,灵雨犹豫片刻,好像难以启齿,“但陛下安排内侍监在一旁盯着,又请了太医检验,把忘魂蛊喂给了宋三郎……”

    空气仿佛被冰封住,旭泱骤然睁眼,目含冷意,“这事在本宫意料之内,服下忘魂蛊也是本宫带回宋期应允的条件,父皇岂会轻易放过,若只这件事,阿雨应该不至于这个反应,说吧,还做了什么?”

    灵雨看她面露不快,硬着头皮继续说道:“陛下口谕,宋三郎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而今长公主殿下碧玉之年,已然到了婚嫁的年纪,虽还未定下亲事,但这男女之事,也应该多加学习,辅以引导……”,灵雨难为情地说道:“宋三郎进了公主府,既要教习宫廷礼仪,也要作公主的司寝郎君……府上,府上还住下了一位陛下派来的内侍,教导宋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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