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乐人歌声婉转,舞姿绰约。台下满座喝彩,朝臣各怀心思,间或一二调侃,宾客尽欢,气氛热烈。

    一曲唱罢,几名武士行至台子两侧,拿起鼓锤擂响面前的红漆大鼓,鼓声阵阵气势昂扬。而后身着墨绿色圆领袍的男子走到台上,一根青竹簪子简单束发,剑眉入鬓,眉眼不羁。

    他伴着鼓点执剑起舞,身形飒沓,一人的剑舞竟有些千军万马的战场气势。在晚宴一众柔和的舞姿乐曲中,显得格外潇洒意气,无疑让人眼前一亮,心潮澎拜。引得座下纷纷叫好。

    宋期借力靠在女郎身侧,佯装不胜酒力,执起一枚蜜饯喂给她,他轻声耳语,“兵部侍郎费铭,此前我与他没有干系,可他的眼神中对我的敌意倒是有些明显了。从前听闻他极善钻营,但性格莽撞,或可从此处下手,兴许能试探一二。”

    旭泱了然,豪爽起身,向兵部走去。

    她举杯向兵部尚书示意,“陈大人,前阵子听您夫人说起,您近日偶感风寒,如今可大好了?”

    陈尚书连忙行礼,“多谢殿下挂念,年纪大了总有点毛病。”“大人乃我云国老臣,可要保重身体呀。”

    旭泱又依照位次向费铭举杯,“费大人,本宫常年在外,一直不曾与大人有交集,每每想起都觉得可惜。听闻大人对于军械的制作以及排兵布阵方面多有精通,一直想请教一二,今日也算因缘际会,不知费大人可否给本宫个面子?”

    费铭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忙举杯回礼,“长公主殿下在外征战,多有不易,我等庸才,岂敢承担如此盛誉。公主有问,臣定当知无不尽。”

    旭泱笑道:“前阵子本宫在西南边境猎得一只白鹿,身形灵巧,又仿若有灵性,本宫稀罕至极,当晚梦中竟听那鹿口吐人言,说它大限将至,为报我不杀之恩,待它死后可以抽其筋骨,是极好的灵天弓弓弦,本宫资历尚浅,想问问这灵天弓是个什么宝贝,竟是闻所未闻。”

    费铭身躯一瞬间僵硬,面色发白,又瞬间恢复如常,和善笑道:“下官驽钝,也不曾听过这种弓箭,想必是天赐公主的奇门兵器。”

    旭泱捕捉到他瞬间的异常,心中暗暗记下,面上也温和一笑,佯装成没有城府的模样,“那必定是父皇治国有方,福泽我等后辈。本宫府中收藏了众多弓箭,只能识得这弓弦珍贵,可惜不能物尽其用,罢了罢了。”

    她返回座位,又与宋期喝酒谈笑,肆意轻松,刚刚之事仿若寻常小事,没有放在心上一般。散席后,旭泱瞥见人群中,费铭暗中与他府中近侍密语,行状仓促快步离开,她悄悄向角落投了一个眼神,暗处一个黑影身子矫健悄然跟去。

    身后有奔跑声传来,由远及近,“殿下留步,殿下请留步!”

    旭泱驻足回眸,内侍监曹德小跑过来,身后跟着一个墨绿衣袍的年轻儿郎。

    曹德先瞧了瞧一旁的低眉顺眼的宋期,又冲旭泱笑道,“陛下想着,殿下身边也没几个伺候的。今日这舞剑的方郎君,家世清白,相貌堂堂,又颇懂些江湖功夫,想必能和殿下聊得来。陛下让奴才传话,方郎君便暂且留在公主府上,好给公主添些热闹。”

    他退到一边,宴上的舞剑男子上前,天然一副自由散漫,洒脱风流。他俯身一拜,自带一身在这庄重严肃的宫廷中也遮掩不住的江湖侠气,“殿下安好,臣方衡仰慕殿下风采已久,殿下若不嫌弃,臣愿追随殿下。”

    回到府上,宋期一路若有所思,逃不开旭泱的注意。

    她心中又有些说不上来的郁闷,那方衡来府中暂住,宋期倒是没什么反应,也不知何时才能打动他这冷清心肠。

    她低声咳嗽,顺利引起宋期注意。她不满道:“想什么这么入迷?”

    宋期思索回道:“子殷觉得,那方衡像位故人……想必是认错人了。”

    他又暗自摇头,笑道:“倒是莫名让人讨厌不起来,虽然感觉他藏了些什么,又觉得他没什么不好的目的。”

    身后有一人悄步上前,从背后猛得揽上宋期肩膀,“没那么聪明,也没那么笨!子殷还是这个脾性,怪不得总吃亏!”宋期心中激荡,又不可思议的回头,欣喜道,“池晏师兄!”

    方池晏爽朗一笑,撕下脸上的伪装,容貌俊朗,卓尔不凡。

    看宋期已经愣在一旁恍若梦中的样子,他无奈摇头,只能自行解了旭泱的疑惑。他俯身行礼,娓娓道来,“长公主殿下,我是子殷的师兄,方池晏。前些日子游历到蜀中时,听到靖远侯府的消息,又没几日听到我这师弟进了公主府……”

    他说着近日来发生的种种,末了,又清朗笑道:“我这师弟可是全宗门的宝贝疙瘩,他六岁时,侯爷出去打仗,担心子殷在侯府中也没个长辈照料,临行前将他托付给我师父。子殷自小性子寡淡,不爱说话。侯爷跟师傅都以为他能跟着我们几个同门养的活泼些,谁知道我这师弟也不爬树掏鸟蛋,也不跟我们出去打架,天天泡在那些医书里,着实无趣。不过这医术尚可,每每我们打架回来,还得找他疗伤。”

    旭泱暗暗惊奇,宋期这时才回过神,露出些昔日欢快的模样,眼中神采灵动,又轻声反驳,“好师兄,莫在殿下面前揭我的短了。”

    方池晏看着他这样子,一路上的担忧平复下来,心中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他这才正色对二人道:“子殷是师傅的关门弟子,自小坎坷,缺乏照料,我们这些师兄师姐们听闻他事发后,入了长公主府,平日里又多有听闻公主事迹,也稍微放心些。前些日子大家在宗门商量这接下来的应对之策,决意派我来助师弟一臂之力,为靖远侯府正名。”

    旭泱听完,见宋期眉眼间的开心激动不似作伪。她又仔细斟酌,这方池晏带着江湖人的侠义之气,神情坦荡,又不图回报,确实是值得信任之人。

    这才真心接纳道:“方师兄不惧这流言蜚语,还肯信任宋家的清白,前来援手,是子殷的福气。”

    她唤来灵雨,为方池晏安排住所。又看宋期师兄弟二人许久未见,夜宴上几人也没怎么动筷,遂传话给管家,在月湖中碧云亭又布下几道简单的菜式,取出酒窖里珍藏的杏花白,权当接风洗尘。

    湖中清风阵阵,还有些许寒意。方池晏昂首饮尽杯中酒,看着如墨夜空,沉声,“说来,今岁这天气着实反常。三月飞雪,今年的收成怕是不太好,又有多少百姓要遭殃。”

    宋期沉默着拿起酒壶啜饮,听罢又猛喝一口,呛到止不住咳嗽。他醉意醺然地盯着月色,想起前世的大理狱。那夜的雪应是比重生那日要大些,像是掺着那些流言蜚语般刺骨的冷,似是混着那些诽谤和恶意做成的刀子般,深深的落到人的心里。

    佞臣当道,恶言加身。那时,父亲的审判还未有结果,他尚未下狱,时常有朝中的耿直大臣因谏言被诬告获罪,边关的将领因朝堂倾轧,迟迟拿不到军需粮草,只能饥一顿饱一顿,拿着劣质的武器冲在前线。

    他想起被说成自戕的父亲,艰难取胜,守着山河,两袖清风,却被这些处在温室里的权臣诬陷成通敌谋反之罪。这一次次的胜仗,靠的不过是一身的胆气和赤忱情怀,是将士们用血肉做盾,用热血做刀剑一点点拿命挣得。

    他又隐约想到前世不曾相识的长公主,听闻她在西南作战时屡立战功,却在那年三月时误入敌军腹地,失去踪迹。他临终前也不曾得到新的消息,生死不知……究竟前世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有多少是天灾,有多少是人祸?!而今生,是否又会沿着从前的轨道行进?

    他忽然有些茫然,又有刻骨的恨意。

    竟是如何、如何把忠骨当作谋权路上的阶石,如果将人命当成玩弄朝堂的法器?口诛笔伐,热血凉透,边关战事四起,百姓民不聊生。而他被押送回京后,狱中来往询问的“大人物”们,却是锦衣华服,连狱中地上的血泥都觉得脏!

    前世的记忆在脑海中轰鸣,指骨肩胛传来的幻痛越发强烈,他拿不住的酒杯落地,支离破碎。

    他闭眸一瞬,又自虐般攥紧双拳,掌心隐约透出血色。“殿下,师兄,无论是为了百姓生计,还是为了我宋家,为了这边关死不瞑目的将士。这奸佞,一定要除!”

    旭泱看他神色偏执,心绪不稳,上前与他相拥,也顾不上方池晏。“别怕,有我陪着你,我可是战无不胜的长公主诶!天理昭然,你我一起,定能铲除奸佞,肃清朝堂!”他紧紧抓住女郎手臂,似是抓住了一株两世终于触到的救命稻草。

    方池晏有些后悔提到这些,勾起了师弟的伤心事,他想了想,故作调侃得摸了摸鼻尖,“行了行了,今日是咱们师兄弟久别重逢的日子,郁气伤身,打起精神来!”

    后来又想到什么,遂道:“我来时,大师兄卜卦,让我跟你传话,只说了‘福祸相依,苦尽甘来’八字,你也知道,大师兄在这些事上向来灵得很。”

    见宋期神态有些好转,又神秘说道:“师父闭关多年,听闻变故提前出关,夜观天象,特地让我叮嘱你,‘火星冲日,命运犹存,虽有乱世之象,亦有贵人相助,坚守清明心,或有一线生机。’”

    他又蹙眉,“师父整日神神叨叨,我下山游历时蜀中尚且安定,起初师父让我们收集宗门的粮食,省吃俭用时,我们还不以为然,待到靖远侯……”

    他轻声道:“来都城的路上,粮店已经开始溢价,有些许祸乱之象。这才明白,储存起来的粮食怕是要留着救济周围百姓的救命粮。”

    旭泱也思虑良久,长叹一声,“父皇他如今的性子也越发捉摸不透,仍记得年幼时还教我要承担皇室之责,爱民如子。前朝之鉴,尚不到百年,好不容易这朝堂内外有些起色,又有大族割据,世家明里暗里阻挠。如今我也看不懂父皇了……”

    宋期冷静下来筹谋道:“世家大族权势虽盛,也一定会有薄弱之处,我宋家之事只是一个明面上的引线。如今世家的目的越发明显,我们得徐徐图之,想办法突破内里防线,里外结合,积攒气力,一举突破!”

    他又举杯,三人默契站起,一同立誓,“今日我陈安澜(宋期、方池晏)在此立誓,必不忘今日之心,匡扶乱世,清肃朝纲,还百姓一个河清海晏的清平盛世!如违此誓,必将天怒人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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