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池晏眼里满是打趣:“行了,瞧瞧你,一听见长公主殿下,眼睛都有光了。”

    宋期茫然看他,浑然不觉自己的变化,语气都莫名变软了,疑惑问:“师兄?”

    方池晏忍不住啧了一声,却也不想戳破,还是这样的小师弟更有趣些。

    想罢,方池晏合起折扇点宋期脑袋:“果真是个不开窍的傻子!”他又用折扇指了指去门口的路,“等什么呢?宋~侍~君,规矩呢?快去迎接殿下呀!”

    宋期嘴角微微上扬,轻声咳了一声,“师兄,那我……”

    “行了,快去吧,我随后就到。”

    方池晏看着师弟的背影,哀叹一声,“也不知道让他待在公主身边,是良缘还是劫难?”

    他看向天空,若有所思,把昨夜隐去的卦象说出口:“情缘坎坷,命途如雾;死局逢生,万里逢一;一瞬陷入泥潭难相救,一瞬只看天命贵与卑……小师弟啊小师弟,大师兄口中的生机一瞬即逝,可别真那么触霉头,到最后在这丢了心又送了命。”

    经过昨夜的畅谈,旭泱与宋期的关系无形中比以前更亲近了些。

    宋期赶来时,旭泱心有所念抬眸看他,又想起朝堂上陈侍郎、何御史隐约的试探,加上刚下车李内侍就跑来告状,时间拿捏得不可谓不巧,心里又有些闷,这诺大的府上,还有多少眼线。

    她忍住看见心上人的欢喜,眉眼中尽是皇家威严,冷声呵道:“跪下!”

    宋期喉头发紧,一上午的侮辱贬低尚且还能忍受,可是面前的女子急转直下的态度却让他忽然失去了走上前的勇气,头脑有瞬间的恍惚,前阵子的照顾是一时的玩弄吗,还是他的错觉,亦或是这一世只是临死前的美梦?

    府内洒扫的婢女、牵马的车夫、巡逻的侍卫,众人看向他的目光带着对失宠侍君的怜悯和惊讶。

    他双膝跪地,眸子灰暗,喏喏出声,“殿下安好,奴不知犯了什么错,还请殿下言明。”

    “宋期,你不过是本宫的一个司寝侍君,还敢顶嘴?”她忽然变得蛮横无理,拿起一旁的马鞭准备施以惩罚。

    “扶风,过来!扒下他的外衫!”扶风眼神在两人间来回试探,不敢掺和进来。“岂有此理,可真是本宫给的宠爱过甚,宋侍君都在府里当起主子了,扶风,再不听命,你也下去领顿板子。”

    扶风擦了擦汗,摸不清局势,只能听安排,“是,殿下。”

    旭泱善武,力气甚至比寻常男子还要足些,又为了做给外人看,十足十的力道,第一鞭下去,郎君背上的里衣瞬间裂开,光洁的背上刹那间浮起一道血痕。

    宋期紧紧咬住牙关,好不容易得到的温暖像是一场幻觉,心头莫名泛起一股委屈和不解,挺拔的脊背传来撕裂的痛意。

    旭泱见受刑的郎君呼吸急促,眸光涣散,紧了紧掌中的马鞭,却不知道四周探看的视线中有几个势力,狠心继续抽打,“本宫赐你的鞭子,好好数着,出声!”

    宋期神色茫然,哪怕曾是太医令,这极致的痛楚下,也分不清幻觉还是真实,四肢好像变得麻痹,心头似有虫啮,又似有无数根银针扎在身上。

    他迟钝得抬眸,却又好像看不清眼前的人,只能凭着那道熟悉的声音拉扯,臣服于那道救赎,口中顺从道,“一,谢殿下赏……”

    “第一鞭,错在身为奴,却拿着本宫的宠,做这府中的主。”

    宋期缓慢的眨了下眼,耳旁却是那日女郎的柔声,“丹心寸意,愁君未知”,身为奴,竟是信了主子的甜言蜜语。

    又一道狠厉的痛楚传来,他背上的伤痕开始流血。艰难吐声,“二……谢殿下赏”

    “第二鞭,无视尊卑,顶撞教导公公。李内侍是陛下亲自安排,为了让你习惯这身份,你却愚笨至极,还妄图守着从前的身份。”

    宋期身体微颤,是那句让人悸动的谎言,“我想心中的郎君好好活着,光明正大的活着,光风霁月,不染纤尘……”

    剧烈的痛楚从皮肉上散开,他嘴角滑下一缕血丝,压住耳边尖锐的嘶鸣,“……三……谢殿下……赏……”

    “第三鞭,身为侍君,不想着如何讨本宫欢心,不尽侍君本分,不守规矩,成日惹事……”

    宋期想说他从没想过惹事,也没有添乱,却又力气殆尽,说不出一字。

    ……一道道鞭子雨点般迅疾落下,郎君的声音渐渐微弱近无。

    “回神!”旭泱压抑住心中的慌乱,大喊一声,企图让宋期清醒些,懂得她此刻的心意。

    可她不知道的是,两辈子的刑罚太重、冤屈太深,眼前的郎君从无间地狱里逃生,重来这一世,却背负了太多因果……

    不见天日的牢狱深处的哭喊,亲族被捕的恐慌,刑架上一次次的拷问,熬鹰般一轮轮的反复逼问训诫,那怎么也挣脱不了的妄加之罪,侯府怎么也洗刷不掉的污名……

    两世的记忆,模糊了边界,脑中记忆错乱,幻境与现实交替反复。当曾以为的救赎收回恩赐,将他抛到了黑暗里,那个光风霁月、目若朗星的宋三郎,终是扛不住了。

    他承受不住一般弯下脊梁,抬手捂住产生尖锐爆鸣的双耳,语不成句地哽咽:“殿……殿下,我……不,奴错了……都是奴、奴的……错,求殿下……原谅子殷……”

    一道鞭伤从他眉梢带至脖颈,他眼前蒙着血雾,跪行至公主脚下,拉扯她的袖子,抬眸间是刻入灵魂的哀戚与讨好。

    话语既然开了头,便退让得没有底线。

    他低声喃喃,脸庞贴近她的霞红色裙摆,是晨起时他亲手服侍换上的那件衣裙,此刻沾染上血渍,像是谁绣上了一朵山茶,将灵魂托付。

    他乖顺又无神,只剩下本能的讨饶,“殿下,……奴听您的话,……愿做您的狗,求殿下原谅奴。”

    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长公主此刻愣在原地,灵雨扶风见状遣散了周围的侍卫婢女。来晚了的方池晏被眼前的情景钉在了原地:卑微俯首、满身是伤的师弟,面色苍白、掌心带着擦伤的公主……场面真是荒诞至极!

    方池晏瞪圆了眼睛,感叹出声,“太狠了……”

    旭泱求救般愧疚看向他,“师兄……子殷他,我……”

    方池晏稍微想了想,大概猜出了些什么,“殿下,先带师弟回凌霄殿。”

    殿内,旭泱坐在凳子上,看着方池晏换了一盆又一盆血水,心里越发后悔,“要是知道子殷会成这样的话,还不如就那么光明正大的护着,管谁的眼线,谁的心思!”

    方池晏小心替宋期脸上敷完药,整个郎君给捆成了个粽子,神色倒是乖巧如稚子。

    他又转身从桌上拿起茶壶,递给旭泱一杯热茶,恨铁不成钢道,“我这师弟,太弱了,公主打几鞭子就吓得魂不守舍,平日里虽说看着和善,也不是没有脑子的,怎么就伤心成这样……”

    他寻思着,不可思议说,“果然是情爱使人变傻?这脑子下降的有些离谱……”

    旭泱辩驳心虚道,“也许,我的力气也大了些,逼真过头了些……?”

    两人沉默了。

    旭泱忽然起身拍案,“不对,是忘魂蛊!”

    方池晏同样吃惊:“什么时候种下的?怎么是忘魂蛊?!”

    旭泱看他好像知道些什么:“师兄听过这蛊?这是我从西南一个巫师手里拿到的,为了救子殷,不得已用这蛊换留他一命。”

    方池晏沉思了下:“我师娘倒是个制蛊高手,当年凭着忘魂蛊在江湖上混出的名气。不过,师弟这蛊怕是难解,师娘花了十年练成的蛊虫,据说没有解蛊之法,但她用这蛊是惩罚恶人,也不知被谁偷学了去。”

    他猛地一顿,抬头看向旭泱:“这缓解压制之法,倒是有一个……”

    眼前的女郎面色通红,他瞬间了悟,尴尬笑道,“对,种蛊之日应该也发作过一回了。”

    他又语气迟疑道,“忘魂蛊,蛊如其名,令人失魂。它的厉害之处在于,能唤起人内心的忧虑,引出人所恐惧惊怖之事,从心魂上折磨人痛不欲生。每发作一次,这蛊毒便深入一分,痛苦便加剧一分……长此以往,不出一年,便能把人折磨疯了,心性坚韧者,也撑不过五年,待蛊毒侵入心脉,神仙也难救。”

    方池晏思及此,脸色苍白,就要下跪行礼,旭泱赶忙抬手止住。他严肃道,“殿下,我猜首次发作是您救的师弟,师弟的性命以后就拜托给你了。承你恩情,什么时候用的上,我宗门上下必定出手相助!”

    旭泱脱口而出:“子殷他,是我心上人,又怎么会置之不理?师兄不必如此。”

    方池晏仿若托孤般欣慰看着她,“那我就托大了,弟妹。子殷的机缘果然在弟妹身上,你放心,我师弟这人虽然在情爱上不怎么开窍,但是从来没有跟别的女郎有过牵扯,是个人品不错样貌不错的好儿郎。我看他对弟妹也有些上心,就是自个还没察觉,有你在,我也放心。他要是敢欺负你!”

    方池晏想到了方才受到的冲击,“他,倒是也欺负不了你……”咽下后半句,倒是师弟受欺负的可能性大一些。

    “你……弟妹照顾好她,我这便手书一封,问问我师娘可有什么法子。”说罢,方池晏逃也似的离去。

    “喂,师兄!”旭泱见他跑的飞快,扶额低叹。

    她又看了看粽子皮里面的小郎君,耳垂微烫,心脏怦怦乱跳,低声在昏迷中的郎君耳旁念道,“子殷,你算是彻底跟我绑一块了,逃也逃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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