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比不得京都的繁华富庶,却也颇有些地域特色,从前旭泱的军队在此地驻扎,守住了这里近些年的安宁平静。

    短短几月时间,一次次与敌寇搏杀、拼命守护的西南七城,如今被圣人划为自己的封地,倒也让旭泱有了更深的归属感。圣人对她颇为宠爱,从前驻扎此地时,便将楚城前朝郡王的一处宅院赐给她住下,如今便成了公主府。

    她进入府内,有新入府的洒扫奴仆低声行礼,她微微颔首,又敛眸沉声道:“冯伯,带宋侍君收拾清洁一番,送来丹枫殿。”

    说罢,便带着灵雨秋棠她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冯管家躬身领命,又按公主府制吩咐下去:“都各自散了吧,今日长公主殿下方回来,殿下恩德,每人皆可去账房处领半月赏银。”

    他上了年纪,又是公主府老人,府上婢女侍卫无有不从,他又打量一遭,威严警示:“殿下一向仁厚,对我们自己人向来少有处罚,若是有哪个不长眼睛不长脑子的,冲撞了殿下,可要掂量一下自己的小命。”

    他点到为止,又看向一旁的宋期,接着道:“这是宋侍君,殿下眼前的红人,以后你们也得尊敬这些。行了,都散了吧。”

    管家遂又安排了一行人的住宿等事,躬身带着宋期行至后院,又想着近几日殿下对宋期的冷淡客气,犹豫道:“宋郎君,我也是伺候公主长大的老人了,公主对郎君的心真真的,您何必与公主置气,这不是自讨苦吃啊?”

    宋期脸色苍白,魂不守舍,脑海中回想着进城这一路上,他跟随在公主左侧,另有一年轻俊俏的儿郎驭马在殿下右后方,性子活泼热烈又与殿下交好,言语中的亲近热络做不得假。

    这样的少年俊杰,才配得上殿下吧。他指尖紧扣着掌心,控制不住地想,就连方才入府,公主对他也颇为冷淡。

    若是从前,他尚且能安慰自己,府中或有多方眼线,不可过分亲昵,可前几日他不识好歹,彻底让公主伤心了罢。

    他强撑着笑笑,许久未说话的嗓子莫名有些刺痛,他干涩着声音:“多谢冯伯挂念,我对公主并无非分只想,我与冯伯你们的心,是一样的,只想辅弼公主罢了。”

    他仿佛是要一次次说服自己,“若是……公主能够与良人结缘,我也会开心的。”

    管家到底不能再说些什么,他摇摇头,又躬身道:“老奴不知殿下欲将郎君安排到哪个住处,这碧云殿已备好了热水和衣物,郎君爱清净,我便带人下去了。丹枫殿路远,郎君沐浴完毕后摇响一侧的铜铃,老奴便带郎君过去。”说罢,他带着闲杂人等退了出去。

    屏风后宋期褪下衣衫,望着室内一人高的雕花铜镜,修长指尖缓缓抚过身上的一道道行刑留下的伤疤,几个月过去,留下了狰狞的粉痕,在这副嶙峋苍白的身躯上显得越发丑陋。

    他按压在心口疤痕上停顿许久,又徐徐向上,抚摸着脖颈侧颊,前日殿下留下的鞭伤如今还剩浅浅的印子,他心尖泛上苦意,好在,好在这处没再留疤了。

    京都的如玉公子,到底活的像个笑话。

    他闭眸安静地踏入浴池中,沉下身子,在溺水般的窒息感中莫名得到些快意。

    约莫过了两刻钟,宋期换上侍君形制的烟绿衣衫,随着管家前往丹枫殿。

    府内颇大,待到行至公主寝殿丹枫殿前,旭泱已从宴上离席。

    丹枫殿内,不似方才碧云殿冷清,侍女们打扫收拾各处,举止利落得体。

    有侍女莲步轻移,奉上清茶。

    不知过了多久,灵雨从屏风后走出,“殿下有宋侍君伺候,今夜不用守着了。”

    众人得到示意匆匆退了出去。

    殿内静默良久,屏风后隐约有一斜卧在美人榻上的女郎,声音带着些醉意:“上前来。”

    宋期心跳有些快,他握紧衣袖绕至屏风前。

    却见旭泱眼神冷淡,不疾不徐道:“既要做本宫的谋臣,有些事有些人也该带你见见。”

    她递上一方黑色布帛,示意宋期戴上,又解释道:“此处机关复杂难辨,又是一机密要地,本宫信任你,此刻却也不能全数告知你。不过,以宋公子的记性,难免记得,蒙上眼睛也能放心些。”

    宋期温声回道:“殿下担忧不无道理。奴绝不会背叛殿下,若能让殿下安心,奴一切皆可。”

    旭泱心中暗叹,又按下心绪,不再执著于这刺耳的称谓。

    她行至一处山河图卷前,轻摁了一隐蔽之处,图卷后方有一昏暗通道,不知通往何处。

    她敛起广袖,紧握住身侧郎君手腕,牵引着他走进去。黑暗中一切变得更加静谧,宋期除了一开始进入密道时身子有些紧绷外,一路上皆温顺跟着,赋予了女郎莫大的信任。

    他克制着自己的恐惧,强制自己清醒着。

    重生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停留在这种阴暗幽深的环境中了。

    前世最后的日子里,在临死那夜小窗外的月色与大雪前,他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一月有余,日与夜的更替,时间的流动在那段时间仿若静止,亦如永恒,起初尚能根据狱卒送饭的次数判断时日,后来……刑罚是日常,甚至有些时日连简单的汤水都断了,时间的判断越发模糊,视力消退,不知何时起,他开始惧怕黑暗密闭的环境。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有什么从眼前轻柔落下,“睁开眼睛吧。”

    他恍惚间睫羽微颤,呆呆望向声音的来处。

    身侧女郎站在亮堂的屋内,手里握着那方遮目的布帛,对他笑着:“宋郎君,有些熟人你得见见,日后,我们便是生死与共的战友了。”

    他随着她的眼神看向下方,呼吸停滞一瞬,是曾经与父亲并肩作战的叔伯们!

    他张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在宣威将军张丰知开口替他解围:“三郎,莫不是不认得张叔了?”

    宋期不可置信般上前几步,哑声哽咽道:“张叔叔、蒙伯父、旭叔叔、吕伯伯……,我、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北望堂内十数个靖远侯生前好友兄弟围在一起,低声劝慰他。话中不免提到靖远侯,又惹得众人叹息拭泪。

    待得众人好不容易平静心绪后,旭泱倚坐在上方圈椅内无奈笑笑,朗声道:“各位将军,以后还有很多日子相处呢,且冷静些。”

    女郎碧玉年华已是战功赫赫,一身本事西南众人无不心服口服。她一开口,堂下瞬间静谧无声。

    她又示意宋期回到身旁,正色肃穆道:“如今府内鱼龙混杂,朝堂危机四伏,隐有乱世之象。从今日起,宋期是我公主府的谋臣。人前,宋期是本宫的侍君;人后,各位将军面前,他是本宫的私臣。诸位对宋期的爱护之心,本宫知晓。日后,见宋期便如见本宫,宋期所行之事,皆是本宫属意,诸位可记得?”

    她从怀中拿出一枚紫檀木牌,示意给众人,“此牌为我亲制,上刻“影”字,这便是宋期在外行事的身份了,诸位,可要记牢。”

    宋期双膝跪地,掌心向上郑重接过木牌。

    “如今,本宫遂了你的愿,便让本宫看看,你这位谋士的本事!”

    宋期低声答是,又恭敬叩首。

    堂下众人皆已明白旭泱所言,如此确是最好的处境了。

    又不禁让人可惜,自古至今,私臣的身份多为朝堂官员所不齿,如今宋三郎的身份,若有一日侯府翻案,恐怕也无法入仕了。

    这般道理,宋期自然知晓,可奇怪的是,他心底却并未有什么遗憾。

    他甚至有些卑劣的想,从此,便是殿下身后的影子,是殿下唯一的私臣,哪怕到死,都不会再被殿下抛弃了罢。

    情之一字,起心动念,销魂蚀骨。

    众人又交换了最近的讯息,随后悄声离开,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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