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侍卫又拿我开玩笑了……你呀……”江屿这孩子有了好去处,宋期也算了却了一件心事,加上又与旭泱坦诚相待,近日难掩的郁气也一扫而空。

    “郎君今早可照过镜?”扶风眼神带着些古怪,语气中带着几分犹豫。

    宋期不解起身行至内室,又见镜中自己衣着妥当,发丝利落,面容干净,遂带着几分不解扭头看向扶风,“是……有何不妥么?”

    却见这侍卫支开小江屿,似是恶作剧得逞般笑道,“哎呀呀,郎君呐,从前秋棠姐姐说过,这情爱二字轻易碰不得……”扶风执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歪头认真看他,引得宋期不自在侧过身子,“您瞧,今日的郎君,与前日那位冒着冷气的宋郎君,啧啧啧,简直是判若两人……”

    见宋期也没生气,加上扶风平日又善谈爱交友,又对宋期进府的所为佩服得紧,多日的相处让两人也有了些兄弟交情,扶风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他轻巧踱步上前,苦着脸道,“果真这世间女儿家都爱皮囊,想来我扶风也没差几分,可是每每宋郎君一出现,旁人的眼里都只看得见您了……郎君且收一收眼里的笑,这几日您这身上的冷气唬得府里姑娘们都不敢近前瞧上几眼,结果今日丹枫殿前,郎君一笑勾的许多女郎芳心暗投了……虽然当时我不在场,可是刚回来时可听着她们悄声议论,要不是您这颈间明晃晃的红痕,怕是都要生猛得扑上来了……”

    “嗯?我……”宋期这才后知后觉为何方才一路上不少窃窃私语,从前二十年的世家教养这一日倒是丢了个干净,他脸上轰然一片烫意,过了许久方才找到声音般,低声咳了咳,强自镇定声音冷冽,“我瞧着天色不早了,烦劳你和清夜教导江屿了,方才想起殿下有事找我,你先带那孩子走吧,多谢……”

    说罢便将人推了出去,又急忙关上殿门,喃喃念着静心经文,扶额无奈靠在门上,“宋子殷,你可真是……”他长叹一声,又垂眸默语,“神明在上,原谅我这一回吧,子殷就放纵这一次,重来这一次,子殷……也想与所爱之人长久相伴……若有罪,皆是我一人之过……”

    七个月后,揽霞殿内室。

    “子殷,师娘回信说,你这方子上的毒性颇烈,与那蛊毒倒是有些彼此压制之效,不过这其中的风险也不容小觑,不妨再等等,秋棠也在西南境内联络医术好手,不必急于一时啊……”方池晏拿出密信,迟疑几分递给宋期,言语中含着担忧顾虑。

    “师兄,一年之期已过大半,如今这忘魂蛊的蛊毒已融入了我的骨血,就连心境也有些难以抑制般……再过两月便是一年之期,既然寻常医术已经无用,若是以毒攻毒尚可一试。况且……”

    宋期拿出一个黑黢黢的罐子,椭圆不起眼的扁陶罐子,打开来是几只互相争斗搏杀的蛊虫,与当日吞下的忘魂蛊倒是一般无二,那搏杀到最后活命的蛊,起初倒是活跃至极,倏忽间,看不清宋期做了什么,那蛊虫便直挺挺倒在罐子里,血肉融成了一滩墨绿的液体。

    宋期神色中泛着些奇异之色,感受到身旁方池晏握紧他小臂的力道,他神色浮动又闭眸克制。

    几息之间喉头滚动,平复了嗜杀的心绪,放松下来,又无所谓抬眸朝方池晏笑。

    “抱歉,方才我……”话说到一半又转回方才的话题,“况且,前些日子两军交战时,我的人暗中捉了几个赫圻的探子,方子的药效虽然有些烈,若是心性强些也能抗得过去,你也知道的,忘魂蛊发作的这几次,我也好好的,这方子若是有效,师兄也不用时时牵挂我了不是?”

    方池晏少见的神情认真,沉声告诫他,“师弟,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这方子的效用师兄不懂,若是你非要试药,师兄也不会阻拦。跟师兄回宗门去,若是发生什么,有众多师兄弟护着你,师父师娘也在旁庇佑。你又要背着殿下偷偷试药,城外那处宅院实在是简陋,让人放心不下。”

    方池晏停顿许久,才接着道,“我去看过那些探子,这方子服下去,活下来的概率也不过十之一二,若是毒效增加一分,便如方才那蛊虫般化为血水,若是减少一分,也让人生不如死……况且,这些人中毒未深,生机更是大些,如今你所中之毒,无法与之相较,师兄知道你有把握,只是你是我的弟弟,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任你一人……”

    看宋期许久不在言语,方池晏已知道他答应了,神色终于轻快了些。

    “师兄,我……如今殿下的权势与手段足以在朝堂上立足,权谋之术,中庸之道也运用得越发熟练,除却家族仇恨尚未报清,子殷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只是……”

    宋期神色幽明几许,难以辨别,“罢了,有些事或许来不及了。从前只觉得能再多活些时日也好,哪怕丧失理智,疯魔可怕……只是子殷实在不想变成自己厌恶的模样,也不想看着心上之人因我痛苦,或是终有一日变得厌烦离去……人心易变,如今殿下爱我,可是我不敢赌日后……这次,若是能活下来便是极好之事,若是不能,师兄便替我向殿下转达,宋期负了她吧,不要让她看到我的死状,起码我在殿下心中,总是最好的模样……”

    冬日的西南依旧是绿意盎然的模样,总也不见雪,只是山中风声瑟瑟,刺骨般得冷。

    檐下古拙铜铃清脆作响,晨间有冰霜附在院内红梅上,时而又有寒风呼啸着刮过来,梅枝微颤,显得越发冷清寂静。

    有身着天青宗服的弟子端着炭推开屋门,室内的空气热得发烫,如同夏日。

    书桌前那人身着厚重大氅,面色苍白,唇上近乎无色,开门瞬间却似发冷般抖了下身子,咳嗽许久才缓过来。

    “子殷师弟,怎得不多休息些……”大师兄姜随紧忙将炭放下,又立即关紧了屋门,不让寒风吹进来。

    又随即不赞同得看宋期,“为了咱们这位殿下,师弟可是命都不要了……那公主金尊玉贵,又权势在握,近来战事连连得胜,怎得还能日日写着书信,牵引神思。都不用我替你卜卦,再这么下去也无需喝那毒方子了。”

    宋期抬眸讨好般笑,又低头执笔写着,“大师兄别生我气,如今我也出不得这门,再不做点什么,每日着实无聊,若是能为殿下谋划一二,助力几分,总也放心些。”

    “你呀,我真想让方师弟去那公主府上,跟她说实情。整日瞒着她,哄她回宗门是为了与我们相聚,若是知道你如今这般……那公主……”可会心疼?可会生气?想到近日所闻,那旭泱公主整日与一位少年将军出双入对,若是师弟知道了,怕是又该难过了。

    姜随想起那“情缘坎坷,命途如雾”的卦象,又看着师弟这为情所困的模样,颇为他这不争气的样子生气,一边换过话题,又把书案旁的炭火换上新的,“明日是个好日子,天晴少风,我算过了,诸事皆宜,师傅师娘还有我们师兄弟都在呢,你且放宽心,那方子一定能成的。”

    “多谢师兄,连累你们挂心了。”宋期软软笑着,如同少时那般,只在这些亲近之人面前放下心防,是宗门里最乖巧疼爱的小弟子。

    姜随拍了拍他肩膀,又扶他到榻上休息。

    翌日,山中一处温泉,雾气蒸腾,若隐若现中有一清瘦身形颤抖着,喘息着蜷起身子,喉间难以抑制般痛苦嘶喊呜咽。

    旁侧的亭子里,一美妇人根据方子斟酌着药量,“通灵草三株、七步伤二两、射鸢五两……晏儿,火炉上的药好了么,灌他喝下,稍微止些痛楚……这个方子,实在是缺了个保命的……”

    她一边叮嘱着方池晏将止痛药喂给宋期,又近前查看宋期的状态,蹙眉看向一旁男子,“夫君,你且在这看着殷儿,我去煮药……”

    说罢,又疾步拿起桌上称好的毒草毒虫,亲自去盯着炉火。

    日头西下,待砂罐中汤水煮至成一碗,那美妇人将药倒好,端过去,又点了宋期周身几个大穴,让他服下。

    方才将将吞咽下,宋期的肺腑仿佛灼烧般剧烈疼痛,止痛药在此刻全然失去了作用,他胡乱挣扎着,嘶吼着,如同受着地狱最惨烈的刑罚,脖颈青筋毕露,睁大眸子,神情恍惚破碎。

    浓烈的黑附上了体内每一丝血脉,原本洁白光滑的身躯被密密麻麻的黑色纹理覆盖,筋脉迅速膨胀似乎是要裂开一般,他感受着心脏处传来的蛊虫撕咬,似是与他争夺着最后一线生的权利,想要侵占体内更多的领地。

    他挣扎着,眉眼间温柔与狠戾交互,清冷与媚艳变换,是良善与嗜血的博弈,时而哭泣,时而狂笑,又间或示弱般求饶,又在身旁师兄弟放松戒备时狰狞着想要挖掉自己的心。

    宋期的容颜与心性一向是极好的武器,清冷疏离治病救人时似天上普度众生的神官,温柔有礼眉眼含笑时是人间富贵无忧的世家子,情动时勾魂摄魄似妖,嗜血时秾丽张扬似魔,此刻生死间,随着心绪的倏忽变幻,种种情态同时显现,仿佛开到荼蘼时尽态极妍的山茶。

    如此过了一夜,当山间透出第一缕阳光,宋期的瞳孔微微散开,似是挣扎到极限,努力到极限,嘴唇颤动着想要念出谁的名字,却又连声音都失去,他眼角落下一滴湿热,终是不甘中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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